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全境是否会沦陷?此时此刻,不得而知。
敌军坐拥八十万大军,华瑶如何与他们抗衡?他们与大梁国的仇恨不共戴天,宁愿粉身碎骨,也不会归顺华瑶。
华瑶感叹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启明军已经准备妥当,全军沿着西北方的山路行进。华瑶坐在马背上,牵紧缰绳。她的坐骑是一匹枣红色骏马,名叫“大枣”,极有耐力,极有灵性。大枣一路上健步如飞,偶尔还会靠近谢云潇的那匹黑马,总是跑得比黑马更快一些。
大枣跟随骑兵跑过了十里路程,启明军的后卫部队传来消息,敌军的前锋快要追上后卫了。战鼓声像是催命符一样急促地响起来,华瑶转头向后望去,只听破空之声由远而近,敌军射出的飞箭如暴雨般密集,朝着北方直射过来。
雅伦发出刺耳的喊叫:“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第235章 谁料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
敌军的行军速度太快了,远远超过了华瑶此前的预计。华瑶的心跳也变快了,她的双手把缰绳攥得更紧了。
怎么办?华瑶向来是临危不乱的人。此时此刻,她也无法控制恐惧在她的心里缓慢滋长。她绝对不能与敌军开战,拖延的时间越长,敌军的援军人数就越多,若是不能在三个时辰之内甩开敌军,敌军必定会包围启明军。这一次的包围圈,远比东无在永州围剿她的那一次还要严密得多,东无只有五万兵马,敌军共有八十万精兵。
那八十万精兵一定会分批抵达。
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夜色已深,寒冷的
空气侵入她的肺腑,冰冻似的寒意蔓延到了她的全身上下。她下令道:“继续向北行军!!”
谢云潇紧跟着华瑶行军。他隐约记得北方是一片广阔的湖泊。湖水连接着沧州河道,向南延伸,通往岱江,直达秦州。
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的计划,也不知道启明军今夜如何逃脱。谢云潇在军营里的职责主要有两项,第一项,训练初入军营的部分士兵,第二项,统筹调度凉州精兵。谋划计策,调整战术,并不是他的分内之事,他也不会追问太多。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华瑶和杜兰泽的“权谋之术”远胜过谢云潇,谢云潇信任她们二人的能力。他猜到了她们早已准备好了对付敌军的方法,至于具体是什么方法,他毫无头绪。
谢云潇自言自语:“殿下,万事小心。”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极轻,像是深夜里的一丝微风,从华瑶的耳边飘过去了。她经常听谢云潇说“万事小心”,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甚至有些不耐烦了。今夜此时,她忽然明白了,“万事小心”只是一个托词,谢云潇真正想说的是“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谢云潇的心里正念着这四个字。今生今世,此情此意,无论阴司阳界,天上人间,他永远不会与她分离。
启明军向着北方飞速行进,越过山岭,穿过森林,直奔一片名为“莫开”的湖泊,莫开湖水域广阔,长宽超过七百里,终年弥漫着冰冷湿润的雾气。
敌军穷追不舍。雅伦命令属下放出飞箭流弹,启明军受伤无数,敌军的马蹄践踏着伤者的身躯,伤者也变成了死者。鲜血,烂肉,哀嚎声,惨叫声,密密地伏倒在潮湿的土地上,雅伦忍不住笑了起来:“死了多少人?”
雅伦的心腹大将图格回答:“两千人。”
雅伦道:“太少了。”
图格抬起右手,搭在他的左肩上。他弯下腰,谦卑地行礼:“殿下,我向您承诺,没有一个梁人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雅伦道:“践行你的诺言,图格。”
图格的心里充满了杀戮嗜血的痛快之感。他抓起一把锃亮的长刀,那是凉州大将惯用的“鱼鳞精钢刀”。他亲手杀死了凉州军营的一位大将,夺取了这一把鱼鳞精钢刀,此刀是他钟爱的兵器。他要用此刀砍下华瑶和方谨的头颅。他兴奋得快要烧起来了,火焰正在他的胸膛之中熊熊燃烧,大梁国的公主,至高无上的公主,将会死在他的刀下。
图格热衷于杀死位高权重的人,尤其是女人,年轻高贵的女人。他不敢对雅伦透露一丝半分,但他的目光出卖了他,那种强烈而疯狂的渴望,令人厌恶。
雅伦冷声道:“你带着第一队武功高手奔赴前线,不要冲击启明军的大部队,从侧面进发,尽快破坏启明军的阵型。”
图格道:“遵命,殿下。”
图格立刻率领三千武功高手直冲启明军。他们全速行进,追赶启明军的军阵侧翼。他们射出的飞箭密集得几乎没有空隙,结结实实地扎在一辆飞车的车厢上。
杜兰泽正坐在车厢里,燕雨和齐风随车奔跑。燕雨紧张得快要呕吐了,他转身向后看,敌军人数众多,一眼望不到尽头。
齐风制止道:“别看!”
燕雨喃喃道:“真的要完了,死定了,我们……”
齐风道:“兄长!”
华瑶调派了三百个武功高手保护杜兰泽,燕雨和齐风只是那三百人之中的两个。杜兰泽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半点差池。
齐风边跑边说:“兄长,你不能……”
齐风这一句话并未说完,燕雨已经明白了齐风的意思。今时不同往日,燕雨不能再说出一句动摇士气的丧气话,虽然他们身处绝境,却也要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齐风道:“一,二……”
齐风和燕雨作为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彼此都能体会到对方的微妙心思。燕雨大概明白了齐风的深意,第一,保护杜兰泽,第二,活下去。
燕雨道:“酱牛肉,桂花糯米酒……”
齐风也知道燕雨正在想什么,一个多月以前,京城湖畔的那一座宅子里,他们和华瑶、杜兰泽等人围坐在桌边聚餐庆贺。木桌上的热锅里,汤水滚沸,烫熟了的牛肉、羊肉香气四溢,那一夜的酒水是桂花糯米酒,香飘十里。
齐风道:“还会有的。”
燕雨道:“是啊。”
“砰”的一声巨响,箭头又扎入了车厢,燕雨赶忙道:“杜小姐!”
杜兰泽回答道:“我没事,你们小心些……”
齐风一跃而起,跳到了半空之中,他的剑光如白虹闪烁,劈开了成百上千的飞箭。他落到车厢的顶上,单膝跪地,冷风在他耳边呼啸,他看见图格的目光如箭一般直射过来。
图格放肆地大笑道:“宰了他们!华瑶的侍卫!!杜兰泽就在这儿吧,哈哈,咱们的运气真好!”
齐风完全没料到图格竟然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还猜到了杜兰泽藏身何处。他怀疑启明军的军营里,甚至是大梁朝的朝堂上都有奸细。他没读过书,却也明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既然敌军如此了解启明军,启明军的处境真是万分危急的绝境,此前他们经历过的每一场战争,都不能与今夜相提并论。
图格一刀挥向齐风,齐风又从车厢上跳了起来。图格的刀锋一划,闪烁着寒冷的紫光,刀上有毒!
齐风高喊道:“敌军的刀上有毒!”
图格怒骂道:“臭小子!”
杜兰泽出声道:“快向东走。”
图格道:“你走不了!”
图格带来了三千名武功高手,他们的武功境界精湛高深,极快地抢占了上风,齐风以及其余众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图格一刀猛然斜劈,劈开了车厢,同时连贯的另一刀直砍齐风。
齐风正在与另外三个高手交缠,他的剑锋被他们夹击了。这一瞬间,燕雨使尽全力挥剑一砍,耗尽他毕生所学,只听得“铮”的一声剑吟,他震开了图格的长刀,又飞快地闪身护住了杜兰泽。
图格全力一击之下,齐风竟然毫发无损。齐风来不及感谢燕雨的救命之恩,只能拼命为燕雨杀出一条退路。
燕雨把杜兰泽抱入怀中,他抱着她在深夜里狂奔。他此生从未跑过这么快,像是赶着去投胎似的。杜兰泽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他托住她的后背和双腿,他感到她是如此单薄瘦弱。她后背的骨头形状一根一根清楚分明,轮廓突兀地扣入他的左掌。她的腿上也缺乏血肉,硬硬的腿骨石头一般硌着他的右手,他又害怕,又担心,又疼惜,又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你以后要多吃点饭……”
杜兰泽道:“你也是。”
你也是,杜兰泽只说了三个字,燕雨却忽然很想哭,要忍住!忍住!他警告自己。他早已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他承认他是一个爱哭的窝囊废。可是窝囊废也有勇猛的一天。他躲开了敌军的追击,转入东侧的一片密林。
图格的武功远在齐风之上。他并未与齐风争斗太久。他直冲密林,猛然后退,他感受到了强烈浓重的杀气,绝世高手的杀气!
周谦从树上跳了下来。她的动作迅速之极,不是“跑”,也不是“飞”,而是一道光,刹那闪现,她的剑气劈到了图格的肩膀。
图格的武功比周谦想象中更高。他没有立刻死在周谦的剑下,只是他的左肩受了一些轻伤。此等高深的境界,也让周谦对他刮目相看。他的铠甲已被碾得粉碎,他的肩膀上却只有一条血痕,这一门功夫名为“金铁塑身”,比起“金钟罩铁布衫”还要更高一层,绝非寻常武者所能领会的独门奇招。这也难怪,图格是羯人高手榜上的第二名。
周谦已有数十年不曾与羯人交手。她没料到羯人的武功精深至此,看来她也要与羯人决一死战了。她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太婆,将要誓死守住国门。她早已看惯了生死存亡,因此她并不在乎自身的寿数命运,她活了一百四十年,太久了,久到前尘往事都记不清了,她甘愿用她的性命换取年轻人的生路。
今夜燕雨的行动也在周谦的意料之外。燕雨的武功并不是第一流境界,他如何从图格的手里抢来了杜兰泽?他或许是怯懦的人,但他并不软弱,华瑶也没有看错他的潜力。
周谦出招奇快,图格慌忙接招,鲜血飞溅,数百名启明军偷袭了图格的属下,刀剑击撞的巨响从四处传来,图格这才察觉,他落入了启明军设置的陷阱!
图格几近暴怒地望向杜兰泽,他从她苍白的脸上望见了嘲讽的笑意。她的眼神无畏无惧,满含着挑衅的讽刺意味,图格这才明白她是以身作饵!她知道启明军和沧州军营之中都有奸细,她甚至猜到了奸细究竟是谁,她故意向奸细泄露消息,以身作饵,诱使敌军派遣先锋精锐追击她的车队。
何等缜密的心计,何等狂妄的勇气。
图格恼羞成怒,痛骂道:“臭女人!!”
周谦一剑狂斩图格的脖颈:“你要死在女人的手里。”
图格与周谦仍在交战,由于周谦这一方
偷袭成功,图格的属下伤亡人数超过了两千,只剩不到一千的残兵苦苦支撑。周谦攻势极快,图格甚至无法抽空放出信号烟,更无法通知雅伦调派援军。
杜兰泽把头埋入了燕雨的胸膛,燕雨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他说:“杜小姐……”
杜兰泽道:“我闻不惯血腥味,我很想吐。”
燕雨毫不犹豫地说:“吐到我的怀里吧。”
杜兰泽摇了摇头:“别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燕雨道:“没关系,以后也用不到了。”
杜兰泽猛然抬头看向他,他急忙改口:“不是,我,我是说,你吐到我的身上,这件衣服,我就把它扔了,以后再也不用穿了,换别的,我去买一件新的,新的衣服。你看我穿新衣服,我穿给你看……”
杜兰泽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原来她的哭泣是悄无声息的,他心想,原来她也会为他流泪,这真是他的荣幸之至了,可他不想让她哭,他想说,别为我流泪,我不值得,我只是……只是一个武功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过往的这几年里,他和齐风经历过多少生死绝境?他真的算不清了,承蒙上天眷顾,他和齐风死里逃生,时至今日,他的那些好运气,怕是已经耗光了。
他的神智几乎是模糊不清了。他渐渐地跪到了地上,可他还没有放手,他紧紧地搂着杜兰泽,他说:“我……我中毒了……后背上……”
燕雨的后背上有一条血痕。鲜血流淌,那血是紫红色的,早就弄脏了他的衣裳。他身中剧毒,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他说:“好像是九死……羯人的毒药,叫九死,公主说过……这药是紫色的,世间剧毒,没有解药……我死后,求你……求你多吃点饭……多穿衣裳,不要、不要着凉了……”
他憎恨自己没读过书,不认字,没墨水,临别之际,竟然说不出一句贴切的话。他忽然就很想笑了,笑他这一辈子,活得糊里糊涂。
杜兰泽的眼泪落在他的脖颈里,又热又烫,她慌乱地搂住他的头颅,让他倚靠在她的怀里。他做梦都不敢想象这样的优待,他竟然被她抱在怀里了,看来上天对他仍有眷顾,雨水终将会落下,人也终将会死去,他能在死前感受到她的怀抱,他还有什么遗憾?他不记得了。
杜兰泽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恍然以为此身不在人世。她轻声道:“等一等,你耐心些,等一等,周前辈快过来了,她能救你……今天晚上,你真是大梁朝第一勇士。你救了齐风,又救了我,你抱着我跑过来,还把敌军引过来了。那是敌军的先锋部队,最精锐的三千人,他们都快死了,图格也快死了,他是羯国第二高手,他死后,必定重创敌军的士气,这是你的功劳,你考虑得十分周全,我都没有你想得周到……”
燕雨呢喃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会讲成语……”
杜兰泽破涕为笑:“你会讲这一句成语,你就是饱读诗书了,你是智者,我是愚者……”
燕雨听不清她的话。他被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忍不住也流出了眼泪,泪水沾湿她的衣衫,他道:“我害怕残疾……还不如死了……”
杜兰泽道:“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留在世上,能过一天是一天,或者还有机会……游历大江南北,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江南风景吗?”
其实她也活不长了,她把她的秘密告诉他:“我的寿命也只有两年了。我想让你活下来,陪着我,度过这两年,好不好?”
燕雨拼尽全力维持着他的意识:“你怎么会……怎么会只有……两年……”
杜兰泽道:“我这具身体,破破烂烂,修补不好了。”
燕雨道:“你……你每天都……”
杜兰泽道:“我每天吃补药,涂脂抹粉,装扮出红润的面色,只是为了欺骗公主。公主也被我骗过去了。”
燕雨紧咬牙关。他的脸部肌肉抽搐着,惨白的嘴唇张开了,分明是想痛哭失声,可他挤出了一个笑:“你……你真聪明……”
杜兰泽道:“你真勇敢。”
燕雨道:“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