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囚犯死得很快,也死得很痛苦,但他们毕竟不是绝世高手,他们的武功远不如谢云潇。
倘若谢云潇中了“绝杀”之毒,经过多少个时辰,谢云潇才会毒发身亡?
这个问题的答案,关系到东无的后续措施,东无决定探究明白。
东无又与谋臣商量了半
晌,妥当地料理各项事务,这场会议就结束了。众多谋臣依次退下,除了东无之外,议事厅内空无一人。
直到这时,东无才传召了若缘。
若缘虽是东无的妹妹,吃穿用度还不如东无的奴仆。她贵为当朝五公主,却没有半分体面。如果东无要杀她,她也只能引颈受戮。
若缘忐忑不安,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她缓慢地走在廊道上,像是走上了一条黄泉路。
大概一个时辰之前,若缘收到了东无的命令。他传唤她到府上来议事,但他并未说明,他要与她商量什么事。
若缘隐约猜到了一点端倪。她也想好了,自己应该怎么应对。纵然她有万全准备,她的心里还是很害怕。
她的皇兄,高阳东无,泯灭人性,丧尽天良。她凭什么和他周旋?她要比他更谨慎,才能在乱局中找到一丝生机。
少顷,若缘走到了议事厅的正门之外。
她定了定神,跨过门槛,步履缓慢地走向东无。尚不等他开口,她已经跪在了他的脚边,极恭顺地磕头行礼:“参见皇兄,叩请皇兄万福金安。”
东无并未回话。他正在翻阅一本折子,仿佛没听见若缘的声音。
若缘的额头紧贴地板,双手叠放在头顶上。她长久地保持着跪姿,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除了疲惫,她还感到屈辱,无从发泄的屈辱。
她脑海里的思潮翻涌着,海浪一般咆哮着,到了最后,只剩下“权力”两个字。
权力,权力,她强烈地渴求权力。
东无忽然说:“我向来看不惯自作聪明的人。”
这一瞬间,若缘听出了东无的嘲讽之意。
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她急忙解释:“皇兄,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的冒失,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您日理万机,我不敢耽误您的大事,在我还没了解清楚之前,更不敢轻易地做出决断……”
她语无伦次,说到后来,甚至带上了一点哭腔。
东无的鞋底微抬,照着她的肩膀狠踹了一脚。
她又摔倒在地,嘴唇被鲜血浸透了,疼痛锥心刺骨,痛得她遍身麻木。
她反而收住了哭腔,凄然地笑着:“皇兄,求您脚下留情,你要是真杀了我,我的这一番经历,只能说给地底下的阎王听。”
她屏住呼吸,疼痛似乎减轻了几分。
她突然发现,疼痛并不可怕。她所畏惧的,并非疼痛本身,而是疼痛带来的后果,最严重的后果也就是一命呜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想通了这一点,她便从自怜自艾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逐渐冷静,心境也变得平稳了。
若缘抬起头,仰视着东无:“上个月,我给皇后请安,明仁宫的奴才看不起我,对我推推搡搡。我无法忍受,便在明仁宫大闹一场,皇后震怒,罚我在宫门外跪了两个时辰。恰在那个时候,我听见,明仁宫有人议论萧贵妃,还有人说,萧贵妃的骨灰被洒在了京郊的静海寺。我手头正缺钱,家里的生计难以维持,我惦记上了萧贵妃的陪葬品。”
东无仍未接话。他漠然地看着她。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任凭东无如何审视,她也没流露出一丝胆怯。
她平静地叙述道:“十多天前,趁着月黑风高,我去了一趟静海寺,确实捡到了金银细软,还遇到了两个武功高强的和尚。他们一个叫宏悟,一个叫观逸,我尚未查清他们的来历,就没有及时向您禀报。”
她对东无撒谎了。
事实的真相是,若缘与皇后搭上了关系。
皇后告诉若缘,萧贵妃的坟墓位于静海寺。如果若缘胆子够大,就去静海寺蹲守一段时日,总能碰见萧贵妃的旧部。
若缘按照皇后的指示,常在夜间徘徊于静海寺周围。
果不其然,若缘见到了萧贵妃的旧部,其中有几个人,显然是萧贵妃的忠仆。
若缘及时亮明身份,还说自己愿意帮助他们调查萧贵妃的真正死因,他们原本与皇宫失去了联络,心情又是很焦急的,听见若缘的那一番话,便也同意配合若缘。
他们出钱,若缘出力,各有所求,各得所报,一来二去,若缘认识了他们的头领——此人名叫岳扶疏。
岳扶疏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谋士,原先效忠于高阳晋明,后来他在虞州遭受了火灾,他的半张脸都被烧焦了,似乎还中了一种奇怪的毒药。他浑身肌肉僵硬,口不能言,脚不能行,只能在纸上涂涂画画。
医师都说,岳扶疏的寿命不到一年。
他一个将死之人,竟然还有夙愿未了。
他告诉若缘,他一定要杀了华瑶。
若缘并不清楚岳扶疏与华瑶的仇怨。
不过,若缘也希望华瑶死于非命。在她心底的最深处,还有一种隐秘的期盼——倘若她的兄弟姐妹都死光了,她就能坐上皇位了。
岳扶疏察觉了若缘的心声。他向若缘保证,他愿意与若缘互惠互助,为显诚意,他送给若缘三千两白银,这是晋明留在京城的遗产。
若缘不再贫困潦倒。她接受了岳扶疏的资助,还想借用岳扶疏的人脉。
据她所见,岳扶疏经常被病痛折磨,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他的身边还有两位得道高僧,一个年老,一个年少。
年老的名为“宏悟”,正是传说中的“中原第一高手”,宏悟禅师。
年少的名为“观逸”,他是宏悟禅师的徒弟。他之所以留在岳扶疏的身边,只是因为,他觉得,岳扶疏身中剧毒,与他有关。佛门讲究“因果相连”,他造下了恶因,就要承担苦果。
若缘跟他们打交道,仅仅是为了谋取他们的钱财、观察他们的武功招式。至于他们的恩怨情仇,若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此时,东无又问:“你与宏悟禅师有几分交情?”
若缘连忙说:“皇兄要是想传召他,我给他写封信,他便会来拜见您,绝不敢让您久等。”
东无道:“倘若他来迟了,你的骨灰也会落在静海寺。”
若缘道:“请皇兄放心,今日午时之前,宏悟禅师一定会赶到您的府上。”
话虽这么说,若缘与宏悟禅师却无任何私交。但她知道,宏悟禅师以慈悲为怀,以仁善为念,只要有人向他求助,他就不会放任不管。
*
午时将至,若缘正站在一座水阁凉亭之中。
夏日炎炎,天气十分闷热,风也静止了,湖水无波无澜,凉亭热得像个蒸笼,若缘仍然面不改色。她捏着一柄绢纱团扇,扇面遮挡了她的半张脸。
她抬头,放眼望去,湖光水色一片朦胧,游鱼顺流而去、逐影而来,她沉浸于短暂的宁静,几乎忘记了她已陷入何等艰难的境地里。
正当她出神之时,东无的侍卫来传信,宏悟禅师与观逸禅师双双现身了。他们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装扮得如同贫民,却给东无递交了拜帖。
东无将在议事厅接待他们。
若缘得知这一消息,毫不意外。她原本不愿牵涉其中,可是东无派遣侍卫来找她,她便不能袖手旁观,还要赶回议事厅,与宏悟、观逸接洽一番。
她匆匆忙忙地上路了。直到此时,她还不明白,东无为何召见宏悟禅师?
她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她并不担忧,也不惊恐,如果东无顺着宏悟禅师的线索,查出了她近日以来的举动,她就立刻认罪伏法,绝不狡辩一字一句。
这么一想,她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甚至有一点想笑了。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越笑越高兴,越笑越开怀。她蹦蹦跳跳地奔跑着,就像一只野狼,正在辽阔的草原上飞驰,飞往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
她的心脏渐渐空虚,却又充满矛盾。她极度地贪慕权势,又极度地渴望自由,世间难得两全其美之事,唯有仇怨是无穷无尽的。
距离议事厅还有一里路程,若缘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脚步,忽地听见一阵刀剑撞击之声,刚猛无比,恍若雷鸣。
她略一驻足,凝目远眺,前方十丈远之处,东无率领上百名侍卫,正与宏悟禅师交手,他们竟
然打起来了!
缺乏前因后果,若缘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与宏悟禅师相识半个月,第一次亲眼见识他的武功。
他的身法精妙绝伦,亦如武神再世,若缘根本看不清他位于何方,只是隐约瞥见破烂袈裟的一点颜色。他手持一把重达百斤的禅杖,禅杖与刀剑相碰之时,火花爆燃,烟尘腾空,震得天崩地裂。
战场上的地雷火炮也不过如此。
宽约七尺的大树栽倒了,枝叶也被点燃了,火光向着四处蔓延,附近的琉璃瓦、翡翠台、白玉廊、青石墙都沾上了一层烟灰。
东无也没想到吧,在这世间,还有宏悟禅师这样的高手,武功远胜于他。他率领一百多名侍卫围剿宏悟禅师,竟然也没占据优势。
若缘还在幸灾乐祸,却见东无登上了一座高台。
东无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又倒出了瓶中毒液,仔细涂抹于剑刃。而后,他运足内力,急速一闪,不过片刻之间,他的行迹消失殆尽,仿佛人间蒸发了似的。
若缘顿时毛骨悚然。
方才,她低估了东无的城府。
如今,她只怕宏悟禅师也不是东无的对手。
宏悟禅师总是手下留情,东无却是歹毒至极的。
此地不宜久留,若缘正要转身离去,又有一只宽大手掌拦在她的腰间。
她侧头一看,此人竟是一位年轻俊秀的和尚——他法号“观逸”,正是宏悟禅师的徒弟。
观逸原本白皙的面容已是一片通红:“得罪了,施主,事态过于紧急了,请恕小僧冒犯。”
话音未落,他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揽入怀中,带着她凌空飞起,离地约有七丈之高。
他的轻功出神入化,比起东无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缘下意识地搂住他的后颈,指尖抵着他光滑的后脑勺。他的耳垂泛起了绯红,红得像是秋天的枫叶。
如此近距离地端详他,他的五官也没有一丝短处,相貌真是十分俊秀,性格也是十分青涩、十分矜持,待人接物克己复礼,格外地符合若缘的喜好。
根据若缘的所见所闻,她的皇姐皇妹都有相似的品味。
若缘忽然想起已故的驸马,恍如隔世。
她笑着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观逸道:“逃出皇子府,避免杀身之祸。”
她又问:“你还记得我的姐姐华瑶吗?”
观逸迟疑片刻,才回答:“您说的是,华小瑶施主?”
第157章 夏消秋叶残 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
“华小瑶”是华瑶的小名,也是华瑶经常使用的化名。
观逸之所以称呼“华小瑶”,大概是因为,华瑶与他打交道的时候,谎称自己的本名是“华小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