皇帝想知道答案。
皇帝感觉自己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心头上还压着一股紧迫感,迫切地要把权柄从太后手里夺回来。奈何太后办事滴水不漏,皇帝要制造事端,便从孟竹舟和杜兰泽入手。
孟竹舟已被太后扣留。
皇帝思虑着前朝后宫,尚不能与太后决裂。他吩咐太监,宣召杜兰泽进宫面圣。
此举也是在昭告天下,他通观京城的全局,他会对朝廷重新施政,先前反叛他的人,都应该弃暗投明了。
*
当天傍晚,雨声淅淅沥沥,乌云笼罩着天际,天空近似于混沌的蓝灰色,时不时地闪现一道雷光,瓢泼大雨快要来临了。
公主府中,方谨也动了雷霆之怒。
关合韵以及一众侍卫都跪在地上。
关合韵才刚回府不久。他的衣袍沾满了雨水的湿气,左袖裂开了狭窄的缝隙,后背也有一条两寸长的血痕。
血迹已干,他的表情不太自然。
他没料到自己会受伤,更没料到孟竹舟会逃脱。
关合韵的武功十分高强,但他无法在镇抚司的围攻中全身而退。
镇抚司放出了信号烟,引来了近百位武功高手,众人一拥而上,堵住了关合韵的退路。
百般无奈之下,关合韵使出了“化风为剑”的绝招,这才突出重围,彼时孟竹舟早已跑远了,关合韵连她的影子都没瞧见。
关合韵调动人手,四处搜寻孟竹舟和柴霏的下落。
他以为柴霏会把孟竹舟藏起来,就像方谨软禁孟竹舟一样。然而,柴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把孟竹舟送进宫了。
关合韵一次又一次地失算了。他无颜面对方谨,便把头低了下去,认罪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方谨却用剑鞘挑起他的下巴。
她沉声问:“孟竹舟当众呼救,柴霏过了多久才出现,从哪里出现,你可还记得?”
关合韵记得清清楚楚:“回禀殿下,孟竹舟喊了几声,柴霏就来了,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柴霏从巷子里出来,带着她的八个侍女,她们大概就是住在那一块儿。巷子内部,可能还有暗道,通往别的地方……”
方谨的剑鞘往下一挑,狠狠一撞,直抵着关合韵的锁骨,这般沉重的惩戒,只发生在一瞬间,除了关合韵,谁也没看清。
关合韵胸膛闷疼,喘了一口气:“殿下。”
方谨的内功浑厚精妙,运力无穷之大。她的刚猛势道,凝聚在剑鞘上,给了他会心一击,虽然疼痛异常,却也只是皮肉之伤,休养一两天就好了。
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他又低下了头。
她严厉地教训他:“你犯了两个错,第一,不该让孟竹舟下车,应该在车上看管孟竹舟,另派侍卫去巷子里打探;第二,你与镇抚司不合,应该派人传信回府,而不是擅作主张,当众斗殴。”
关合韵不再有威风凛凛的神采。冷意从心底扩散开来,他语声低沉:“属下万分惭愧,请殿下加倍重罚。”
去年秋天,关合韵才被方谨提拔为“侍卫总长”,在此之前,他只是她的近身侍卫之一。
他以为方谨会重罚他,或者削夺他的职位,但她只说:“明天晚上,你滚去刑堂,领二十棍子,反省反省自己,本宫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要将功赎罪,戴罪立功。”
关合韵连忙答应:“属下遵命。”
关合韵皮糙肉厚,对他而言,刑堂的二十棍子不痛不痒,只是小打小闹。
方谨破格开恩,关合韵猜不透她的用意,便也不再去猜了。
他依然跪在原地,而她又命令道:“传杜兰泽来见本宫。”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咬字很轻,每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杀气。
*
花园的凉亭里,冷风阵阵,细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雾,杜兰泽感到了轻微的寒意。
杜兰泽喃喃自语:“山雨欲来风满楼。”
燕雨站在她的身旁,却不懂她话中之意,他问:“什么山雨啊?我没看到一座山啊。”
杜兰泽略微抬头,望向围墙之外的天空:“你听见鼓声了吗?”
鼓声?
哪儿来的鼓声?
燕雨举目四望,除了监视他们的侍卫之外,他没找见一个人影,谁会在这个时候擂鼓呢?天都快黑了,他
和杜兰泽也该回房了。
燕雨犹豫片刻,忍不住说:“这几天,老是在下雨,天气还怪冷的,我只听过雷声,没听过鼓声……”
话未说完,他心神一震。
远方隐隐有一阵鼓声传来,声音沉闷、厚重、庄严得不得了,节奏是一拍一响,每一拍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燕雨从小在皇宫长大,几乎听惯了这种鼓声,这是皇帝传旨的前导之声。
擂鼓者都是武功顶尖的高手,他们的内力深不可测,他们用鼓声彰显威武之势,宣扬皇帝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天威。
鼓声平息之后,太监的呐喊震响四方:“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方谨迟迟没有露面,太监又喊了一遍:“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杜兰泽所在的花园凉亭,距离正门仅有不到两里的路程。她能清楚地听见太监的每一句话,她会亲耳确认,她的计划进展到了哪一步。
正当杜兰泽全神贯注之时,燕雨忽然说:“方谨的侍卫快来了,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好多人,好乱的脚步声……”
杜兰泽道:“你快大喊,杜兰泽在这里,快喊!”
燕雨犹豫一瞬,杜兰泽的双眼竟然泛起殷红的血丝。
他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
他吓坏了,来不及思考,放声大叫:“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就在这里!杜兰泽……”
刀光“刷”的一声,从他的耳边晃过,他立刻抱起杜兰泽,迅速冲出凉亭,跳到了半空之中。刀锋上的水珠甩出来,溅到了他的鞋尖,他低头一瞧,命都吓没了半条。
四十多个侍卫站在凉亭周围,方谨立身于雨幕之中,拔剑出鞘,直指着杜兰泽和燕雨:“杀了他们。”
燕雨还没反应过来,杜兰泽咆哮道:“别杀我!殿下别杀我!!”
杜兰泽一贯以翩翩风度示人,方谨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一面,她的失态恐怕也是狡诈伎俩,方谨对她的杀心从未如此强烈过。她玩弄阴谋诡计,犯了方谨的大忌。
方谨毫无犹豫,出手就是一记杀招,众多侍卫与她一同围剿燕雨和杜兰泽,这本是一个必死之局,可惜,皇帝派出的顶尖高手也赶来了。他们的动作比方谨更快——仅仅只是快了一瞬,他们在刀光中倏忽一闪,把杜兰泽和燕雨双双救了下来。
杜兰泽和燕雨都受了轻伤。
燕雨的脚背裂开了两道血淋淋的口子。
杜兰泽的锁骨上有一条丝绒般的血线,只差那么一点,她就会死在侍卫的乱刀之下。
或许是因为死里逃生,杜兰泽微露一丝笑意。她站在大内高手的背后,太监给她递了一瓶金疮药,她还说:“多谢公公。”
这位太监的武功也极高。他双脚离地约有一寸,衣袍仅仅沾湿了一小块。他拂尘一扫,半句废话都不多说,直接从袖中取出黄绫卷轴。
他高声呼唤:“圣旨到!众臣接旨!”
纵有万般不情愿,方谨也不得不跪下接旨。
“孝”字压头,方谨不能当众忤逆皇帝。她心底压抑着怒火,无处排遣。
变故突如其来,发生在短短一刻钟之内,纵然她有通天之能,还是应接不暇,造反篡位的时机还未到,她不会草率行事,更不会举兵叛乱。
除了太监之外的所有人,全都跪在了潮湿的地板上。
太监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听闻,公主之近臣杜兰泽,栋梁之才,颖异之资,宣杜兰泽入宫面圣,钦此。”
杜兰泽诚心诚意道:“微臣跪谢陛下恩典。”
天空洒下斜风细雨,昏黄的灯影中,风雨泛起白雾,乍看上去,犹似隆冬时节的大雪,闪烁着片片寒光。
在一片寒光之中,杜兰泽和燕雨跟随太监,顺利地走出了公主府,五十位大内高手随行在侧,太监还把杜兰泽扶上了马车。
杜兰泽柔声道:“请问公公,我能不能带上我的侍卫?我和他形影不离,他若不在我身旁,我心里就觉得忐忑不安。”
太监看了一眼燕雨,见他一副痴呆模样,随口答应道:“让他留在杜小姐身边,仔细地照看着杜小姐。”
杜兰泽道:“多谢公公。”
太监关上了车门。
马车之内,只剩杜兰泽和燕雨两个人。
车轮飞快地旋转着,马车在街道上一路畅行,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上,仿佛也打在燕雨的脸上。他的脑子里嗡嗡的,杜兰泽又对他耳语:“我说过,我会找一个机会,放你出去。”
燕雨万般惊恐:“是今天吗?”
杜兰泽道:“是。”
燕雨这才明白过来,为了今天,杜兰泽筹划了很久很久。她每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她究竟要干什么?
燕雨猜不到她的计策。他只是很害怕,恐惧如洪水般向他袭来,他怀疑自己快要溺毙了。
顾不得男女大防,他紧抓着她的右手:“你……你别吓我。”
杜兰泽咳嗽了一声。
她把一只荷包交到他手里,他打开一看,荷包里装着铜钱、碎银、药瓶,以及两块精致的令牌。
杜兰泽极小声地嘱咐道:“你不要跟着我进宫,到了皇城的第一道宫门外,你就说,你留在这里等我……等我走了以后,你立刻离开。”
燕雨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不。”
杜兰泽自顾自地说:“今天早晨,我不是让你多穿两件衣裳吗?你把外面这件绸缎长袍脱了,里面的衣裳是素布的,平民百姓也穿得起,并不显眼,你赶路的时候,更方便些。”
燕雨又震惊,又慌张。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一定要陪着杜兰泽进宫。
他用气音说:“你不跟我走,我就不会走,我答应了公主,我会尽力照顾你……”
他的声调带着哭腔:“无论生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杜兰泽竟然笑了:“你跟我不一样,你很年轻,身强体壮,未来还有大好前程,而我已是油尽灯枯了……”
“不不不,”燕雨打断她的话,“你是一盏明灯,比太阳还亮,还要再亮一两百年。”
杜兰泽并未反驳他。
杜兰泽不再说话,只给他递了一瓶金疮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