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道:“你也要劝我以大局为重吗?”
谢云潇道:“不是,我想劝你不必强求已经结束的缘分。”
华瑶道:“你真的挺会说话的。”
但她转念一想,强求了又怎样?谁知道缘分有没有结束呢?她不怕鬼神,不惧生死,当然也不会认命。她不会放任自己的意志消沉下去,她会重整旗鼓,这世上没有她闯不过的难关。
谢云潇缓慢地抚摸她的后背,顺着她的脊骨摸到了她的后颈。他已有整整两天不眠不休,他的神志其实也并不清醒,他迫切地想要亲近她、安慰她,让她沉浸在温暖舒适的氛围里,抛开愁绪,忘记病痛。
他的指尖深入她的长发。她抬起头来,他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紧接着又是一个吻,他在亲吻的间隙里一声声地念道:“卿卿,卿卿。”
华瑶试探道:“我和你的缘分……”
谢云潇又记起华瑶昏迷不醒的样子。他心有余悸,双手立刻撑到了华瑶的枕头两侧,绸缎织成的枕巾只有薄薄一层,被他紧攥得发皱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和你的缘分是前生注定,来世预定,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必定会长厢厮守。”
华瑶搂住他的肩膀,她本来想说“你的执念太深了”,可他的眼里全是她的倒影,似是充满了说不出的真切情意。她改口道:“你……嗯,你说得对。”
谢云潇的态度十分强硬,却又有一丝乞求的意味:“别敷衍我。”
华瑶严肃道:“什么敷衍?我从来没有敷衍过你。你给我坐起来,把我以前送给你的情诗在心里默背三遍。”
门外传来侍女的脚步声,华瑶推开谢云潇,披衣下床。谢云潇把枕巾掀开了。他坐在床上,沉静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又深情,她的心神也被他勾得迷离恍惚,她不禁怀疑他当真在心里默背情诗了。
华瑶连忙道:“我去洗澡了,你自己睡一会儿吧。”
华瑶缓步走向浴室,浴桶里的热水正冒着雾气。
水雾缭绕时,她的神智完全清醒了,她的情绪也完全平复了。她脱下衣裳,泡进浴桶里,两个侍女站在她的背后,把玫瑰香膏均匀地涂抹在她的长发上。
华瑶抬起双手,搭住了木桶的桶沿。热水漫过了她的锁骨,她的指甲在桶沿上画了一个小圈。
她猜到了羌羯军队撤退的方向,也猜到了甘域国会在十天之内向她求和,她会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全收拾了。至少在她当政的这些年里,羌国羯国甘域国不会再有任何侵占大梁国土的机会。
*
几天之后,秦三派人从前线传回捷报,启明军与沧州飞虎营合力清剿了四万羯人精兵、以及两万羌人精兵,几乎把羯人的将领全杀光了。羯国、羌国元气大伤,与甘域国的盟友关系十分紧张。
甘域国的使臣也赶到了柯城。这些使臣送来了金银珠宝,姿态极尽恭顺,华瑶与使臣仅仅商量了半天,便为甘域国敲定了一份投降书和一份纳顺表。
华瑶道:“别忘了告诉你们国王,羯国快要亡国了。羯国的两个王女死在我手里,我的军队也攻入了羯国本土。我会设定一条新的边境线。”
使臣跪在地上,谦卑道:“是,是,微臣牢记在心。甘域国一向是大梁国的附庸,我们国主崇敬您的威名,却被奸臣蒙蔽了耳目……”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甘域国的军队勾结羌人羯人,在我大梁境内烧杀抢掠,这一笔血债,我要你们血偿。”
使臣躬身弯腰,硬着头皮道:“微臣、微臣今日觐见殿下,商定了投降书和纳顺表,您、您不能反悔了。”
华瑶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的汉语说得不错,谁是你的老师?”
使臣答不上来。他的后背浸出一层冷汗。
华瑶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你们甘域国献给我的投降书上有一项条款,甘域国王向我承诺,他会追究奸臣的罪责。我要的不只是‘追究’,我要判处他们斩立决。你们甘域国还有三位将军,谋害了凉州边沙大将,我要这三个人的项上人头。”
甘域国的众多使臣颤抖如筛糠。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会武功,腰间也挂着一把短剑。
华瑶向他们走近一步,浓烈的杀气从她身上传来,众人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他们的佩剑全都断成了碎片。他们自身虽然没有受伤,内心却因为华瑶的武功境界而感到极大恐惧。
华瑶冷声道:“我只给你们七天时间。七天之后,那些人要是没死,本次和谈就作废。”
夜色初上,行宫亮起了灯笼,华瑶在主殿设宴款待使臣。
主殿堪称金碧辉煌,追随华瑶的文臣武
将共有一百多人,众人交错着坐在主殿的左右两侧,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张案桌。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荤菜、素食、汤羹、点心,样样齐全。
华瑶高居上位,谢云潇坐在她的身边,甘域国众多使臣都坐在华瑶的左下方。
华瑶没开口,使臣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敢窃窃私语。
使臣们特意准备了容貌出色的甘域国少男少女,本想凭借美色引诱华瑶,结下姻亲之盟。然而使臣们看清了谢云潇的长相,深感羞愧,也就不好意思按照计划行事了。
第240章 天地宇寰兴瑞象 时也,命也,运也
华瑶的目光扫过众人的面庞,甘域国的使臣纷纷把头低下去了。
华瑶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她酒量不好,也不能贪杯。但她必须把气势摆出来。她放下酒杯,打了个响指,高挂在墙壁上的灯笼里火光迸溅,灯光大亮,照得殿堂一片通明。
甘域国的使臣们更是万分惊恐。他们只知道华瑶的武功已入化境,却不知道华瑶竟然把“控火御风之术”修炼到这般高深地步。
那些灯笼距离华瑶至少有二十丈远,华瑶可以操控二十丈之外的烈火流风,她的武功境界一定是在化境之上,取人性命,易如反掌。
这一场宴席也有歌舞助兴。舞者是一群年轻力壮的剑客,剑法出神入化,剑锋破空之声如同霹雳般响亮,梁国武将拍手叫好,甘域国使臣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宴席结束之后,使臣回到了驿馆里,默默地收拾行囊。次日早晨,他们拜别华瑶,启程返回甘域国。他们快马加鞭,赶在三天之内把消息传给了甘域国的国王。
华瑶耐心地等待了几天,甘域国果然又派遣了第二批使臣前来觐见华瑶。
这一批使臣的首领是甘域国王子,名叫谷舒,今年刚满二十四岁。此人容貌英俊,体格强壮,在甘域国也很有声望。他身上穿着一件墨绿色衣袍,腰间系着一条绞丝金链,深褐色长发只用缎带扎成一束,微卷的发尾落在他的背后。
议事厅内,谷舒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恭敬道:“微臣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华瑶道:“请起,赐座。”
谷舒坐到了一把木椅上。他缓声道:“殿下收服四方豪杰,平定天下祸乱,真是当今世上英明神武第一人。微臣久仰殿下威名,今日得见殿下尊荣,实在是三生有幸。”
谷舒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华瑶身边的近臣。他看见谢云潇和杜兰泽分别坐在华瑶的左右两侧。
谢云潇的外貌当真是完美无缺,已不能用语言来形容,只让人想起雪山渺茫之景,不染世间尘埃,可望而不可及。而且谢云潇刚从庭院里走过来,今日早晨,小雨淅淅沥沥,庭院树木繁茂,树叶上雨水潮湿,谢云潇的衣袍、腰带、袖摆,甚至是鞋底都不曾沾染半分水雾,他的武功境界必然是远超常人的高深。
谷舒转过头,又瞥了一眼杜兰泽。
杜兰泽的仪态和气质也是超凡脱俗。她穿着素白色长裙,腰系一条黑色丝绦,分明是在给方谨守丧。
杜兰泽对上谷舒的目光,微笑道:“请问你今日为何而来?”
谷舒道:“我的父王依照殿下吩咐,处决了三位将军……”
话没说完,谷舒拍了一下手。侍卫呈上了三只木盒,盒子里装着三位将军的人头。这三人之中,竟有两个死不瞑目,只有一个闭上了双眼。
杜兰泽面不改色:“有劳了。”
谷舒道:“父王敬仰殿下威名,愿意听从殿下号令。殿下为甘域国拟定了一份投降书,父王仔细读过了。那投降书共有三十七项条款,其中一项是开放甘域国南部的航道、港口、驿道、驿站,纳入大梁官兵的管辖范围……”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不错。”
谷舒语气谦卑:“微臣听说大梁国有一条不成文的法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是大梁国储君,您的宽恕和责罚都是恩赐……”
他撩起衣袖,“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微臣恳求您赐下恩典,饶恕甘域国进犯大梁国边境之罪。”
华瑶的视线没有一丝偏移:“我只谈正事,不讲废话。如果甘域国主同意全部条款,我自然会饶恕你们,大梁国与甘域国都能从中获益。”
谷舒抬头,望着华瑶:“倘若甘域国交出了航道和驿道的管辖权,那我们甘域人如何做生意?如何经营农业和商业?如何运送货物?甘域国内,众多官吏、士兵、商人、书生会不会趁机造反?!微臣愧对甘域国民,更愧对殿下,请殿下赐微臣死罪!”
华瑶道:“你这是要以死相逼?”
谷舒道:“殿下言重了!”
华瑶笑了一声:“你仔细想想,大梁国和甘域国之间的战争,究竟是我们不想打,还是你们不能打?”
谷舒竟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用甘域语说:“您要是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留,我们宁愿决一死战。甘域人不能忍受屈辱,我们国主也要顾全自己的尊严。”
华瑶目光冰冷,只用汉语回答:“甘域国主的尊严在他入侵大梁边境的那一天就应该消失了。无论他愿不愿意,他必须血债血偿。我和你商议条款,也是出于仁慈。倘若我失去了耐心,你再后悔也来不及。”
谷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您又要开战吗?您就不怕甘域人起兵作乱,伤害驻守在甘域国的大梁官兵?”
华瑶依旧平静地坐在龙椅上:“梁人和甘域人能否融洽相处,只看官府如何宣扬了。我并不是要逼死你,我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促进甘域国海陆贸易繁荣兴盛。大梁国地大物博、兵强马壮,甘域国与大梁国结盟的好处,你数都数不清,如此浅显的道理,就连三岁小孩也能想明白。”
谷舒颤声道:“你不费一兵一卒,就要侵吞我们的地盘……”
华瑶严肃道:“你要知道,你们只有两条路,第一,接受条款,第二,亡国灭族。”
“亡国灭族”四个字,沉重响亮,如箭一般锋利,射入谷舒的耳孔。
谷舒盯着华瑶,放出一句狠话:“我们甘域人上了战场也不怕死,更不会输给你们粱人。”
华瑶看着他:“你杀过粱人吗?”
谷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华瑶冷声道:“你再敢大放厥词,我立刻杀了你,用你的鲜血祭奠冤魂。”
议事厅里卷起一道刚猛强悍的劲风,瞬间从谷舒的头顶扫过。谷舒连忙跪到了地上,甘域国的众多使臣跪在他的身后,众人异口同声:“微臣知罪,请殿下息怒。”
谷舒呼吸急促,脖颈上隐隐浮现一条条青筋。
华瑶心想,他明明比自己大四岁,城府还是差了一些。甘域国王为什么派他出任使臣?
华瑶看向了杜兰泽。
杜兰泽站起身来。她上前一步,轻声道:“凉州昨日传来消息,羯国的国王和王后已经去世了。羯国王室没有一个活口留下来。羯国内部动荡不安,八大部族分崩离析,更像是一盘散沙。”
杜兰泽掀开一块盖在木板上的绸布,显现出一张羯国的详细地图。
杜兰泽握住一支炭笔,勾描出一条全新的边境线:“不出半年,羯国便会亡国了。”
谷舒犹豫半晌,才问道:“羌国……”
杜兰泽道:“羌国的国王有两个儿子,长子失踪了,生死未知,次子桑顿已被启明军俘虏了。”
谷舒道:“桑顿、桑顿……他在你们手里?”
杜兰泽道:“正是如此。你也不必为他担心,大梁国与羌国谈判结束之前,启明军不会动他一根手指头。”
谷舒听出了杜兰泽的言外之意。羌国也向大梁国投降了。
羌国的国王是个精明老练的女人。自从启明军与羌国交战以来,羌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羌国的文臣武将也有满肚子怨言。羌国的国王必须寻求退路,顺便把她一向宠爱的儿子赎回去,或许羌国会成为大梁国的盟友,重修两国之好。休战,和谈,签订盟约,无非是为了各自的利益。
*
当天傍晚,甘域国的使臣全部退下了,华瑶又和杜兰泽商量了一会儿政事。她们一定要抢占甘域国南部的驿道和港口,是因为启明军在羯国找到了几处金矿和铜矿,若要开采矿石,必须从甘域国的运河借道行船。
华瑶的心里已有了主意,无论甘域国主是否同意,这几条运河她要定了。羯国的金矿和铜矿,她也要定了。羯国士兵屠杀沧州官民数十万人,羯国付不起赔款,那就用羯国本土的矿山来结算,她会把羯国的金山银山全部搬回大梁。
天快黑了,华瑶离开了议事厅,走在一条清幽小路上。她独自一人穿过浓密树荫,灯光照出一座寂静庭院,地上洒着几片枯黄落叶,沾满了潮湿水雾,无端生出凄凉萧瑟之感。
华瑶的脚步停顿了一瞬。她站在门口,轻轻地敲响房门,屋内传来回音:“请进,殿下。”
华瑶推开木门,跨过门槛,屋内的木桌上亮着一盏烛灯,灯火飘摇,似明欲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