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飞快跑向一座营帐,推开帐门,帐内竟然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灯火微弱地闪烁着。她转过身,恰好与方谨打了个照面。
方谨道:“你来我的营帐找我,有什么事?你不叫人通报一声,直接推门而入,可是一点规矩也不懂了。”
华瑶道:“现在不是讲规矩的时候,姐姐,你有没有看见天上的信号烟?”
方谨道:“我已经派人出去探查了。”
华瑶语气急促:“方圆十里都是荒山野岭,沧州官兵的信
号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方谨淡然道:“可能是庄妙慧带着援兵来与我汇合了。”
庄妙慧是前任兵部尚书,也是方谨的得力干将。庄妙慧的武功境界极高,善用兵法,屡出奇计,因而得到了方谨的器重。
华瑶追问道:“你们有没有商量过两军汇合的暗号?”
方谨笑了笑,反问道:“你怕我中了敌军的埋伏?”
华瑶道:“不是,姐姐,你仔细想想,庄妙慧若要与你汇合,为什么会在戊时之后放出信号烟?天黑了,山上灯火渺茫,信号烟的光焰却能传到十里之外,万一敌军在附近驻军,又打探到了庄妙慧的动向,庄妙慧岂不是自寻死路?读过兵书的人都知道,雪不过桥,夜不过林。”
方谨道:“我吩咐庄妙慧尽快赶到。她行军匆忙,考虑得不够周全……”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姐姐,我们也在行军路上,距离柯城只有三十里了。”
方谨道:“胆小如鼠。”
方谨毕竟是久居上位的公主,常年与朝廷重臣打交道,帝王心术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她从气势上压过了华瑶。
华瑶怔了一怔,她没想到方谨会突然说她“胆小如鼠”,她明明是胆大包天。她愤怒道:“高阳方谨!”
换作另一个人念出方谨的全名,方谨必定会拔剑砍向此人的头颅。可这个人偏偏是华瑶,正如华瑶所说,她放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方谨每一次都容忍了。
方谨沉默地走入军帐之中,华瑶紧紧跟上她的脚步。
华瑶从小做惯了方谨的随从,经常与方谨结伴去学堂上学。学堂里的伴读都是贵族出身,争着抢着巴结方谨,却见方谨的好脸色只给了华瑶,这使他们心生妒忌,嘲笑华瑶是方谨的“小尾巴”。
彼时,华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说:“我要一直做姐姐的小尾巴。”
此时,华瑶沉声道:“你要听我一句话,千万不能草率行事。”
方谨道:“如此浅显的道理,不用你来教我。”
华瑶自顾自地解释道:“敌军擅长车轮战术,我军的行踪一旦被敌军察觉,敌军就会调派四十万援兵,全力围剿我军。敌军麾下高手如云,松林堡之战的那天晚上,你和加鲁达交过手,加鲁达号称‘羯国第一勇士’,可他勇猛有余,功力不足,他的武功境界在羯国连前十都排不上,他把你打伤了。姐姐,你的伤势痊愈了吗?”
方谨道:“我的伤势,与你何干?”
华瑶道:“姐姐!”
在方谨的面前,华瑶说话的语气不够严厉,不够沉稳,或许是因为她多年来养成了习惯,“姐姐”这两个字,早已深深地刻入她的脑海。
华瑶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微妙感应。她抓住一把竹椅的椅背,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倘若羌国、羯国、甘域国共同出动全部兵力,环绕我军组成包围圈,你我都是插翅难飞,你听懂了吗?敌军有八十万精兵,我们轻功再高,也逃不出去。”
方谨侧目,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别再挑衅我了。”
华瑶像是没听见方谨的话。她走近两步,又问:“姐姐,你派出了多少暗探?”
方谨道:“二十人,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华瑶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了营地?”
第234章 巡遍山川千万里 华瑶双手叉腰:“你能……
方谨道:“一刻钟以前。”
华瑶道:“消息传回来了吗?”
方谨不以为然:“你太着急了。”
华瑶紧盯着她的双眼:“敌军快要追上来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别怪我没提醒你。”
方谨反倒笑了。她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先前我就提醒过你,敌军会在通往柯城的路上设下埋伏,你现在才知道害怕?晚了。”
华瑶也笑了一声。她急步向前,瞬间握住方谨的肩膀,手掌运力往下沉,重力压在方谨的肩头,方谨站立不定,踉跄后退,跌坐在竹椅上。
华瑶点住了方谨的穴道。方谨毫无反抗之力,怒骂道:“无耻小人!”
华瑶站在方谨的身前,低头弯腰,悄声道:“我不是小人,姐姐,你亲口说过,我长大了。”
方谨从小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她的情绪极少外露,华瑶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她现在真是怒火高涨,她的面色微微泛红,杀气从她眼睛里射出来,她又骂了一句:“不识抬举的小兔崽子。”
方谨说脏话的本领远不如华瑶,华瑶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识抬举又怎样?识时务才是最重要的。
华瑶和方谨结盟以来,顾全方谨的颜面,谈论正事也会尽可能地顺着方谨的意思。方谨非但不领她的情,还骂她胆小如鼠,她偏要做出胆大包天的事,让方谨看看她的真面目。
方谨冷声命令道:“立刻解开我的穴道。”
华瑶道:“我怕你跑了,姐姐,你好好坐着,听我说,敌军来势汹汹,你我必须相互配合,保存主力军队……”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帐门外的脚步声匆忙掠过。方谨的侍卫跪在门前,轻声道:“启禀殿下,暗探传来求救的急信。”
方谨道:“把信送进来。”
那侍卫也不知道方谨的身边无人伺候,按照宫里的规矩,方谨并未召见他,他不能踏入帐门半步。他把信封插入门缝里,信封落到了地上。
华瑶眼疾手快,把信封捡起来了。她不等方谨发话,迅速拆开了信封。
方谨被华瑶气得头昏眼花。当着方谨的面,华瑶竟敢窃取密信,方谨的怒火涌上心头,强忍未发,只说:“你退下吧。”
门外的侍卫回答:“遵命。”
侍卫离开之后,方谨才说:“先前我只当你是野心滔天的孽障,却不知道,你的言行举止竟然粗鲁到了这个地步,半点礼法都不记得,完全丧失了皇族的风度,活像是下三滥的强盗土匪,做出这般败坏门户的丑事。”
华瑶轻佻地笑了一声:“你真的生气了吗?”
方谨道:“你给我滚过来。”
华瑶双手叉腰:“姐姐好大的威风,我不想滚,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方谨气到了极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沉默半晌,心境反倒平复了。她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大人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面色渐渐冷静,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
华瑶把密信递给方谨,方谨抬头看她,她顺手解开了方谨的穴道。方谨原本还想踹她一脚,又瞥见信纸上的字迹来自庄妙慧,方谨没空理会华瑶,只顾着读信。方谨面不改色,华瑶叹了一口气。
方谨道:“你果然判断失误了,今晚的信号烟是庄妙慧发出来的,与敌军毫无关系。庄妙慧是我的人,她效忠我十几年了。”
华瑶低声道:“你先把密信看完了再说话,庄妙慧怀疑敌军跟踪她,因此她放出信号烟,向你告急,你的暗探把她的密信送回来了,敌军恐怕已经发现我军的藏身之地。”
方谨看完了密信的最后一个字,又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到灯台上,烧成灰烬。她问:“你并未看见敌军的人影,只不过凭着你心里的臆测,断定敌军追踪而来,你可知我的暗探也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敌军怎能察觉他们的行迹?”
华瑶道:“你太小看敌军了。”
时不待人,华瑶走出军帐,下令全军戒备。方谨站在华瑶的背后,华瑶也没追问方谨究竟有什么打算。华瑶深知方谨本性固执,仅凭她的三言两语,方谨绝不会相信她。
方谨的外祖父徐信修也是老成持重的人,方谨对徐信修并非十分信任,徐信修尚且不能说服方谨,更何况是华瑶呢?华瑶不愿再多费口舌了。机缘巧合之下,华
瑶读完了庄妙慧传来的密信,这已是上天眷顾的好运。
远方又闪过了两道信号烟,烟雾的颜色是极亮的白金色。
方谨提醒道:“那是你们启明军的信号烟。”
方谨走到华瑶的身旁,转头看向华瑶,只见华瑶神情肃穆。华瑶的双手紧握成拳,拳峰处的硬骨头全凸出来了。方谨了解华瑶的习惯,华瑶心情慌乱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握拳。
方谨道:“你吓坏了,吓得不敢说话了。”
华瑶道:“那不是启明军的信号烟,是敌军俘虏启明军之后,从启明军的手里截获的信号烟。”
方谨道:“启明军被敌军俘虏了?”
华瑶自言自语道:“他们追上了伤兵队伍。”
华瑶唤来她的侍卫紫苏,沉声道:“传令全军,立即备战,所有人必须在半刻钟之内收拾完毕,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
启明军正在迅速行动,沧州官兵还不明白如今是怎样一种状况,却也不敢吵闹,陷入到一片诡异的寂静和沉闷之中。
方谨的疑心仍未消除。她犹豫片刻,终归是下令了。她命令沧州官兵也加紧备战。这或许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她眺望远方,火光从山峰上升起来了,月亮在缭绕的烟火里燃烧。
华瑶也望见了火光,她道:“通知全军,向北行进。”
方谨道:“为何?”
华瑶道:“我自有决断,你不必多问。时间紧迫,我来不及解释。”
华瑶身影一闪,跳到了三十丈之外。她和杜兰泽、周谦、谢云潇等人汇合了。他们四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方谨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只看见杜兰泽的脸色煞白,连一丝笑意也没了。
不知是何缘故,方谨忍不住笑了笑。她还记得杜兰泽跪在她脚边时的谦卑姿态,如今的杜兰泽站在华瑶身侧,满心满眼只有华瑶一个人。
松林堡之战的那一夜,启明军动用数百座火炮,炸死敌军三万人。那数百座火炮交错排列,前排的火炮连珠发射,装填弹药时,炮兵会推动炮车,沿着杜兰泽预先划定的轨迹后退。后排的火炮弹药充实,重归前排的位置,前后两排火炮轮流交替,炮火连续不断地炸响,原是依靠杜兰泽的老谋算深。她的计谋策略,无不精妙,她对华瑶的忠心,无人可比。
方谨不禁回忆起自己最器重的那一位谋士,此人已故多年,生前也对方谨忠心耿耿,甘愿为方谨奉献一切。可惜顾川柏泄露了她的秘密,她死在皇帝的手里,她只留下一句遗言,她不能为方谨尽忠尽节,只求来世再续君臣之缘。
往事如烟,方谨的心境毫无起伏,甚至没有一点惋惜或者悲伤的情绪。她指挥沧州官兵排布军阵,她的暗探又传来急报:“启禀殿下,敌军的前锋部队约有三万人,请殿下早作准备……”
前锋人数超过了三万,这是惊天动地的大战。
华瑶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她还知道庄妙慧距离启明军约有二十里,敌军的另一支军队正准备偷袭庄妙慧。庄妙慧察觉到了危险,这才放出了信号烟,等到方谨的暗探赶来,庄妙慧传信求救,盼着方谨调来援兵。
敌军为了干扰启明军的判断,特意点燃了启明军的信号烟,反倒证实了华瑶的猜测。此地不宜久留,敌军的主力部队将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包围山岭,趁着天还没亮,启明军必须尽早撤退。
大敌当前,沧州官兵不受华瑶差遣,方谨又是个固执的掌权者,华瑶有些心烦意乱。她喃喃道:“庄妙慧怎么办?”
谢云潇道:“庄妙慧毕竟是兵部尚书,也许她自有办法解围。 ”
杜兰泽道:“她解不开。”
华瑶双手背后:“那她率领的那两万精兵……”
杜兰泽道:“那两万精兵,出身于沧州飞虎营,是精兵中的精兵,素有纪律,战功赫赫,到了战场上,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勇士。”
正因如此,华瑶舍不得放弃他们。
华瑶道:“半刻钟之前,我派人去给庄妙慧送信了,我还送给她一张地图,指引她逃往北方,她要是愿意听我的话,我保证飞虎营的两万精兵都能逃过一劫。飞虎营的生死存亡都由她决定了。”
烟尘飘散过来,灯光朦胧,谢云潇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话的声音更低沉几分:“飞虎营的两个副将军都被洪程秀杀了。飞虎营投靠了庄妙慧,就算是投靠了方谨,如果他们不肯听从你的命令,你也不必再为他们做打算。启明军也有精兵强将,顾全大局才是当务之急。”
华瑶道:“嗯,我自有规划。”
谢云潇略微低头,原是想细看华瑶的神色,却又注意到了周谦的目光。
周谦自顾自地搓了搓脸,谢云潇记得沧州飞虎营也是周谦一手创立。将近一百年以前,周谦还是兴平帝的宠臣,兴平帝命令她镇守边疆,她在沧州施行府兵制,士兵闲暇时务农种地,战乱时披甲骑马,自耕自食,自给自足,从不侵扰平民百姓。
周谦亲自选拔兵将,每年每月切实考核,通过考核的精兵强将才能归入飞虎营,这一制度沿袭至今。朝廷把飞虎营看做沧州的最后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