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沉默不语。
梦里的景象颠来倒去,飞快地转到了战场上,战火点燃了草原,空气里一片烟雾缭绕,鲜血像泉水一样流淌着,把土地染成了血红色。
谢云潇醒过来了。天光大亮,他看了一眼天色,又开始收拾包裹,准备与华瑶汇合。无论将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他和华瑶总有共同一致的理想。
*
小雨一连下了两天,雨停后,华瑶的军队抵达扶风堡,又带来了五百石粮食。永州的战乱已经结束,这个好消息传遍了扶风堡,每个人都感到万分喜悦。
扶风堡的集市就像过年一样热闹,华瑶也觉得高兴。她下令犒赏全军,每一位士兵都能分到一斤烙饼、二两米酒。
军队在扶风堡休整了一天,华瑶率兵巡视街道,又去拜别她的岳母谢含章,她和谢云潇离开永州之后,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谢含章的性情也很沉静。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拿出了两个平安符,分别送给华瑶和谢云潇,华瑶立刻回应道:“多谢岳母。”
谢含章淡淡地笑了笑:“殿下保重。”
谢云潇道:“也请您保重身体。”
华瑶道:“后会有期。”
谢含章的言行举止十分端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真是一副大家风范。她把华瑶和谢云潇送到了门外,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走出了庭院,华瑶回头一看,谢含章已经转身离开了。
天近黄昏,晚霞似火。
谢含章正在修剪一盆梅花,伺候她多年的嬷嬷走了过来,禀报道:“公主和驸马走远了……”
谢含章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嬷嬷道:“您担心他们的安危,为何不与他们说几句体己话?”
谢含章放下剪刀,缓声道:“你还记得吗?谢云潇不到七岁的时候,他一个人住在西北厢房,庭院里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鸟巢,两只雏鸟破壳不到十天,刚刚长出了几根羽毛。有一天晚上,风雨交加,谢云潇听见了鸟叫声,他跑进庭院,鸟巢掉到了地上,他把鸟巢捡起来,放到自己的房间里,用米糊饲养雏鸟……”
嬷嬷道:“是啊,过了几天,您和将军都知道了这件事,将军叹了一口气,还说什么,慈不掌权,义不带兵。”
谢含章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嬷嬷没听懂谢含章的言外之意。
谢含章把梅花的花枝放入瓷瓶,花香长久地飘浮在空气里。
谢含章又打开了一扇窗户,冷风灌入室内,梅花的香气仍未散尽。
*
严冬时节,寒意深重,道路上积雪结冰,车轮的行速比平日里更慢一些。当然,慢也有慢的好处,华瑶经常派出暗探,探查方圆十里的一切踪迹。
这一路上,华瑶小心谨慎,军队行进十分顺利,也没有伏兵偷袭。
七天后,华瑶的军队到达了京城郊外。
京城的城门紧闭,守城士兵约有三千人,他们站在城墙上,既不回话,也不开战,像是木桩一样,沉默又僵硬。
华瑶没有攻打京城,只是给太后传了一封信,又在京城发放上万张报纸。京城的读书人很多,十分之六的京城人可以读书认字,这个比例,放到全国来看,也是最高的。
短短一天之后,报纸上的文章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华瑶,秦州和永州已是华瑶的领地,华瑶入驻京城之后,必定会开设粥厂,救济京城的平民百姓。
京城人心浮动,闹事者越来越多,到处都是哭喊声、咒骂声、尖叫声,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少,已有不少人害了失心疯。
这种混乱的局面,也是华瑶不想看到的。她等了一天一夜,等来了太后的回复。
太后准许华瑶率兵进城,不过,华瑶只能带上一千精兵。
华瑶答应了太后的要求。
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亲自赶来迎接华瑶,此时正是晌午时分,阳光灿烂,天气晴朗,启明军的盔甲闪耀着银光。
南城守军打开了城门,华瑶率领启明军入城。
王迎祥跟在华瑶的身后,赔笑道:“公主殿下,您率领的启明军,真是威武不凡啊,奴婢斗胆问一句,您是不是把天上的天兵天将召下来了?”
华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杀气冲天,他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步入城门的士兵越来越多,王迎祥站在城内,数了一圈,又察觉到了不对。他抬起拂尘,挤出一个笑:“公主殿下,进城的士兵,可不止一千人啊。”
华瑶狡辩道:“太后娘娘命令我率领一千精兵入城,我身边确实只有一千精兵,剩余的两万人不是精兵,只是杂兵,还请太后娘娘放心。”
王迎祥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哎,公主……”
他弯下腰来,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您的军队进了城,朝廷还有什么颜面可言?您毕竟是大梁朝的公主,您也挂念着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无论是您,还是太后娘娘,哪一位不是大梁朝的主心骨?请您体谅太后娘娘的难处……”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应该知道,凉州三十万铁骑,秦州二十万精锐,永州十万精兵强将,绍州五万官兵,只会听从我的号令。我在永州的这几个月,又收服了江湖七大门派的武功高手,你现在立刻回去,禀报太后,正因为我挂念着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才没有攻打京城,你听明白了吗?”
王迎祥颤声道:“殿、殿下……”
华瑶冷声道:“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这一瞬间,王迎祥分不清了,他面前的这位公主,究竟是方谨,还是华瑶?在他的记忆里,华瑶小心谨慎,伺候太后十分殷勤。
如今,华瑶真是改头换面了,华瑶气势极强,王迎祥不敢反驳,只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华瑶就会把他当众斩首。
他听说了华瑶在永州的事迹,永州贼兵首领杨宁宴,武功已入化境,杨宁宴对华瑶出言不逊,华瑶瞬间出招,剑气震碎了杨宁宴的血肉,杨宁宴只剩一具骨架。
王迎祥也知道,华瑶的小名是“华小瑶”,依他看来,
“华小瑶”这个名字,不太适合华瑶,华瑶可以改名叫“小东无”。
这个“小”字,暗示她的年龄更小,她的歹毒手段,比起东无,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东无的性命断送在了她的手里。
王迎祥逃命似的跑回了皇城。
次日早晨,王迎祥又传来一则消息:“殿下,如今的局势万分危急,您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太后娘娘传召您和驸马入宫商量朝政,您最多只能带上一个侍卫,三公主已经答应了……”
华瑶道:“姐姐也只带一个侍卫吗?”
王迎祥道:“是啊,比真金还真,若有半点虚假,您可以把奴婢处死,奴婢没有半句怨言。”
华瑶转念一想,为什么王迎祥会说,姐姐已经答应了?昨天,华瑶给了太后一个下马威,现如今,比起华瑶,太后可能更信任方谨。
因此,太后先把消息传给了方谨,传召方谨入宫商量朝政,等到方谨同意之后,太后才派人来通知华瑶。
或许,太后的本意是召见公主和驸马两个人。不过,考虑到顾川柏不会武功,谢云潇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太后格外开恩,允许方谨和华瑶多带一个侍卫。
这个侍卫的人选,华瑶也想好了。她看了一眼周谦,顿时感到信心满满。
王迎祥道:“大皇子还在世的时候,太后娘娘曾经传召大皇子和三公主入宫,他们二位也都答应了,都没有忤逆太后娘娘的懿旨。”
华瑶道:“此一时非彼一时,我在永州的时候,曾经给皇祖母写了几封信,皇祖母从未回复过,我担心皇祖母的安危,也担心父皇的安危,如今的朝政,究竟是谁在把持?”
王迎祥道:“您可以放心,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身体安泰,陛下、陛下的病情也逐渐稳定了……”
华瑶低声道:“我可以入宫,不过我要先把话说清楚了,如果我在皇宫里遭遇不测,秦州、永州、凉州、岱州一定会爆发内乱,驻守京城的三万精兵也会大开杀戒,大梁朝的江山如何延续,由不得你们做决定。”
王迎祥道:“是,是,奴婢明白。”
直到此时,王迎祥真正地明白了,华瑶在战场上历练久了,她的杀气已是深入骨髓。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她的剑下,亡魂无数。
王迎祥返回皇城,又把华瑶的一番话传给了太后。
太后坐在一扇屏风的后侧,听完王迎祥的转述,她没有一丝愤怒,反倒是很淡地笑了一声。
太后的城府极深,她的喜怒哀乐,就像吹过湖水的一阵微风,转瞬即逝,她的声调十分平稳:“好啊,华瑶这孩子也长大了。”
王迎祥附和道:“是啊,公主殿下在战场上历练过了,整天出生入死的,可不就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太后道:“华瑶也选定了入宫的侍卫?”
王迎祥道:“选定了,不是齐风,也不是燕雨,那个侍卫……满头白发,奴婢从没在宫里见过她,她应该是公主在永州认识的武功高手,奴婢也看不出她的武功深浅。”
太后道:“她看起来,多大岁数?”
王迎祥道:“请娘娘恕罪,奴婢眼拙,也是真的猜不出来。”
太后道:“你去看看杜兰泽怎么样了。”
杜兰泽在皇宫里养伤三个多月,太后几乎从不过问杜兰泽的伤势。如今,太后忽然提到了杜兰泽,必定是看在华瑶的情面上。
王迎祥到底是在皇宫里当差的,他忽然想通了,华瑶率兵入驻京城,声势浩大,又暗暗地威胁太后,恐怕是为了救出杜兰泽。
王迎祥挥动了拂尘,他知道杜兰泽的身世凄惨。杜兰泽原本是琅琊王氏的小姐,后来她沦落贱籍,遭受了许多非人的折磨。
王迎祥憎恨琅琊王氏,却也不敢为难杜兰泽。无论太后,还是华瑶,都有极深的城府,极多的智谋,若是惹怒了她们之中的一位,王迎祥也会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
天已入夜,皇城灯火璀璨。
马车行驶在宫道上,华瑶坐在马车里,坐得端端正正。她打定主意,今天晚上,她一定要把杜兰泽救出来,无论用到什么办法,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华瑶和谢云潇坐在马车的一侧,周谦坐在另一侧。
周谦看见华瑶神色严肃,竟然笑了笑:“殿下,您别怕,老臣会助您一臂之力。”
华瑶道:“我什么时候怕过?我天不怕地不怕。”
谢云潇道:“说的也是,殿下无惧无畏。”
华瑶道:“嗯嗯,当然。”
谢云潇低声道:“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华瑶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了另一种车轮的响声,距离她约有十丈远。她很快反应过来,方谨的马车就在她的后面。
华瑶抬起右手,搭住了腰间的佩剑。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停在了仁寿宫的前庭,谢云潇和华瑶先后走下马车,宫灯照耀之下,他们的背后树影斑驳,华瑶转过身,忽然望见了方谨。
方谨穿着一件黑色缎面的广袖长袍,衣袖上绣着金丝银线的牡丹朝凤,自有一种极强的气势。她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华瑶。
华瑶从未见过方谨的这般眼神,如此冰冷,如此愤恨,方谨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如果她不是在皇宫里,此时此刻,她早已拔剑出鞘,斩断华瑶的脖颈。
华瑶的心情有些复杂。如果没有方谨的照应,淑妃死后,或许华瑶活不到成年,方谨曾经是她的倚仗,也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真心真意地敬爱着方谨,每天都把“姐姐”两个字挂在嘴边。
华瑶曾经说过,她和姐姐血脉相连,骨肉相亲,原本就是应该永远在一起的。姐姐,姐姐,她要永远追随姐姐。
那个时候,方谨是如何回答的?
华瑶还记得,方谨自言自语:“你不要再说傻话了,等你长大了,你就不会再跟着我了。”
华瑶认定道:“不是傻话,是真心话。”
今时今日,华瑶和方谨已是不死不休。
华瑶抬起头来,从方谨的面前走过。她的脚步又轻又缓,她还把右手放在腰间,如果方谨偷袭她,她可以瞬间反杀方谨。
方谨忽然笑了,她开口道:“皇妹的本领真是高超,两位皇兄都不是你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