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到药瓶,又问:“我能不能给你上药?你的锁骨那一块,有点小伤。”
她婉拒道:“不用了,我的伤口早已止血,你先管管自己吧,你的左脚还在流血。”
燕雨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仿佛刚刚熬了一整夜,胸闷得慌,头晕得慌,脑袋变得特别迟钝。
他慢慢地弯腰,脱下一只鞋,往脚背上抹药,隐约记起,从前在宫里,华瑶总是护着他和齐风。他们做了十多年的宫廷侍卫,从未受过半点伤害。
他很想念华瑶,想念齐风,想念谢云潇,想念汤沃雪。与他们相处时,那般其乐融融的氛围,自他来到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
天已入夜,马车通过皇城的重重宫门,停在一条宽敞御道的右侧。
众多太监和宫女守候着马车,太监又撑起一把伞,举得约有七尺高,立在车门之外,杜兰泽刚一下车,就被伞盖遮住了。
太监道:“杜小姐,陛下有请。”
杜兰泽道:“有劳公公为我带路。”
杜兰泽举止优雅,极有大家风范。她与燕雨一同走在宫道上,比起燕雨,她更像是在皇宫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她的仪态之端庄,胜过了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
太监不敢怠慢她,把她请进了皇帝寝宫的前宇。
此地名为“丰彦堂”,建筑规格方方正正,极为宽敞、高阔,原本应该是一处风水宝地,然而,廊檐下挂满了黑纱灯笼,似是幽冥地府一般,映出了模糊不清的黑影。
太监躬身,嘱咐道:“杜小姐,请您在此验明正身。”
第153章 行路茫茫声杳杳 陛下驾鹤西去了
宫女推开了一扇门。杜兰泽跟随宫女,走入门内,准备在房中验身。
这一间房没有窗户,四周都是琉璃墙,墙上镌刻着龙形浮雕,镶嵌着夜光宝石,光线昏暗,像是荒山野岭的鬼火,杜兰泽的思绪正在鬼火中游荡。
杜兰泽面无表情,魂魄离了身似的,任凭宫女为她宽衣解带、脱簪束发。
宫女道:“陛下宣召您面圣,您身上不能携带利器,发簪、发钗、钩带都得取下来,奴婢会为您暂时保管,待您面圣之后,再交还给您。”
杜兰泽道:“承蒙姑姑悉心指教,在下感激不尽。”
宫女检查了她的全身上下,又为她穿上金丝绣花的衣袍。轻纱软缎的衣料,格外合身,但她的身形瘦弱单薄,锦衣华服已成为多余的累赘。
宫女静静地端详着杜兰泽,稍微整理了她的
衣袖,确保她仪容整洁而体面。随后,宫女就走到门边,轻声道:“杜小姐验身完毕了。”
太监回话道:“杜小姐,请您出来吧。”
杜兰泽走出房门,正对上燕雨的目光。
燕雨距离杜兰泽约有两丈远。他脸色泛青,额角渗出了一颗汗珠。哪怕他平日里再迟钝,此刻他也明白了,杜兰泽面圣之际,必定会做出惊世骇俗之举。
他深陷于恐慌之中,恍如天崩地裂,五脏六腑毫无知觉。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双脚仿佛钉在了地上。
他是一座笨重的雕塑,而她是飘浮在黑夜中的游魂。她的背影越来越遥远,他心底的亮光逐渐熄灭,一切皆休,万事皆休,他落进了绝望的深渊,跟着她一同坠入黑夜了。
*
大雨倾盆。
风声急、雨声稠、雷声响亮。
处处弥漫着水雾,杜兰泽的视野朦朦胧胧。偌大一座皇宫,竟似一场幻境,她身处于虚无缥缈之间,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
杜兰泽穿过回廊,走入皇帝的寝宫。
宫中黑暗异常,竟无一丝光线,她的眼前只有一团漆黑。她还闻到了一股腐臭的气息,像是刚死不久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
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近似于窒息的晕眩。她狠掐自己的掌心,极度的疼痛反而让她清醒。
她微微含笑,款款步行,姿态端庄又优雅,当她跪在皇帝的病榻之前,裙摆在地板上铺开,犹如仙鹤展翅般地轻盈飘逸。
皇帝在床上盘腿而坐。他背靠着锦缎软枕,枕边放着一支翡翠烟枪,烟雾才刚消散不久,他的头脑还很清楚,还能听见杜兰泽的脚步声。
寝宫已有数月不曾点灯了,皇帝独自面对着黑暗,逐渐适应了这般孤寂。无边无尽的黑暗,正是他开辟的一方天地,世间一切物象,皆可藏匿。他所看见的,乃是除去了表象的现实,他洞察人生的真理,属实是千古难得的圣明。
他双眼紧闭,双耳微微地耳鸣,但他还是真龙天子,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君主,谁敢忤逆他,谁就是逆天背理。
杜兰泽对他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她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明知故问:“你就是杜兰泽?”
杜兰泽柔声细语:“微臣姓杜,名兰泽,祖籍凉州,后随父母迁居岱州。两年前,微臣在岱州偶遇公主,幸得公主赏识,被公主收为谋士……”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忠臣不事二主,你背弃华瑶,归顺方谨,犯下了不赦之罪。”
杜兰泽声调平静:“四公主把微臣献给了三公主,微臣只能遵从。微臣出身于贫寒之家,父母都是寻常百姓,不敢有太大志向,能为皇族效命,已是不胜荣幸之至。”
皇帝听得不耐烦。除了皇族之外的一切臣民都是贱民,贱民就该有贱民的规矩,时时刻刻牢记在心,若有任何僭越之举,罪该万死。
杜兰泽能侍奉皇族,她应当感激涕零,她说的那些话,全是废话,毫无用处,或许她本人也毫无用处。
皇帝打算处死杜兰泽,杜兰泽又开口说:“正因如此,微臣不会为旧主守节,无论新主有何吩咐,微臣一律照办。”
在此之前,太监来禀报过,杜兰泽正欲离开公主府,方谨对她痛下杀手,想来也是因为,方谨知道杜兰泽并非坚贞不屈,才会流露出杀人灭口的意思。
皇帝微微颔首:“你可愿意,认朕为主?”
杜兰泽毕恭毕敬地回答:“陛下是九五至尊,天地之主,为人臣者,皆以侍奉陛下为荣。微臣若能为陛下排忧解难,生平之愿足矣。”
杜兰泽一副饱经世事的模样,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听上去倒是让人心平气和,皇帝对她的杀意也随之消解了。
皇帝反问道:“朕有何忧难,你当作何解?”
杜兰泽十分诚恳:“国不可无主,军不可无帅,如今陛下日渐康复,实乃天命所归,神佛会保佑陛下龙体安泰,朝野臣民应当遵从陛下号令,仰仗于陛下天威。陛下处理政事,乾纲独断,任何人不得违逆,只要陛下大权在握,朝廷一切政务都能重回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杜兰泽的这一段话,字字句句,没有半点多余的,全部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皇帝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说得好,朕有赏。”
杜兰泽伏拜在地,以示恭敬:“大梁朝的心腹之患,首先在于乱臣贼子。秦州、康州叛乱未平,沧州、凉州战火不休,造成了各地割据的乱象。其次,国库负担过重,物价上涨,铜钞贬值,金银流通不畅,钱法混乱不堪,民间盛行私铸,朝廷财政亏空已过百万,急需陛下改革税制与钱法……”
杜兰泽三言两语,切中利弊,皇帝知道她确实有真才实学。但她提到“税制”二字,又遭到了皇帝的猜忌。
皇帝嗓音嘶哑:“华瑶改革了凉州的税制。”
杜兰泽磕了一个头:“请陛下恕臣直言。”
皇帝道:“你且说下去。”
杜兰泽道:“华瑶、东无、方谨、司度对皇位皆有觊觎之心,野心之大,实为天地所不容……”
自从皇帝重病以来,他有不少亲信投敌叛主,杜兰泽反倒转向他这一方。他见她是个柔弱无力的女人,对她也只是隐有戒心。而她为了求得他的宠信,竟然背叛自己的两个旧主,直说她们觊觎皇位,天地不容。
皇帝道:“华瑶和方谨……罪该万死。”
皇帝精力已经消耗了许多,药效大不如前。他的神智混混沌沌,如同堕入烟雾之中,但他对两位公主的怨恨太深,他强撑着也要把话说完:“忤逆不孝,罪该万死!”
密不透风的暗室里,浓烈的臭味扑鼻,杜兰泽头晕目眩,隐隐又听到了窗外的雨声。
雨越下越大,瀑布般流泻而下,惊雷闪电在乌云中翻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天时地利人和,她都占尽了。
她听出了皇帝的情绪起伏。
试探了这么久,她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皇帝最忌惮他的子女。
杜兰泽的嗓音一句一句地拔高:“华瑶在秦州拥兵二十万,联合沧州、凉州、岱州、秦州、康州,建立国中之国、朝中之朝。五州四海的百姓无不臣服,百姓尊称她为仁义之主,尊称她的军队为仁义之师,相邻的永州、虞州也在传颂她的事迹。”
皇帝的怒火攻上心头:“孽畜……孽畜!”
杜兰泽话锋一转:“华瑶不忠
不顺,不仁不孝,辜负陛下恩德,死有余辜!微臣一心只读圣贤书,深知国家本务,莫过于纲常伦理。华瑶忤逆君主、败坏纲常,实属罪大恶极,平民百姓对她奉若神明,岂不是黑白颠倒、忠奸不分?!”
“贱民……”皇帝怒吼道,“天下人都是贱民!罪不容诛!!”
他使尽全力,抬起一只手,直指着杜兰泽:“你也是贱民……杀……杀,杀!”
当他说出“你也是贱民”,她的语声就更洪亮了,完全掩盖了他的喃喃自语,又因为雷雨交加、狂风乱作,守在卧房门外的太监、宫女、侍卫都没听清命令——他们都以为皇帝与杜兰泽正在谈论政务,事实也确实如此,杜兰泽句句不离政务。他们都是奴才,除非皇帝允许,否则,奴才不得涉政,这是宫里最森严的一条规矩,奴才们轻易不敢越过雷池。
妨碍皇帝争权夺利之人,无论他的意图是什么,都会死无全尸,太医院已有前车之鉴。
皇帝服药后的第三天,便传令下去,让内阁整理朝政大事,上呈御览。
太医院奉劝皇帝以龙体为重,言外之意,便是希望皇帝继续休养,皇帝连杀了四个太医,再无一人胆敢劝诫皇帝。
此时此刻,杜兰泽声若洪钟:“陛下所言极是,天下人都是贱民,微臣也是贱民,贱民应当知好歹、懂进退、守本分、识时务,可惜天下人缺乏教化,认贼做主!!”
她毫不避讳:“东无杀妻杀臣杀子杀女,杀光了若缘全家上百口人,若缘虽是公主,却惨遭灭门之祸,陛下重病以来,皇族尚且如此,朝臣又能如何?!归顺东无的官员,成千上万,江南各省等同于东无之省,江南名士也是东无府上的入幕之宾,江南百姓只知大皇子东无,却不知陛下姓甚名谁,伦理纲常,丧失殆尽,大梁朝的祖宗基业,已是危在旦夕!!”
皇帝记起东无的罪孽,怒火如焚:“杀……杀了东无……”
杜兰泽缓慢地向前膝行:“陛下所言极是,东无罪该万死!方谨也是罪孽深重,方谨串通内阁首辅徐信修、内阁次辅赵文焕、兵部尚书庄妙慧、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等等数十位高官,侵吞千万两公款,侵占二十余万精兵,方谨名为皇族,实为蝗虫,她把您的国库都吃空了……”
皇帝并不知道,庄妙慧和刘济万竟然效忠于方谨。他拼尽全力,拼凑着零零碎碎的细节,这才察觉他们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弄的阴谋诡计。
皇帝暴怒了,整张脸完全扭曲,纱布下的伤口崩裂,血水涌出来,滴入嘴里,泛出恶臭的咸腥气。
疼痛与狂躁一并发作,他的胸膛快要炸裂了,但他的心力几近枯竭,喊声极小:“药……药……”
杜兰泽反应极快:“要的就是他们认罪伏法,微臣定当遵从陛下旨意。陛下最宠信六皇子司度,司度也是忘恩负义的逆贼。司度杀害金连思,嫁祸御林军,御林军不敢禀报金连思的死因,其实京城内外早就传遍了,司度仗着陛下的威势,残害忠良、虐杀忠臣,全然不知君臣之义,全然不顾父子之情,岂不是让陛下寒心?!”
她的语调凄怆又悲凉:“陛下对司度恩重如山,对御林军恩深似海,可惜,司度一心只想弑父,御林军一心只想叛主,这些白眼狼,早就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皇帝死死地瞪着双目,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的气息快要断了,听力也逐渐消退。
杜兰泽跪在他的床边,与他距离极近,她正在描述萧贵妃的死状:“两个月前,萧贵妃在宫里悬梁自尽。萧贵妃伺候陛下多年,心性一贯坚韧,又怎会自寻短见?只恐怕,萧贵妃也被人害死了,死无葬身之地……微臣愚钝,始终猜不透,谁能杀害萧贵妃,谁敢杀害萧贵妃,谁有权力杀害萧贵妃?难道是太……”
她一字一顿:“太后娘娘,您的母亲。”
她轻声道:“太后杀了萧贵妃,太后还敢杀谁?”
太后?!
太后杀了萧贵妃?
太后还敢杀谁?!
窗外几道惊雷劈过,沉重的响声震天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