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静静地凝视他,他也专注地看着她,她向来能说会道,现在却突然失声了。
谢云潇捉住她的一只手:“卿卿,我去世之后,你可以……”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会去世。”
谢云潇低声道:“无非是咎由自取,今夜行事草率,请殿下原谅。”
谢云潇原本想说,他并不怕死,只是很舍不得她,不过大错已经铸成,谈情说爱也是徒增烦扰,倒不如公事公办,沉心静气,向她请罪。
华瑶轻声道:“我经常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但我并不会责怪他人向善行善,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也是为了救人才会中计。错的不是你,而是这个世道,人心险恶,世事无常,但凡存了一点善心,动了一点善念,便会被恶人吃干抹净。”
谢云潇一时无言。他紧握着华瑶的手腕,指尖抵在她的手背上,她又伸长手指,与他十指相扣。两人的掌心紧密地贴合,彼此的脉搏仿佛也交融了。
华瑶有感而发:“你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叛军视你为凶神,只因他们并不了解你。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东无便是其中的行家。这天底下的骗局千千万,只要了解你的本性,便能为你专设一个骗局。”
第167章 梦归归何处 玫瑰织成的幻境
谢云潇毕竟负伤在身,经不起风吹雨打。纵然他行事草率,惹来一场大祸,华瑶也不能严厉地训斥他。她还要设法开解他,以免他情绪烦闷,伤势加重。
华瑶的声调十分温柔:“世间万事,皆非定数,祸福相依,因果相连,究竟是好是坏,这一时也说不清楚。你这一次受伤,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华瑶渐渐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原本打算,七天后进军京城。因为你伤势紧急,我会提前四天动身,顺路经过永州南安县,为你寻找解药。”
华瑶提前出征,主要有三个原因,谢云潇只占其一,另外两个原因都与沧州和京城的局势有关。
大概三天前,沧州虎牢关被攻破了,羌国、羯国、甘域国的大军正在行进之中,沧州北境已是生灵涂炭。
与此同时,京城的战火已成蔓延之势,东无和方谨在城内开战,士兵死伤不下三万人。军心浮动,民心慌乱,边境更不太平。北方三省告急,南方海寇又流毒内地,贫病与灾祸交加的乱世里,平民百姓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此时华瑶率兵出征,一来可以震慑外敌,二来可以稳定中原,三来趁机夺取虞州的兵权,四来也正好昭告天下,华瑶正是济世救民的真龙天女。
此外,《孙子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华瑶既要率兵远征,也要迷惑敌军,让敌军猜不到她的意图。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华瑶已然下定决心。
桌上的蜡烛似乎燃尽了,烛光即将熄灭,华瑶又捧起谢云潇的右手,对他耳语道:“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解药,治好你的毒伤。你这么年轻,又有一身好功夫,必定是福寿无疆、前程无量。”
言罢,她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谢云潇原本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他听完华瑶的一番话,对她的贪恋更甚从前。他不由自主抱紧了她,悄然低语道:“卿卿。”
华瑶还在思考行军策略。她并未回应谢云潇。
烛火渐渐熄灭了,黑暗之中,谢云潇也不清醒。呼吸之间,他只闻到一股玫瑰的浅香,幽幽淡淡的香气,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引他落入玫瑰织成的幻境。
他虽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忍不住又念了一声:“卿卿,卿卿。”
华瑶回过神来。她小声说:“你的伤势,必须保密。这几日你住在医馆,安安心心地休养,三天后,我率兵出征,你和我一同赶往永州南安县。”
华瑶心中暗想,谢云潇绝对不能
留在宛城。
倘若华瑶找不到解药,谢云潇还在宛城苦苦等待,那他的病情一旦恶化,必定瞒不过他的姐姐戚饮冰。偏偏戚饮冰又是个急性子,戚饮冰情急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届时秦州与凉州的关系难以维持,宛城的基业也将毁于一旦。
谢云潇随军出行,方是稳妥之计,只要华瑶寻见解药,谢云潇便能立刻服用,半天都不会耽搁,她可以及时救治他。
华瑶忽然察觉,其实她也舍不得谢云潇。她认真考虑过的驸马人选,从始至终也只有谢云潇一个。似他这般内外兼修、风神绝代的公子,尘世间或许也就仅此一位了。
华瑶拉开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与他一同在床上躺倒。她躺在他的身侧,又和他窃窃私语,没过一会儿,她已有困意,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他就像平常一样哄她睡觉:“早点睡吧,卿卿。”
华瑶含糊地答应道:“嗯嗯。”
以往华瑶睡觉之前,要么抱着小鹦鹉枕,要么搂着谢云潇的腰身,还要把自己的左腿或者右腿架在他的身上,以一种非常懒散的姿态入睡。
今时不同于往日,华瑶特意与谢云潇隔开一段距离。她耐心地等候半晌,等到他睡着了,她悄悄起身,身影一闪,如同一阵疾风掠过,她消失在房门之外。
*
夜色已深,汤沃雪仍未熄灯。
汤沃雪坐在一盏油灯下,翻查一本厚重的医书。华瑶轻敲她的房门,她低声道:“请进。”
华瑶推门而入,又把房门关严了。她迅速走向汤沃雪:“观逸禅师说,绝杀之毒,乃是世间至毒至绝,可我从未听说过。”
汤沃雪喃喃道:“世间毒物,千奇百怪,殿下没听说过,也是情理之中。”
华瑶坐到她的对面:“为什么绝杀之毒,可以毒害武功高手?我给谢云潇把脉了,他的内力并未受损。按理说,只要他的内力尚存,他应该是百毒不侵、百虫不沾……”
华瑶越想越觉得奇怪。她对医学稍有涉猎,却也不是专精于此,自然要来请教汤沃雪。
汤沃雪深吸一口气,才回答道:“谢云潇的内力虽未受损,内力运转却不顺畅,毒性胶结于五脏六腑,此衰彼盛,此消彼长,不管用什么办法解毒,只怕还是难以根除。”
起初华瑶茫然不解,她细思片刻,又有了一点头绪:“也就是说,如果谢云潇的内力运转自如,那毒性便能根除了?”
汤沃雪犹豫不定。她自幼研习《毒经》,解毒的本领堪称当世一绝。她在凉州行医多年,开设了数十家医馆,每一家医馆方圆百里之内,再毒的毒蛇都咬不死人,凉州人敬称她为“解毒圣手”,她也自负于医术高超。如今,真是万万没想到,名为“绝杀”的毒药,狠狠抽了她一耳光。
汤沃雪又急又怒,仿佛回到了去年冬天,回到了战火纷飞的雍城,她眼睁睁看着众多兵将惨死,却没有能力把他们救活。
正当汤沃雪一筹莫展之际,华瑶拿出了一只瓷瓶。
汤沃雪与华瑶四目相对,华瑶如实说:“刺杀谢云潇的死士被我扒光了,我从他身上搜到了一瓶毒药。”
汤沃雪接过瓷瓶:“这就是绝杀?”
华瑶道:“我不确定。”
汤沃雪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华瑶拦住她:“等等,你小心些,绝杀的毒性极强,千万别伤到你了。”
汤沃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绝杀的毒性虽然强烈,却也要在见血之后,才能生效。殿下不必担心,我会注意分寸。”
汤沃雪戴上一双手套,又拿起了瓷瓶,竟无半分迟疑,便揭开了瓶盖。她用一根银针挑出少许毒药,那银针上显现青黑色,汤沃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汤沃雪打开药箱,从中取出几只药瓶,依次用于调试银针上的毒药。她沉思良久,尽力钻研解毒之道,华瑶也不便打扰她。
华瑶正要离去,汤沃雪叹了一口气。
华瑶立即转过身,追问道:“怎么样了?”
汤沃雪能推断出“绝杀”配方中的几样毒物,却还是没有解毒之法。但她思前想后,也觉得应该有一种草药,可以暂时抑制“绝杀”的毒性,催动武功高手的内力运转周身,这种草药的药性极强,或许已被归类为毒草,只因寻常人也无法承受它的药性。
汤沃雪把自己的主意告诉了华瑶。她还在暗自惆怅,华瑶却说:“好,我原本只有一成把握,听了你的这番话,我已是十拿九稳。”
汤沃雪震惊于华瑶的自信,连忙说:“您要去永州南安县吗?我跟您一块儿去。我陪着您找药,找得更快些。”
华瑶轻声道:“明天你收拾一下行囊,挑选几个得力的助手,再过几天,我们从宛城出发,直奔永州。”
汤沃雪连声应好。她与华瑶又说了几句话,两人确认了药品清单,华瑶才离开这间卧室。
午夜已过,万籁俱寂。
华瑶穿行于走廊之间,又跑去了观逸的病房。她谨守礼法,敲了敲他的房门,又很谨慎地问:“你睡了吗?”
观逸迟迟没有回应,耗尽了华瑶的耐心。华瑶就像土匪进村一般,“砰”地一声,粗鲁地踹开了房门,毫不客气地闯进去了。
观逸听见木门开合的巨响,便从睡梦中惊醒,只见华瑶站在他的床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观逸大病未愈,哪里经得起这般惊吓?他捂住自己的心口,呼吸急促几分,华瑶又弯下腰来,与他的距离更近了。
观逸道:“深更半夜,华小瑶施主……您……”
观逸已知华瑶贵为公主,本该尊称她为“殿下”,但因他才刚刚转醒,神智还不太清明,他看到华瑶的那一瞬,只记得她曾经说过,她名为“华小瑶”,他也就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华瑶却以为他是故意为之。她低声威胁道:“你再叫一声华小瑶,我立刻拔了你的舌头。”
观逸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梦中。他闭上双眼,反复地默念佛经。
华瑶坐在他的床边,剑鞘抵着他的床头:“我问你,你跟着岳扶疏去了京城之后,都做了什么事?我原先也说过,岳扶疏十恶不赦,你偏要保他性命,他和东无勾结已久,罪孽深重,你和你的师父都无法度化他。”
观逸双掌合十。他在床上盘腿而坐,面朝着另一个方向。华瑶想把他的头扭过来,强迫他与她对视,此般行为太过粗鲁,她寻思片刻还是作罢了。
观逸正要开口,忽觉门外有一道长影。他抬头望去,不知何时,谢云潇也走到了门外。他惊讶非常,却也以礼相待:“施主,请进,殿下也在此处。”
第168章 笑此身天涯客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谢云潇关上了房门。他并未动用轻功,脚步依旧悄然无声,风度依旧翩然出尘。华瑶不自觉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谢云潇走到华瑶的身侧,华瑶就往旁边挪了挪。这时她忽然反应过来,她还坐在观逸的床上。
观逸的卧房里没有一把椅子,华瑶也不想站着说话,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那自然是理所应当。
然而谢云潇现身以后,观逸又看了一眼华瑶。
华瑶还没说一个字,观逸不禁满面绯红。他仓促地躲开华瑶的目光,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他的呼吸越来越快了。
观逸心下又惊又疑。他实在不知道,深更半夜,华瑶为何突然来访?
他与华瑶的距离仅有半尺,这也算是扰乱了佛门清规。
他急欲辩驳,可是“戒急戒躁”又是佛法入门第一课。他的神思尚且混沌,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功底。
混乱的思潮起伏不定,观逸的脸上格外绯红。
华瑶不由得想起来,她曾经对观逸随口调侃了几句。这原本是无伤大雅的一件事,如今观逸这一副模样,却会招来瓜田李下之嫌,还会让谢云潇误解她的意思。
华瑶立刻站起身,双脚落地,双手背后,语气特别严肃地说:“我和观逸禅师正在谈论岳扶疏。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会种下祸根。”
谢云潇道:“原来如此。”
华瑶道:“嗯,你若是困乏,先回去睡吧。”
谢云潇客气而疏离地说:“多谢殿下关怀,我并不困乏。”
话虽这么说,谢云潇的语声却比平日里更轻一些。
谢云潇半夜醒来,找不到华瑶的踪影,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行至隔壁,隐约听见华瑶和观逸的谈话声。
较之以往,他的耳力减弱不少,体力也不如从前,他本该回房休息,但他不愿离开华瑶所在的房间,也不愿让华瑶察觉他的心思。
华瑶早已看穿一切。
她郑重地许诺:“你安心静养,再过一刻钟,我回
房去找你,如何?”
谢云潇沉默片刻,终归答应道:“也好,我静候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