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
中漂浮着淡淡药香,华瑶略微低下头,又抬头向前望去,燕雨正躺在一张木床上,齐风坐在床边,用一条毛巾擦拭燕雨的面容。
华瑶小声问:“燕雨怎么样了?”
齐风道:“多谢殿下关心,还是老样子。早些时候,周老前辈也来探望了燕雨,她教会了我许多针灸的技巧。她说,长此以往,燕雨也许会……会突然醒过来。”
华瑶连忙坐到齐风的身侧。她抓住燕雨的手腕,替他把脉,他的脉象如同一条丝线,细微轻缓。他的脸颊也消瘦了不少,眼眶浮现出淡淡的紫青色。
华瑶静静地注视着他的面庞,他好像也睡着了,就像方谨一样。她不禁有些恍惚了,燕雨的魂魄,究竟游荡到了哪个世界?
华瑶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燕雨毫无反应。
华瑶自言自语:“你知道吗?羌国和甘域国都投降了,羯国名存实亡,再过几个月,等到边境战事平定,大梁国的政局就要翻新了。”
华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燕雨说这些。近日以来,她时常想起儿时的光阴,燕雨和齐风都是她的玩伴。他们在庭院里捉迷藏、放风筝、讲故事、追逐打闹,记忆中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她就长大了。
齐风道:“战争……快要结束了吗?”
华瑶道:“是啊,真是个好消息。”
齐风点了点头。
华瑶道:“你也瘦了一点。”
她抬起手,似要触摸他的脸颊。他一动不动,只等她的指尖落到他的脸上。
华瑶还没碰到他,又把手收回去了。她轻声说:“你的头发上有一小片树叶。”
齐风解释道:“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他的心脏也变成了一片树叶,漂浮在期待之上,惆怅之下。他向来不善言辞,此时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静默地坐着,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到了墙上,他和华瑶还隔着一尺距离,彼此的影子没有一丝重叠的痕迹。
华瑶忽然问道:“你吃过晚饭了吗?”
齐风道:“没有……暂时没有。”
华瑶道:“我给你带来了一份食盒。”
齐风打开了华瑶递过来的食盒,闻到了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味。那盒子里装着鸡丝卷饼、姜醋螃蟹肉、清炒白菜、凉拌莴笋,以及一小碟玫瑰酥糕,很合他的口味。
齐风轻声回答:“多谢……谢谢。”
华瑶的声音比他更轻:“我听说你这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能照顾燕雨。我不会再让你冒险了,你也可以好好休息。”
齐风道:“你要赶我走吗?”
华瑶急忙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齐风把食盒的盖子扣上了,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抬头,看着我。”
齐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看见齐风的眼里泛着泪光,她很惊讶。齐风立即把头侧过去了,她追问道:“你哭了吗?”
齐风道:“我……我没哭。”
他怕自己会害她担心。他涨红了脸,编出一句拙劣的谎话:“我、我不会哭。”
华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生硬地挤出一句:“你不要哭了。”
齐风道:“对不起。”
华瑶道:“你并没有对不起我。”
华瑶又把食盒打开,放到桌上,还把筷子递到了他的手里。她小声说:“人在肚子饿的时候最伤心。吃饱了,洗个澡,再睡一觉,你心里会更舒服些。”
齐风道:“我现在就吃饭。”
华瑶继续说:“我从来没想过赶你走,我想和你一起回京城,我知道你和燕雨不喜欢打打杀杀,你们都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你们可以住在皇城,或者京城郊外,我会派人保护你们。”
筷子不慎敲到了瓷盘上,撞出了一声轻响,齐风的嘴里塞了一块卷饼。他又把头转到另一边,缓慢地咀嚼着,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去。他觉得自己行为古怪,就连寻常的礼节都没顾上。
他懊恼又烦闷,声音里透着无奈:“多谢殿下关照,我感激不尽。”
华瑶从袖中取出两只平安符:“你和燕雨的生辰快到了,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生辰礼。等你们回到了京城,我再送你一栋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齐风接过平安符。这是莲花形状的平安符,做工十分精巧,紫霞色丝绢织成了八瓣莲花,花蕊上绣着几个篆体字,齐风一个也不认识。
齐风问:“我以后能不能学认字?”
华瑶道:“当然可以。”
齐风道:“等到燕雨醒了,我就能教他读书认字。”
华瑶的心弦一霎绷紧了。她听周谦说,燕雨也许永远也不会醒来。可她必须给齐风留一个念想。她不能斩断他仅存的希望。
华瑶认真道:“燕雨会是一个好学生。其实他一直很听你的话,也只有你能管得住他。”
齐风和华瑶之间的距离仅有半尺,他不敢再靠近一寸,只怕自己会发现眼前一切都是幻觉,是他在幻觉中设想出来的自欺欺人的一点安慰。
齐风垂头看着燕雨,灯光模糊,燕雨神色平静,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忐忑不安,燕雨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齐风“刷”的一声站了起来:“他皱眉了,你看见了吗?”
华瑶心神恍惚,完全没注意到燕雨的表情,却撒谎道:“嗯!我也看见了!”
齐风急忙道:“要不要把周老前辈叫过来?”
华瑶还没回答,门外传来一声叹息:“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呢。”
华瑶走过去拉开木门,周谦和华瑶打了个照面:“老臣参见殿下。”
华瑶道:“免礼,你来给燕雨把脉。”
周谦快步走到床前,先给燕雨把脉,随后又在他身上施行了针灸治疗。燕雨的病情没有任何起色,周谦还说:“再等等吧,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华瑶点了一下头。她喃喃自语:“我也不知天意如何,只愿燕雨早日醒过来。”
周谦把银针收入木盒:“殿下是天生贵人,金口玉言……”
华瑶却说:“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命也,运也。”
周谦放下了木盒:“是啊,您能有今日成就,正是因为您才学高、武功强,运气也好,您把人情世故看得十分透彻。”
华瑶难得谦虚一回:“倒也算不上透彻,我只是有感而发。”
周谦提起一盏灯笼,她把华瑶和齐风都引到了庭院里。
夕阳斜照,树影纵横,华瑶站在一棵桃花树下,透过树叶的缝隙观望天空。
天色渐暗,满树桃花迎风招展。
周谦把灯笼挂在一根树枝上,起手一挥长剑,在火光中划出一道耀眼白光。
烈火飞扬,青烟漂浮,那几株桃树竟是纹丝不动,每一朵桃花都少了一片花瓣。纷纷花瓣飘落半空,又拼成了几百朵桃花,融入烟尘之中,化为灰烬。
周谦对剑风的运用纯熟自如,她的剑风好像一种活物,全然依照她的设想活动,既能进攻,又能防守,还能一片一片采摘花瓣,散入飞烟流风。这等精妙的剑法,真让华瑶大开眼界。
华瑶不禁问道:“我能学会吗?”
周谦道:“殿下天资聪颖,这世上没有您学不会的功法。”
华瑶知道周谦又要教她武功了。
近日以来,周谦不分昼夜地教导华瑶习武,好像很着急似的。
华瑶不知道周谦究竟在急什么,华瑶总是学得很认真。她聪明好学,无论天资还是根骨都是最上乘的。经过半个多月的刻苦练习,她的武功境界又精进了一层,距离“天下第一高手”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今日周谦不教剑法,她打算传授心法口诀。她把口诀念了一遍,又问:“你们二人听懂了吗?”
华瑶似懂非懂:“大概明白一点点。”
齐风完全不懂:“晚辈实在不知道您刚才说了什么。”
天已经黑下来了,华瑶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她的双眼比烛芯更明亮。她直勾勾地盯
着周谦,只等周谦为她讲解心法口诀。
周谦收剑回鞘:“这口诀的第一句是‘轻重各异,强弱定势’,你们首先要明白如何控制自己出招的轻重缓急。你用在剑上的劲力,就像是一只转轮,随时能做到相互转换。”
华瑶的悟性远超齐风。经过周谦的一番点拨,华瑶差不多能做出个样子,齐风不小心削断了一根桃枝。
桃花摔落在地,枝叶纷飞,齐风懊恼地后退两步,还把双手背到了身后。
华瑶调侃道:“这可是周老前辈的绝招,她老人家练了好几年,难道你还想在一天之内学会吗?你也太贪心了。”
齐风道:“我知道自己学不会,只可惜桃花开得正好,落在地上,全都凋谢了。”
华瑶从地上捡起几枝桃花,扎成一束,递给齐风:“放进花瓶里,多少还能做个摆件,挺不错的。桃花的花期只有半个月,你也不必怜惜它,好好欣赏就是了。”
齐风接过花束,很淡地笑了笑。
自从燕雨出事以来,齐风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今日是华瑶第一次看见齐风流露笑意。
华瑶和齐风对视片刻,恍然回过神来,连忙又跑去练剑了。
这一练又是一个多时辰,华瑶的招式毫无进展,齐风更是一窍不通。华瑶不由得感到挫败。她做梦都想练出周谦那般精湛奥妙的剑法。她能用剑气把每一朵桃花撕得粉碎,却不知道如何使出刚柔并济的绝招。她要修炼到武学宗师的神妙境界,真是比登天还难。
华瑶抱着长剑,坐到了台阶上。她一手托腮,看着齐风在庭院里练剑。她心里想的还是心法口诀。
周谦坐到了华瑶的身旁:“您还在思考口诀?”
华瑶道:“嗯。”
周谦不禁笑出声来:“您也算是皇族里勤奋刻苦第一人了。”
华瑶否认道:“不,我皇兄东无,比我更勤奋。每天早晨天还没亮,东无就起床练功了,我还没睡醒……”
周谦道:“那都是几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您年纪还小,每天多睡一两个时辰,对身体有好处。再说了,东无如此勤奋,还不是败在了您的手下?”
华瑶毫不谦虚:“嗯,这倒是,我毕竟是真龙天女,运气比东无好多了。”
话锋一转,她承认道:“不过,东无的武功比我强很多,再给我两三年,我也追不上他的境界。”
周谦的语气十分平稳:“强、弱、高、低,这四个字,也是相对而言的。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再强壮的人,也有衰老病死的那一天。”
华瑶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周谦。过了片刻,她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在世上,大多只能活到八十岁,还要经历幼年、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其中幼年、童年、老年至少有五十年,强壮健全的时光,大概只有三十年。强者不一定是真正的强者,只是相对弱者更强,当他遭受疲惫、饥饿、疾苦、病痛的折磨,他也不再是强者了,并非人力所能勉强。”
周谦道:“殿下确实是聪慧透彻,最多不过三四个月,您就能领悟这一门功法了。”
华瑶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到底是要教我武功,还是要教我为政之道?我回到京城之后,就要登基称帝了。”
周谦道:“道理都是相通的,您体谅民生疾苦,终会成为一代明君。”
周谦搭住华瑶的手腕,深厚精妙的内力传入华瑶的筋脉,积聚在她丹田之内,渐渐在她周身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