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抱住方谨的右手:“姐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你疼不疼?”
方谨道:“不疼,周谦封住了我的筋脉,我没有痛感,只觉得疲惫,我只剩半个时辰了……”
方谨的眼眶有些湿润,泪水滑落,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软弱。
方谨偏过头,看向床角:“大梁国的江山社稷,是你一个人的,也是天下人的,你要谨慎地治理国家……废除贱籍,施行新政,必须一步一步地慢慢完成……”
华瑶震惊道:“姐姐也赞同我废除贱籍吗?”
方谨答非所问:“我赞同你登上皇位。”
华瑶颤声道:“你和我一起回京城,你也可以辅佐我……”
她和方谨是骨肉相连的姐妹。她们也曾尝试过,要把姐妹之间的情义彻底斩断,一丝不剩,一点不留,她们试过几次都失败了。断情绝义,原是她们的痴心妄想。年幼时,彼此照应,年少时,相互留恋,长达十六年之久的姐妹之情,又岂是一朝一夕、一时一刻能舍弃得了的?
华瑶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哭喊道:“姐姐……”
方谨自言自语:“我中了雅伦的毒计,她扒下了徐信修的人皮,我只想亲手杀了她……我不能、不能辅佐你,你还是可以做一个好皇帝……”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死在你怀里,也不是坏事。”
华瑶俯身抱住方谨。方谨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华瑶的双手越来越迟钝。
华瑶的泪水浸湿了枕巾,她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唯一的亲人即将离开她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挽留姐姐?
方谨的力气散尽了,呼吸十分困难,她用气音说:“姐姐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华瑶道:“不是……”
方谨也不管华瑶还在否认什么,方谨只说:“你已经长大了,别像当年一样……只会哭,你要有骨气……宁可流血,不可流泪……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
华瑶哭着摇头。她痛哭失声,喘不过气来。心头一阵绞痛,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闭上眼睛,张开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了凄惨的哭声:“姐姐,你别走,姐姐……”
她乞求道:“不要走,姐姐,留下来,我求你了……”
方谨道:“别哭了……妹妹……”
这是方谨最后一次叫她妹妹。
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初春时节的皇城,天气寒冷,紫砂炉里点上了沉水香,盆栽的牡丹开花了,华瑶坐在软榻上看书。快到晌午了,御膳房还没把午膳送过来,方谨记得华瑶爱吃枣泥糕,她喃喃道:“桌上的食盒里,有枣泥糕……你想吃……就自己拿吧……”
这是方谨留给华瑶的最后一句话。
华瑶也记起来了,当年她经常跑去方谨的宫里,和方谨一起看书,方谨总是会把茶水和点心准备齐全。
方谨从没问
过华瑶喜欢吃什么,但她很了解华瑶的喜好,她什么都知道,她把年幼的华瑶照顾得很好。
方谨的心跳和呼吸完全停止了,华瑶也哭到嗓子哑了。华瑶双手脱力,浑身冰凉而颤抖,不慎摔倒在床下,声嘶力竭:“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她嚎啕大哭:“姐姐……”
第239章 满朝文武聚一堂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
周谦急忙扶住华瑶:“殿下,请您保重身体!您的内伤还没有痊愈,千万不能悲伤过度。战争还没有结束,您要以大局为重啊。”
华瑶想站起来,却又跪了下去。她看了一眼方谨的遗容,又侧过头,怔怔地望着桌上那一盏烛灯。
她心想,灯火点亮的时候,姐姐还活着,灯芯尚未燃尽,姐姐已不在人世了。她亲耳听见姐姐说,自己是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恩怨交织,爱恨交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跪在床边,抬起方谨冰凉的左手,用自己的脸颊去感受方谨冷透的掌心。她的眼泪从方谨的指尖划过,方谨上一次为她擦眼泪是什么时候?好几年前的旧事,她记得很清楚,宛然是昨日的情景。
她还有许多心里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神思昏沉,恍恍惚惚,人世间的生死存亡,不可预知,她也只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华瑶轻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周谦道:“现在是戌时一刻。殿下,请您节哀顺变,三公主她……两个时辰之前就毒发了,那会儿她还在战场上。战况激烈,她领兵杀敌,这毒药的毒性融入她的内力,随着她的内息流转全身,她筋脉尽断,武功全失……强撑着写了三封信,交到了她的亲信手里。她把遗产都送给您,总归还是想顾全大局,确保沧州局势在她离世后也能维持稳定。”
泪水从华瑶的眼角滑下来,华瑶自言自语:“如果她毒发以后,立即服用天元果,她能活下来吗?”
周谦诚实地回答:“她耽误了自己的病情,全天下没有一种药能救得了她。若是服用了天元果,她只能再多活几天,这毒药的药性侵入肌理,全身皮肉都会腐烂溃败,您也不忍心看着她遭受这些吧。”
华瑶低头不语。
周谦道:“三公主她走得并不痛苦,就像睡着了似的。人在世上,如同一场大梦,梦醒了,万事皆休,生前的恩怨情仇全都消尽了。”
华瑶反问道:“兴平帝驾崩的那一天,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周谦叹了一口气:“请恕老臣直言,如果兴平帝还在世,她也会叫你顾全大局,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这是你身为储君应有的城府。家国天下的重大责任,也是要由你来承担的。兴平帝的书房里挂着一块牌匾,那牌匾上刻着八个字,‘勤政守业,克己恕躬’,你在位时就要勤政爱民,克制自己的私心,坚守大梁江山基业。”
华瑶闭上了眼睛。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汤沃雪跪到了她的身边。
汤沃雪道:“殿下,请您原谅,我和周老前辈都尽力了。”
华瑶道:“起来吧,我知道你们尽力了。”
华瑶缓慢地站起身来,怀里抱着方谨留给她的木匣子。她走出了内室,唤来方谨的侍女,嘱咐她们为方谨整理遗容。
当天夜里,方谨的遗体已被封入水晶棺。她躺在密不透风的棺材里,穿着墨黑色绸缎衣袍,枕着一块白玉镶金的枕头,枕边放着两朵玉雕的牡丹花。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真像是睡着了。
华瑶在行宫里搭设了灵堂。午夜时分,华瑶和谢云潇一同跪在方谨的灵堂里,依照皇族的祭奠礼仪,敬香、祭酒、烧纸、诵读祭文。
从始至终,华瑶的神色都是十分平静。她牢记着“顾全大局”四个字,她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
华瑶渐渐接受了现实。其实她并不觉得悲痛了,只是有些茫然,还有些浑浑噩噩。昨天晚上,方谨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今天晚上,方谨冰冰冷冷地躺在水晶棺里,再也看不见人世间的一切景象。
自从淑妃去世之后,华瑶的心里筑起了一道高墙。这一道墙是她的铠甲,坚硬异常,把她与这个世界隔开了。她极力压抑自己的痛苦,也就经常感觉不到痛苦。可是方谨的意外死亡,却在这一道墙上留下了一条裂痕,她需要一段时间来修复自己损耗的精神。
她脑海中回忆的不只是方谨的音容笑貌,还有她迄今为止做出的所有选择。她不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任何一件事,这也意味着她和方谨的分歧是她们命中注定的劫数,没有一点变通的余地。
她记得方谨的遗言。方谨说,她和方谨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她想告诉方谨,总有一天,她也会死去,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人这一生有始有终,无人可以逃避生老病死。等到百年之后,她完成大业,便会再次见到方谨。
她亲手在宣纸上写了一篇祭文。祭文的最后一句正是她多年来的感悟,她一字一顿地默读了一遍:“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时。”
她把宣纸放入铜炉。炉火烧得正旺,火光跳动,纸页化为灰烬。
按照大梁皇族的丧葬礼制,方谨的水晶棺在灵堂停置七天之后,便要放进檀香木的棺椁,运到灵车上,送入京城郊外的凤山皇陵。
祭奠仪式结束了,子时已过,夜色漆黑,华瑶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谢云潇与她一路同行。她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脚步也是虚浮的,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她差一点就摔倒了。
谢云潇立即扶住了她的手臂。他察觉到她筋疲力尽,连忙把她抱到了床上,默默给她盖好了被子。
谢云潇不知道方谨给华瑶留下了什么遗言。他只看见华瑶收服了方谨的部下,又和秦三、杜兰泽商量了追杀敌军的计划。他和华瑶返回卧室之后,华瑶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猜想她的心情尚未平复,也就没有出声惊扰她。
谢云潇熄灭了卧室里的烛灯,华瑶也没说一个字。她和谢云潇默契地陷入沉静,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
谢云潇躺在华瑶的身侧。他们枕着同一只枕头,盖着同一张棉被,彼此的声息交融在一处,似有一种缠绵悱恻的温情。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艰险困难,也习惯了在逃过一劫之后互相安慰。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她紧紧地搂着谢云潇,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睡着了。
接连几日的调兵作战,耗尽了华瑶的精力。她在梦里也觉得疲惫。她放任自己沉沉地睡了一觉。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精力恢复了不少,但她的内伤仍未痊愈,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时候受了风寒,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她咳嗽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窗外落日西沉,夕阳余晖映在窗栏上,半面是红光,半面是阴影。
华瑶惊讶道:“我睡了多久?”
谢云潇撩开床帐:“两天两夜。”
华瑶道:“你一直在等我醒来吗?”
谢云潇把床帐挂到银钩上,又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她才想起自己至少三天没进食了。她想从他的手里接过瓷碗,他却说:“你手臂上的淤青尚未消散,还是让我喂你吃饭吧。”
华瑶随口答应道:“好啊。”
谢云潇坐到了床上,一勺一勺地慢慢喂她吃饭。
这一碗药膳快见底了,华瑶忽然一口咬住勺子,谢云潇道:“别咬了,勺子不能吃。”
华瑶往后退了退:“这个不用你说,我又不是傻子。”
谢云潇道:“你刚才为什么要咬勺子?”
华瑶道:“我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现在还不太清醒。”话中一顿,又问:“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醒过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些什么呢,你不觉得无聊吗?”
谢云潇放下了瓷碗:“每一次你昏睡过去,我只想守在你身边,等着你
睁开双眼。这两天倒也不觉得无聊,我看书静坐,打发时间,总能等到你情况好转。何况这一次只是等了两天而已,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虽然难熬,终究还是熬了过来。”
华瑶半信半疑:“是吗?”
谢云潇道:“向来如此。”
华瑶随口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也许下一次你要等上好几年……”
谢云潇正在给华瑶倒水,听见华瑶的胡言乱语,他动作一停,茶壶里的温水洒了出来,沾湿了他的白缎衣袖。他看起来有些恼火:“殿下!”
华瑶道:“我好渴,我要喝水。”
谢云潇把水杯递到了她的唇边:“你以前也答应过我,不会再开这种玩笑。你食言了。”
华瑶双手捧住水杯,“咕咚咕咚”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她伸了一个懒腰,趴到了床上,把她的脸埋进枕头里:“你这么严肃干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谢云潇抬手揽住她的后背,精纯深湛的内力通过他的掌心传入她的筋脉,在她体内运转三周天,帮助她调息定气。她身上的淤血渐渐化开了,药膳引发的燥热也渐渐消退了。她打了一个哈欠:“我想洗澡。”
谢云潇道:“稍等片刻,洗澡水还没烧好。”
华瑶忽然转了个身。她侧躺在床上,脸颊还贴着枕巾,目光快速扫过谢云潇,又稍微蹭了蹭枕头。她小声说:“你这两天也没睡好吧,你快躺下来,陪我睡个回笼觉。”
柔软的棉被掀开了一角,谢云潇缓缓地躺下了。
华瑶伸手搂住他的腰身,她把自己的耳朵贴到了他的胸膛上。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强劲有力,脑海里冒出奇怪念头,真好啊,她还活着,他也活着。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战场上的种种惨状,生与死,胜与败,聚与散,过去与未来,全都交缠在她纷杂的思绪里。
华瑶自言自语:“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谢云潇道:“我读过几本史书……”
华瑶插了一句:“你太谦虚了,你至少读过几百本吧。你的书房里全是书本卷轴。”
谢云潇握住了她的手腕,继续道:“书上说,各人有各人的时运,然而古往今来,无论大小人物,没有一个是真真正正的一生顺遂。为人一世,总有起落沉浮,这也并非人力所能改变。”
这句话的语气很是温柔,华瑶听出了谢云潇想要安慰她的意思。
谢云潇讲的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她偏要说些不合常理的胡话:“假如我身中剧毒,陷入昏迷,也许很快就能醒过来,也许几年甚至几十年都醒不过来,你会怎么想?”
谢云潇不假思索:“既然你非要折磨我,我和你一起昏过去算了。你什么时候清醒,我什么时候恢复知觉。”
华瑶噗嗤一笑:“你真好玩。”
谢云潇道:“过奖了,彼此彼此。”
华瑶的笑意转瞬即逝。她的意识渐渐恢复了,她想起了方谨,也想起了燕雨。
谢云潇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收得更紧,把她牢牢地抱在怀里,丝毫不放松。他低声道:“你有做大事业的志向,也有依托终身的抱负,将来不知还有多少事业等着你完成,天下臣民都要靠你一个人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