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谢云潇又对观逸说了一声:“诸多打扰,请见谅。”
谢云潇礼数周全,观逸也向谢云潇鞠躬:“施主请便。”
谢云潇缓步走出房门,每走一步,如堕烟雾,似是落入飘渺之境,踩不到一块平地,即便如此,谢云潇的心境依然平稳。
谢云潇返回自己的卧房,不疾不徐地落座,隔壁的谈话声虽然轻浅,但他凝神细听,也依稀听见,华瑶和观逸谈到了“岳扶疏”、“东无”、“萧贵妃”、“若缘”,这几人关系之错综复杂,绝非三言两语所能概述。
又过了大约半刻钟,华瑶悄悄地回来了。
华瑶关紧房门,飞快地跑到床边,谢云潇与她一同躺下。她很认真地说:“我一定能找到解药……”
华瑶劳累一整天,此时已是极度困乏。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脑海里的思绪渐渐散开,不知不觉中,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入秋后的夜晚寒意深重,谢云潇把翻折的被角拉平,轻轻盖住华瑶的肩膀,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床上透不过一丝冷风,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她似有所感,呢喃道:“我一定……”
谢云潇低声道:“你一定心想事成。”
谢云潇的声音低沉悦耳,清晰地传入华瑶的梦乡。
华瑶梦见自己颁诏登基了,诏书传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从。
她在皇城的英武殿上登基,殿前的广场宽阔至极。
正午太阳高照,广场上的金砖光辉夺目,文武百官俯伏跪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瑶巍然高坐,坐在纯金盘龙的龙椅上,山河大地尽收眼底,五湖四海尽皆归顺。
她的平生抱负,至此终于施展出来。
大梁朝重返太平盛世,战乱与饥荒逐渐平息,贱民不再受虐枉死,平民不再挨饿受冻,苦难多端的人世间,终于也有了一方净土。
华瑶的梦境颠来倒去,如真似幻。她既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又是滚滚洪流中的一粒微尘,无数人的声音从她耳旁掠过,婴孩的哭声、学士的读书声、行善者的叹息声、作恶者的咒骂声、受刑者的尖叫声、刀枪剑戟的碰撞声……来时轰轰烈烈,去时静静悄悄。
华瑶似乎又听见了淑妃的叮嘱。
淑妃一手搂着她,另一手为她拭泪,柔声道:“好孩子,你要记住,众生皆苦,你既要有雷霆手段,也要有慈悲心肠,既要震慑人心,也要收拢人心。人这一生,不及百年,荣辱由天定,祸福由人取,你若有天大的造化,任谁都无法阻拦你。你不要害怕,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华瑶连连点头,淑妃又与她告别:“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我也要走了……我在天上定然保佑你,保佑你事事顺遂,平平安安……我没给你留下多少东西,从今往后,你只能靠自己了……好孩子,乖孩子,别哭了,哭得我这个当娘的……心口抽疼……”
往后的情形,华瑶不愿再回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痛哭流涕的可怜虫。
时至今日,兄弟姐妹对她赶尽杀绝,她也对他们仁至义尽。
晋明和司度已被她亲手砍死,不久的将来,东无也会被她大卸八块。她要把东无的尸体剁烂、剁碎、剁成肉泥。这一笔又一笔的冤债,她都会算得清清楚楚。
又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日光洒到了床帐上,华瑶睁开双眼,悄悄地爬了起来,谢云潇仍未察觉。
她细看谢云潇的睡相,除了唇色略淡,与以往相比,并无任何不同。她稍微放心了一些,还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嘱咐他安神静养,不必担忧任何人、任何事。
*
华瑶决定提前四天出征,原先的计划也要稍作调整。
秦三、白其姝、汤沃雪、齐风将会跟随华瑶出征,华瑶的其余亲信,比如沈希仪、金曼苓、祝怀宁、戚饮冰、许敬安等人,将会留守秦州、岱州等地,继续施行华瑶拟定的严法仁政,便可稳定军心和民心。
大约十多天前,许敬安率兵攻占了秦州南境的城池,与南境相连的康州一时也不敢造次。
近两年来,康州闹过旱灾,也闹过瘟疫,数以万计的康州百姓流离失所,不少流民逃往秦州,寻求启明军的庇护,华瑶尽力收容了他们。
不过康州叛军也混迹于流民之中,华瑶快刀斩乱麻,传下一道严令,蓄意闹事者,一概处以极刑。
那些不安分的文官武官,也被华瑶全部解决了,或是暗杀,或是降服,她恩威并施,威迫利诱,施展了各种手段,秦州南境各大城镇都被她控制住了。
秦州全境的大权,皆在华瑶的执掌之中。
华瑶率兵出征之后,秦州的各项事务,还要分门别类,呈报给各地府衙。倘若事关重大,沈希仪和金曼苓无法达成一致,她们也会传信给华瑶,等候华瑶的定夺。
早在两个月之前,华瑶便开始筹备远征,凡是她能考虑到的状况,她都定好了计策。她把一切事务部署完毕,心中的牵挂便也少了几分。秦州虽是她的大本营,她所要考量的,却还有大梁朝的万里江山。
过去的两年来,华瑶出生入死,逐渐适应了腥风血雨。
率兵出征的当日,华瑶的心情十分平静。她在宛城的校场上誓师祭旗,在百姓的拥戴声中扬鞭策马。她率领一众精兵强将,离开了驻守多日的宛城,行军路上,总能听见远处的行人高唱《启明歌》。
*
军队一路行进,天气越来越凉爽。
初秋时节,花木凋零,蚊虫蛇鼠也消失殆尽,随军粮草保存妥当,启明军的士气高昂,人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横渡东江的前一天,华瑶驻扎在彭台县。
傍晚宵禁之后,彭台县的现任县令亲自出面,把华瑶迎进了城门,又为众多将士摆设了宴席。每一位士兵都能分到一盘烤肉和一碗米粥,华瑶的膳食更是极其丰盛,山珍海味一应俱全,玉盘银筷俱已备齐,伺候华瑶用膳的侍女都是县令手把手教出来的。
彭台县的现任县令名为“俞广容”,也是昭宁二十年的进士,秦州少有的女官之一。
俞广容的处境与沈希仪相似,她考中进士之后,曾在翰林院任职编修,却未顺应京城官场的规矩,又被调往外地,她的官阶越贬越低,几经沉浮,才在秦州北境扎下根来。
华瑶提拔俞广容之前,俞广容只是秦州北境一座小城的县令。
俞广容曾经与沈希仪打过交道,沈希仪又向华瑶举荐了俞广容。华瑶召见俞广容之后,经过一番考察,认为她可以担当大任,便把彭台县交给了她。
俞广容也没让华瑶失望,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把彭台县治理得安安稳稳,她的名声甚至传到了虞州。
虞州百姓也觉得,俞广容治理有方,才学不输沈希仪。
既然彭台县有俞广容坐镇,华瑶在此驻军,倒也安心。
俞广容特意筹备今夜的宴席,既是为华瑶践行,也是想展现自己的能力。不过华瑶在席间并未多言,俞广容也不敢多说,只是屡次向华瑶敬酒,以示敬意。
华瑶滴酒不沾,俞广容倒是把自己灌了个半醉,华瑶因此多看了她一眼,俞广容抬袖掩面、低眉垂首,端的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
华瑶仍然面无表情。此前她吩咐俞广容备办宴席,只因她明天便要率兵渡江,按照行军的惯例,渡江之前,要先犒劳将士、安定军心。
俞广容把宴席办得很好,想得也很周到,不该说的话一句没说,不该问的事一件没问。
但是,俞广容的目光经常瞟向华瑶的身侧,按理说,谢云潇应当坐在此处,此时华瑶的身侧空无一人,俞广容目光一转,心中便有了各种猜测,华瑶也看出了端倪。
半个时辰之后,宴席结束,华瑶缓步离席。
夜色浓重,凉风一阵一阵地吹来,俞广容跟在华瑶的背后,只见她的裙摆微微飘荡,犹如水面上的凌波荷叶。
俞广容躬身合掌,默默地向华瑶行礼。人人都说华瑶心怀仁义,堪比圣贤,但她若真是一代圣贤,她不可能手握大权,牢牢地掌控秦州和岱州数千万人。日光照耀之下,她是光辉灿烂的神女,夜色沉寂之时,她必是杀气冲天的恶鬼。
正当此时,华瑶的侍卫赶来报信了。
华瑶也没避开俞广容。她命令侍卫有话直说,侍卫便直说道:“启禀殿下,枫叶甸港口闯进来一伙人,在上风口放火烧船……”
明日一早,华瑶便要率兵渡江。今夜,数百艘战船停靠在名为“枫叶甸”的港口,此处距离彭台县极近,倘若战船有损,明日渡江就是难上加难了。
华瑶略微抬头,侍卫又接着说:“依照您的吩
咐,镇守上风口的兵力,正是别处的两倍有余。贼兵出现后不久,火势还没烧起来,我军已将贼兵一网打尽……”
华瑶只问了一句:“全都审问过了?”
侍卫的腰杆弯得更低:“请殿下恕罪,贼兵共有四十人,皆是死士,我军将其擒获之后,死士咬舌自尽,只留下两个活口。”
华瑶毫不犹豫:“那两个人也不用细审,都杀了吧。”
侍卫领命告退。
俞广容思虑再三,仍是忍不住问:“殿下料事如神,微臣钦佩不已,还请您恕臣多嘴……”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想问我,为何杀了那两个死士?”
俞广容道:“正是。”
华瑶言简意赅:“陷阱而已。”
俞广容又道:“殿下何不将计就计?”
第169章 离人远 华瑶与若缘约定结盟
华瑶明知故问:“何出此言?”
今夜的宴席上,俞广容喝了不少酒,已有了七八分醉意。她听见华瑶的问话,醉意全消,顿时清醒了许多,就在这一瞬间,她心中念头一转,腰杆也弯得更低了。
俞广容与沈希仪的才学各有千秋,她们二人的造化却是天差地别。沈希仪已是华瑶的左膀右臂,俞广容还只是彭台县的一个小官。
回想当年的科举名次,俞广容在前,沈希仪在后。如今她们二人的境遇竟然颠倒过来,变成了俞广容在下,沈希仪在上。
俞广容原本也不想与沈希仪一较高低,可她也有自己的抱负。她身为彭台县的知县,官卑职小,人微言轻,纵使她政绩再好,她也无法上达天听。久而久之,她的愁闷也化作了嫉妒。她嫉妒沈希仪深受隆恩,而她蹉跎至今,仍未得到华瑶的重用。
方才,俞广容听闻华瑶与侍卫的对话,便想为华瑶献计献策。她必须说出一条合情合理的计策,还要考虑后果,对此做出担保。
能否被华瑶提拔,全凭这一次表现。
俞广容细思片刻,缓缓道:“死士夜袭港口,究竟是何人指使?他们这一班人,在闹事之前,又是藏在何处?他们是否还有余党,是否会妨碍殿下行军?若不调查清楚,微臣实在寝食难安。”
她还说:“死士效忠于叛党乱贼,一损俱损,一亡俱亡。他们留下两个活口,必是设下了陷阱,既是陷阱,也是线索。”
华瑶双手负后,沉声问:“你要如何应对?”
俞广容道:“把死士带回衙门,严密审问,问出实情,再来回禀殿下。”
华瑶又看了她一眼,她领会道:“此外,还要加派兵力,严查一切形迹可疑之人,严防贼兵行凶作乱。”
华瑶就等她这句话了。
彭台县戒严之后,各处街巷都要搜查一遍,此事必须交由本地官员去办,才能办得又好又快。启明军暂不了解彭台县的状况,华瑶也存了几分疑心。
虽然华瑶猜到了敌军会趁夜纵火,但她并不知道敌军从何而来,又藏在何处?这其中恐怕又有一个连环计。
此时俞广容自告奋勇,要去审问俘虏,华瑶就给她一个机会,且看她有多大能耐。
俞广容身负重任,也不敢再耽搁下去。她向华瑶行礼,随后就匆忙告退了。
华瑶派出两个侍卫跟随俞广容,自己又去了军营巡视一圈,做好了明日渡江的准备,这才返回她的住处。
华瑶走入卧室的房门,还在回想俞广容的言行举止。
依照华瑶所见,俞广容争强好胜的心思极重,换言之,俞广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今晚的宴席上,俞广容对华瑶敬酒,华瑶滴酒不沾,俞广容还是一杯接一杯地狂饮,饮至微醺,却又能在片刻之间恢复清醒。
俞广容极力抓住一切机会,把平生之力都施展出来,只为争取更多的名利或权势。她就像一头野狼,只听命于狼群的首领,若要完全掌控她,最好的办法是刚柔并济,而且,“刚”应该远大于“柔”。
华瑶正当思虑之时,几步开外之处,谢云潇低声念了一句:“卿卿。”
华瑶绕过一架屏风,飞快地跑到床前,谢云潇正坐在烛光之下。他的仪容与平日里一模一样,只是唇色稍微淡了一些,反倒更添了几分仙气,极有一种风雅出尘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