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程秀的亲信对他忠心耿耿。众人拼死掩护洪程秀撤退,不过片刻之后,洪程秀回到了沧州官兵的队伍里。他跑得太快了,太慌忙了,鞋底滑过一滩鲜血,他不慎摔倒在泥沙里,没有一个沧州官兵伸手扶他一把。
洪程秀持刀向下,刀尖撑在地上,昔日同僚不曾用正眼看他,只是冷冷地俯视着他,他跪在了血水之中。
方谨抬腿往他的后背上踹了一脚:“洪程秀,爬起来,去杀羯人!你若能杀死羯人大将,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免除你投敌叛国的死罪!”
方谨短短一句话,又给了洪程秀求生的希望。
洪程秀纵身飞起,挥刀猛砍羯人。他杀得浑身大汗淋漓,羯人的鲜血溅满了他的盔甲。这其中也有几个羯人曾经和他称兄道弟。平心而论,他们对他不薄,自从他归顺了羯国,这些羯人真把他当成了兄弟,喝酒吃肉都要叫上他,还教他如何与雅伦打交道。梁人都说羯人狼心狗肺,他却发现羯人讲义气、重感情、不拘小节、为人豪爽大方。他和这些羯人交朋友,他对他们的感激也是真心的,因此瞒过了雅伦的耳目,雅伦对他的戒心也降低了不少。他发誓要效忠雅伦,此生绝不背叛雅伦。
他想骗过羯人,必须先骗过自己。
但他始终记得,他是梁人,他生来就是梁人。羯人残杀他的同胞手足,这样的血海深仇,怎么可能被一点蝇头小利抹平了?
洪程秀纵刀如狂,又砍死了十几个羯人。
雅伦看着洪程秀倒戈,怒火焚烧着她的心神,烧光了一切情绪,只有仇恨留存下来。她对梁人的恨意已不能用一个“深”字来形容,那恨意是广阔的大海,海面上波涛怒吼,汹涌澎湃。
雅伦撕下自己的衣袖,随意包扎她受伤的右手,她的目光紧盯方谨,低声道:“取出徐信修的人皮,先杀方谨,后杀华瑶。”
雅伦的亲信举起一张人皮,赫然是徐信修的人皮!!
方谨的外祖父徐信修,死前遭受了剥皮的酷刑。他的人皮如同旗帜一般迎风招展。方谨看见他面皮上的皱褶,沾着紫黑色的血迹。
方谨面无表情,依旧冷静地斩杀羯人。
华瑶忽然大喊一声:“洪程秀的刀上有毒,雅伦中毒了!快死了!!”
狡猾善变的华瑶,就像草原上的狐狸一样,奸诈无耻。雅伦熟知华瑶的本性,当然不会听信她的谎话。
雅伦“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抬头望天,望见了远处一闪而过的信号烟。羌羯的十万大军即将赶到柯城,最多不过一刻钟以后,羌人羯人甘域人的军队便会包围启明军,到了那个时候,华瑶和方谨再也逃不出去了。
雅伦感叹道:“苍天神保佑!”
华瑶喃喃道:“天不遂人愿,那我就来替天行道。”
华瑶也看到了远处的信号烟。她知道她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了。她必须在一刻钟之内杀死雅伦,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华瑶用尽手段,这才勾起了雅伦的怒火,迫使雅伦率兵冲锋在前。如今,眼看着雅伦又要退到后方,华瑶一时急火攻心,迅速召
集了一众高手,攻破羯人的第一道防线,直奔雅伦而去。
秦三调派的四万援军恰好也赶到了战场上,撞开了羯人和甘域人的阵型。
趁着敌军陷入混乱,华瑶持剑连杀羯人,谢云潇和周谦分别守住华瑶的左右两侧。华瑶深入敌军内部,诱使雅伦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华瑶身上,这也是一种十分冒险的打法,但他们别无选择。“速战速决”是他们唯一的倚仗,若是再拖延下去,等到羌人羯人甘域人的数十万大军赶来助阵,此地就是启明军的坟地了。
明明是十万火急的绝境,华瑶的心情却比平日里更平静。
华瑶与雅伦的距离越来越近。雅伦看到了周谦,惊叹道:“你没死?!”
周谦道:“你被洪程秀骗了。”
华瑶猜到了周谦与雅伦的纠葛。雅伦派遣洪程秀刺杀周谦,洪程秀大概是与周谦达成了什么协定。周谦假死逃脱,洪程秀传信给雅伦,说他已经把周谦杀死了,雅伦也相信了洪程秀的谎言。
此时真相大白,雅伦的左手把自己的掌骨捏得嘎吱作响,也只能说出一个字:“杀!!”
黄沙飞扬,空气里飘动着浮尘,华瑶用尽全力施展轻功,她的身影似乎消散在烟雾之中,化为无形之风。
华瑶抬手一剑急刺雅伦,雅伦的背后突然跳出数十个化境高手,合力挥刀,从正面劈砍华瑶。这一招劲力极强,破开风烟,划出刺耳的巨响,那声音堪比一整座石山突然爆裂,强烈的剑气白光猛地爆散,幻出无数虚影,砸入地面也撞开了一圈圈的黑洞,密集如蜂窝一般,每个黑洞的深度瞬间超过了七尺。
华瑶心头大惊。她躲不过敌军的突袭,不死也必受重创。
华瑶急忙后退,正当她退无可退之时,谢云潇忽然挡在她的身前,她知道谢云潇根本接不住这一招,他只能陪着她共赴黄泉了。她不甘心自己和谢云潇落得如此下场。她悲愤交加,又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倒转长剑,急如雷光,凝成一道厚重的剑气屏障,怎料敌军一招接着一招击碎了她的屏障。
周谦反手挥掌,替华瑶挡下了致命一击。顷刻之间,狂风大作,漫天的黄沙化作十几道墙壁,一道一道地削弱敌军的攻势,硬是接住了敌军的凶狂杀招。
眼看着周谦救出了华瑶和谢云潇,雅伦怒火高涨,她的喉咙涌上一股咸腥味。
雅伦正要下令,耳边忽然一凉。杀气倒灌耳孔,她飞快地躲到一旁,但她的脖颈破开了一条血口,鲜血抛洒,她的眼珠向左转,望见了方谨的面容。
雅伦只顾着袭击华瑶和谢云潇,却忘记了方谨也在找机会刺杀她。她这才反应过来,洪程秀的刀上确实沾了毒药,毒性发作,她的动作比平日里慢了一些。她已是濒死之人,她却笑出了声。她抬高自己的下巴,用尽平生力气,挥刀一砍,方谨劈开她头颅的那一瞬,她的刀锋也划破了方谨的肩膀。
方谨收转剑势,足尖点地,跳到了七丈开外。她的肩膀上受了一点小伤,伤口是紫黑色的,血流不止。她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伤口,细微的疼痛沿着肩膀蔓延到了全身,寒意从心底渗出,直贯头顶。
方谨看向雅伦的尸体,只见雅伦的眼角流出泪水。雅伦的唇部微微颤动,念出无声的羯语:“你也会死……”
方谨道:“是又如何?”
雅伦没有回答。她断气了。
翻滚的风沙平定下来,周谦又杀死了十几个羯人高手,雅伦的死讯传遍了战场内外,甘域人迅速退兵了。
失去了雅伦的羯人如同一盘散沙,羯人士兵痛苦地吼叫着,羯人将军死的死,伤的伤,早就不剩几个活人了。敌军士气大减,各个军营的军阵也乱成了一团。
华瑶趁机率兵进城,秦三又率领三万精兵突袭敌军,把敌军杀得七零八落。等到敌军的援兵赶到战场,秦三迅速返回了柯城,战场上满是羯人羌人的断肢残骸。
雅伦的尸体停留在战场中央,启明军没有凌虐她,也没有糟蹋她的尸体。她的头颅和尸身一同仰面向上,死不瞑目。
敌军带走了雅伦的尸体。雅伦打了败仗,他们却不怨恨她,仍把她当作王储敬重。他们把她装入香樟木雕成的棺材里,抬着她的棺材一路往北走。
当天夜晚,敌军的军队连退三十里。
华瑶估算了一下敌军的人数,经过几次大战,羯人只剩七万精兵,羌人也不到八万。甘域人虽有三十多万士兵,精兵数量却也大大减少了。更何况,羯国损失惨重,必将爆发内乱,羌羯的势力大不如前了。
华瑶松了一口气。她虽然也受了内伤,伤势却不严重,休养几日便能痊愈。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又换了一套干净衣裳。可她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她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却没有一点胃口。她的心里还有一股无法排解的烦闷。
她住在柯城的行宫里,她穿着白缎青纱织成的衣袍,裙摆上流淌着柔软滑亮的光泽。她手边的檀木桌上,摆着一对琉璃花瓶,两朵牡丹花,各有各的富丽娇艳,分别插在两只花瓶里,花瓣的颜色似红非红,似粉非粉,在灯影与凉风中微微摇曳。她闻到一阵花香,她又想起了方谨。
谢云潇坐在华瑶的身旁,他察觉到了她心神不宁,却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他握住她的右手,她反倒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华瑶道:“我去看看姐姐,你……你先吃饭吧,不用等我了。”
华瑶一溜烟跑出了卧房。她的双腿有些酸痛,但她跑得很快,回廊上挂着红纱灯笼,她穿过一片飘摇的红光暗影,脚步渐渐地变慢了。
她走到方谨的房门前,恍惚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一年,她才六岁,第一次听人说起鬼故事,她觉得害怕。她似乎能听见皇城深处的鬼哭狼嚎,恐惧像是一条蛇,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急忙抓住方谨的裙摆,把她听来的鬼故事告诉了方谨。
方谨教导她:“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你身边有那么多坏人,那么多恶人,为什么鬼不敢杀他们,不敢吓唬他们,却来吓唬你?”
华瑶茫然地摇头:“姐姐,我不懂。”
方谨道:“因为你说的‘鬼’,其实也是恃强凌弱的蠢货。他们不敢折磨十恶不赦的坏人,那些坏人歹毒、狠辣、罪恶滔天,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无论人还是鬼,只敢欺负你这样的弱者,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恐惧,你要愤怒,要往死里斗争,宁死也不能露出一根软骨头。”
不要害怕,要愤怒。
这一句话,华瑶也记了许多年。
华瑶轻轻地敲响了方谨的房门:“姐姐?”
方谨道:“进来吧。”
方谨说话的声音比平日里更轻,华瑶的心跳越来越快。华瑶推开房门,缓步走入内室,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药香味。
周谦正跪在方谨的床前。汤沃雪坐在一把椅子上,她抬头望着华瑶:“殿下……”
华瑶道:“姐姐怎么样了?”
床前的桌柜上,两盏烛灯明明灭灭,灯火微弱,照亮了方谨苍白的面容。她的左肩上还有一条寸长的血口,紫红色的血水浸透了雪白的纱布。
周谦闭上双眼:“老臣……老臣尽力了。”
华瑶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方谨回答道:“我活不过今天了。雅伦的刀上涂满了毒药,这毒药名叫‘九死’,世间没有解药。”
华瑶踉跄一步,连忙扶住了床柱:“姐姐,周谦和汤沃雪医术高强,我也准备了很多药材,我还有几盒天元果,那是天下第一的解毒药。你内功深厚,又是化境高手,只要调理得当,还是可以活下来的……”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天元果也只能让我苟延残喘,不能根治这种毒药的毒性,与其一天一天地等着自己全身腐烂,不如早早地投胎转世。”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
:“我写了几封亲笔信,交给了我的属下,我命令他们尽心辅佐你。”
华瑶没料到方谨会做到这一步。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
方谨抬起手,拿出了枕边一只木匣。她打开木匣,这里面装的是她的印章,兵符,宝库的钥匙、账本、清单,以及通往宝库的详细地图。
方谨把木匣递给华瑶:“要不是你赶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也不想把这些东西留给你。”
华瑶双腿一软,抱着木匣跪在了床边。她思绪混乱,只能说出几个字:“姐姐,我……”
方谨嘲讽道:“你也不过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华瑶猛然抬起头。她眼里泪光闪闪:“我是真的想让你活下来,我说过,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姐姐。”
方谨笑了笑:“你做戏做得真好,还让周谦和汤沃雪照顾我,我的铁石心肠都被你打动了,兵符和宝库,就是我送你的回礼了。”
华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做戏,还是在流露真情?”
方谨似乎是觉得很累了。她抬起一只手,又放了下来:“罢了。”
华瑶追问道:“你想说什么?”
方谨道:“把你的手给我。”
华瑶松开木匣,握住了方谨的右手。她的指甲红润有光泽,方谨的指尖已然浮现了青灰色。
方谨道:“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经常牵着我的手。你说你跟不上我的脚步,只要我牵住你,你就不会走丢了。”
华瑶的眼泪止不住了。她哭着说:“姐姐,姐姐,我一直记得……记得你对我的好,你照顾了我十几年,我从来不想、不想和你断绝关系……如果不是你当年救了我,我活不到今天……”
方谨派人追杀华瑶的时候,华瑶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这些年来方谨对她的爱护。而今,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华瑶的眼泪一瞬间溢出了眼眶。
自从淑妃去世以后,华瑶再也没有嚎啕大哭过。她经历过重病卧床、冒死逃亡,也曾被敌军逼到了绝境,那时候她没有哭,可她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她哽咽道:“姐姐,我……我……我心里有你,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
温热的泪水落在方谨的手上,方谨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华瑶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方谨,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处处关照她的姐姐。
灯火昏黄,儿时的陈年旧事,依稀在眼前浮现,华瑶哭得更伤心:“姐姐,别走,姐姐!!我会治好你,我们、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依为命……”
方谨道:“我回到京城以后,还是会和你争权夺势,不如让我死在今日,你我之间,尚有几分情义留存……你夺去了我的兵力财力,我恨你,还会派人袭击你。”
方谨的声音略微压低了些:“每当你站在我的面前,我总是不愿意伤害你,我竟然下不了手……我也恨我自己……”
华瑶道:“可是,可是……”
方谨又打断了她的话:“别哭了,你也知道,我现在死了,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最好的结果。”
华瑶改口道:“不是,不是,我们明明可以,可以同甘共苦……”
床边的纱帐透出灯影,方谨的眼中微有泪光:“同甘共苦?我们的姓氏都是高阳,不能同甘,只能共苦。我们也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假如我回到京城,今日的承诺都不算数了,你我终归是要刀剑相向……”
华瑶紧紧抓着方谨的右手。她能感到方谨的手心渐渐变凉。她神色慌乱,像是小时候在花园里和方谨玩捉迷藏,黄昏时分,她还没找到方谨。天黑了,月亮还没出来,满地的残花败叶,随风飘散,周围空旷得只剩她一个人,她急忙大喊道:“姐姐!”
方谨道:“我这一生,也造了不少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