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道:“姐姐过奖了,我能有什么本领?我从小和姐姐一起长大,无论我学到了什么,那都是姐姐教的好。”
方谨道:“我教过你什么,我倒是忘了,我只记得你撒谎,不止一次,你满口谎话,我早就应该清理门户……”
华瑶道:“我要说一句放肆的话。”
方谨道:“你放肆也不是第一回 了。”
华瑶也笑出了声:“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姐姐,这个道理,真是你教给我的,你不记得了吗?”
方谨冷声道:“别再叫我姐姐,你我的姐妹之情,早已恩断义绝。”
华瑶的声音比她更冷:“你姓高阳,我也姓高阳,你我都是高阳家的血脉,除非我把你贬为庶民,否则,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方谨又被她气笑了:“贬为庶民?我看你是真的想死。”
华瑶道:“我会活下去。”
方谨道:“东无是个无能的人,他没能杀了你,倒也不是很可惜,你注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冷风吹动了方谨的衣袍,方谨脚步一顿,她又看向华瑶:“高阳华瑶,你给我听清楚,我能把你养大,也能一刀杀了你。”
华瑶的语调十分平静:“东无死后没有全尸,看在你关照过我的份上,我可以给你留一条全尸,姐姐。”
方谨淡淡道:“贱民之女,果然下贱。”
华瑶一点也没动怒,她笑着说:“你是嫡长女,你的母亲也早逝了,你和我一样,从小没有亲生母亲的照顾,你又能比我高贵多少?”
方谨和华瑶剑拔弩张,她们二人没有动手,话却说得极重,恨不得对方当场暴毙。她们的身份极尊贵,武功又是极高强,仁寿宫的奴婢不敢上前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路吵架,吵到了仁寿宫的宫门之前
。
谢云潇和顾川柏走在后方,隐约听见了华瑶和方谨的谈话内容。
顾川柏略微整理了自己的衣袍,慢条斯理道:“不管怎么样,谢公子,你我都是出身于世家嫡系,各大世家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不会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谢云潇道:“确实。”
顾川柏觉得谢云潇有些冷淡,但他转念一想,谢云潇什么时候不冷淡?谢云潇身为世家公子,不遗余力地支持华瑶,等到华瑶被方谨杀了,谢云潇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顾川柏很温和地笑了笑:“妹夫,你前日抵达京城,在京城住得可还习惯? ”
谢云潇道:“我见到了几位京城官员,他们很有京城的风范。”
顾川柏道:“什么风范?”
谢云潇道:“第一,除非大难临头,否则他们不会主动做出任何决定,第二,做出决定之后,他们也会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顾川柏听出了谢云潇的讽刺之意,他改口道:“京城的事务,全在公主殿下的掌控之中,那些官员做不了决定。”
谢云潇道:“公主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沧州北境和东境已经沦陷了。”
顾川柏道:“我听说了一个小道消息,据说,镇国将军调派了两万精兵,从凉州赶到沧州,支援沧州军营,抗击外敌。”
谢云潇道:“对你们而言,这是好消息吗?”
顾川柏提着一盏青纱宫灯,灯火一闪一灭,照出谢云潇的身形,高大挺拔,比顾川柏更高一些。
顾川柏低声道:“你是谢家公子,你应该为谢家做打算,公主毕竟是公主……”
谢云潇道:“驸马毕竟是驸马,殿下只有我一个驸马。”
顾川柏握紧了灯笼的手柄,谢云潇比他年轻七岁,又是他的妹夫,他从来不会和小辈计较太多。虽然他很想把灯笼砸到谢云潇的脸上,但他还是保持着端庄的风度:“妹夫又在说笑了。”
谢云潇冷冷淡淡道:“并不是说笑,实话实说而已。”
不知不觉间,顾川柏和谢云潇也走进了仁寿宫,华瑶和方谨已经跨过了门槛,华瑶回头看了一眼,谢云潇立刻走上前,他们二人相视一笑。
华瑶小声问:“姐夫对你说了什么?”
谢云潇道:“没说什么,今晚风大天冷,殿下觉得冷吗?”
华瑶道:“我一点也不冷,你呢?”
谢云潇道:“我也是。”
华瑶和谢云潇成婚已有两年,竟然还像是新婚一般,亲亲热热,甜甜蜜蜜,互相挂念着对方冷不冷,累不累。
顾川柏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装出来的?顾川柏转过头,又在心里暗骂一句:算了,眼不见为净。
仁寿宫的女官纪长蘅走了过来,纪长蘅微微弯腰,恭敬道:“奴婢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方谨道:“不必多礼。”
纪长蘅道:“请殿下移步。”
纪长蘅走在前方,众人跟随着纪长蘅,迈入了仁寿宫的偏殿。
纪长蘅拿起一柄玉如意,挑开了一层珍珠帘,金砖地板上,清晰地倒映着人影。紫檀木桌上,摆着几盆玲珑剔透的花草树木,全是各种颜色的玉石雕成的,栩栩如生。
太后坐在一张软榻上,手里还握着一串佛珠。她的神情平和又严肃,她沉声道:“都来了,坐下来吧。”
华瑶认真道:“儿臣多谢皇祖母赐座,皇祖母近日可还安好?儿臣在外游历,最牵挂皇祖母的身体。”
太后道:“你这孩子,现在倒是嘴甜了……”
方谨打断了太后的话:“儿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道:“说吧。”
方谨道:“华瑶在永州犯下了弑兄之罪,冒天下之大不韪,败坏纲常伦理,皇祖母应该下令,把华瑶送到宗人府,严加看管……”
华瑶又插话道:“皇兄要杀我,我趁乱逃跑,我的近臣忠心护主,误杀了皇兄,这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那天晚上,很多人看得清清楚楚,姐姐,你可不能在皇祖母的面前编造谣言。”
方谨道:“误杀皇兄的近臣,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白其姝?皇妹,你应该把白其姝交出来,她杀害皇族,按照律法,必须处以极刑。”
方谨看向太后:“不只是白其姝,还有杜兰泽,她们这两个人,谋害皇族,危害社稷,皇祖母,您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庇她们。”
华瑶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一股清冽的花果香气。
华瑶的座位旁边,摆放着一只紫玉雕成的玉盆,盆里装满了香瓜香果,这些瓜果不是用来吃的,只是用来熏香宫殿。从前她习以为常,如今她想起了永州饥民,严冬时节,他们面黄肌瘦,没气没力地倒在路上,还剩一口气,又有人来刮取他们的皮肉……人吃人,人害人,只要是能充饥的,无论草根树皮,还是人肉人皮,都是好东西。
华瑶淡淡道:“姐姐,你吃过人肉吗?”
方谨道:“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华瑶看着方谨,冷声道:“永州闹饥荒,姐姐听说了吗?那几个月,我在永州,亲眼看到人吃人的惨象,真是人间炼狱,京城的雪灾也很严重,姐姐为什么还不救济灾民?难道你不知道,人是会饿死冻死的吗?”
方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道:“这里没有外人,你装出一副济世救民的样子,没人会对你高看一眼……”
谢云潇插话道:“我敬佩公主殿下高风亮节。”
方谨道:“我和皇妹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
华瑶道:“姐姐息怒,怒火伤心,也伤肝。”
顾川柏忽然接话道:“不是公主不想救济灾民,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国库空虚,钱财和粮食都要节省下来,运往沧州战场,若不是公主统筹调度,设法支援沧州军营,沧州全境早已沦陷了。”
华瑶流露出一丝轻蔑:“是吗?我驻守凉州的那一年,率兵击退了羌羯二十万大军,按理说,羌羯已经受到了重创,为什么他们还能攻占沧州?究竟是沧州守军太过懈怠,还是姐姐的调度太过草率?”
方谨道:“你的激将法,对我没用。”
华瑶道:“这不是激将法,只是我的疑问,这里没有外人,我有话直说了,姐姐,你想登基,我也想登基,我率兵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姐姐又做过什么呢?姐姐住在京城,享受着荣华富贵,终日逍遥自在,从来没有立过战功,如何服众?”
华瑶紧紧地盯着方谨:“我问你,你没有任何战功,你如何服众?”
方谨无法容忍华瑶的僭越,她低声道:“皇祖母,您看到了,也听到了,华瑶居功自傲,她的眼里,早已没有我这个姐姐,也没有您这个皇祖母了。”
太后道:“你们姐妹二人吵完了吗?若是没吵完,去外面吵。”
话虽这么说,太后的心里也有了偏向。
华瑶和方谨吵架的时候,太后观察着她们二人的神情,方谨的情绪比华瑶更激动,谢云潇的心境倒是比顾川柏更平静,华瑶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不久之前,华瑶和方谨一前一后,走到了仁寿宫的门口,太后吩咐自己的侍卫判断她们二人的武功孰高孰低。
她们二人都练过皇族秘术,可以隐藏自己的内功,不过太后的侍卫也是武功极高的武林宗师,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从而推断出了结果。
华瑶的武功境界,比方谨更胜一筹。
去年此时,华瑶的武功还不如方谨,方谨比华瑶年长七岁,华瑶必定是遇到了什么机缘巧合,华瑶年纪轻轻的,武功已经臻入至高境界。
华瑶又提到了“战功”,华瑶战功煊赫,声名远扬,大梁朝的七十万精兵效忠华瑶,数千万民众敬仰华瑶,方谨又凭什么与华瑶一争高低?
想到这里,太后也有些无奈,并不是太后偏向华瑶,而是天命偏向华瑶,天命选定华瑶登基,方谨的失败已是定局。
太后本来还想劝说她们姐妹二人共抗外敌,事已至此,姐妹之间的情分完全消失了,太后也不愿再做无用功。
方谨和东无谈话时,还能维持皇族的体面,方谨遇到了华瑶,反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太后对方谨有些怜悯,她低声道:“天色已晚,哀家也困乏了,你们都退下吧,改日再来商谈政事。”
说完这句话,太后缓缓地抬起手,搭住了纪长蘅的衣袖,纪长蘅扶住太后,把她送入了内室。
方谨也是个聪明人,她隐约察觉到了太后的心思,却没有说出来。她向来是很高傲的,更不会胡搅蛮缠,她站起身,缓步走出了宫门。
顾川柏跟在方谨的背后,提醒道:“殿下,您不要中计了,华瑶的战功……”
方谨道:“是她拼命争取的。”
顾川柏道:“她只是运气好。”
方谨道:“她要是运气不好,早就死了。”
雨水从天上飘落,顾川柏撑起一把伞,又跟上方谨的脚步:“您也要争取战功吗?”
方谨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顾川柏道:“殿下!”
顾川柏和方谨的身影渐行渐远,华瑶和谢云潇留在
了仁寿宫。
太后回到了内室,不再接见华瑶,华瑶的心里真是十分焦急。今天晚上,华瑶之所以进宫,可不是为了和姐姐吵架,她要把杜兰泽救出来。
仁寿宫共有上百个房间,华瑶不知道杜兰泽藏在什么地方,但她隐约明白了,太后对她十分宽容,十分放纵。当着太后的面,她对方谨出言不逊,简直没有一点规矩,方谨毕竟是她的姐姐,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方谨?
若是放在平常,太后一定会重重地惩罚她,可是,今天晚上,太后仿佛没看见、也没听见她的放肆举动。
这是为什么呢?
答案显而易见,在太后心里,华瑶已是皇太女。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华瑶当然是很高兴的,她还没有告诉太后,她学到了东无的战术。启明军入城之前,她先后派遣了三千名武功高手,扮成商人、农民、工匠,混入了京城的各大城区。正因如此,她对京城的消息了如指掌。
华瑶抬头看天,下雨了,天色昏暗,月色朦胧,她又想到了自己和杜兰泽初见的那一日,也是一个暗淡的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