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刀向前的决绝、颈血喷溅的惨烈、战死沙场的悲壮,都伴随着蹋破尘土的铁军马蹄,在他眼前纷纷尘埃落尽。他与父亲遥相对望,却已听不见父亲的哀嚎与痛呼。
他气绝身亡。
余索亲眼目睹儿子惨死,一时失神。他原本以为,凭着他独步天下的武功、神勇无敌的卫兵、几十万大军的防护,他的儿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死。他还想着,等他凯旋,他和儿子一起回到羯国,儿子可以在大王面前讨个赏,封个万户侯,娶个美丽的妻子,然而,然而……他双眼赤红,暴喝一声,全身脉络乍起,额头青筋毕现,正当悲痛之际,谢云潇一剑砍向他的脖颈,他立即避开,肩膀却被切出血淋淋的伤口。
他不怒反笑,弃下谢云潇,转身直攻华瑶。
城楼之上,踩着云梯飞跳而至的羯兵越来越多,杜兰泽命令炮兵挪动大炮,交错着轰击云梯。
杜兰泽在百忙中抽出空,往下一瞥,瞧见余索即将冲杀华瑶。她大喊道:“戚归禾呢?戚归禾在哪里?!”
燕雨指了指对面,道:“戚将军在北墙守军!”
“你快去找他!”杜兰泽下令道,“你告诉他,羯国的第一高手在东墙之下,马上要杀了公主和谢云潇!”
燕雨片刻不敢耽误,闪身飞向了北墙。
*
东墙之下,战势焦灼。
余索疾步向华瑶奔来,他决定一刀一刀地斩下华瑶的四肢与首级,将他儿子所受之苦百倍、千倍地回报到华瑶的身上。
华瑶当空一跃,还想逃跑,余索的刀锋振振有声,呼啸间削落她一缕长发。他反手一刀又要斩她左臂,却被她纵跳避开,她的身姿轻盈飘逸,轻功是当世少见的高超。
余索吹了声口哨,他所有的亲兵都在近旁现身,众人将华瑶团团围住,百道剑光同时劈砍她的脑袋。
她找准一个极窄的缺口,以剑开路,猛冲过去,使尽全力地飞跃,终于破开人群,重见蓝天白云。
但她的双腿、手臂、脖颈、耳朵都被刀剑割出了血痕。
她正奇怪,羯人怎么还没追上来,往下一看,只见谢云潇、他的卫兵们、以及华瑶的侍卫们早已挡住了那些羯人的去路。
谢云潇翻身回斩,使出了戚家秘传的一套剑法,那剑气交错纵横,快得闪现残影,切断了十几名羯人高手的喉咙,半空中断肢如雨,血溅如花。
可惜,这也挡不住余索。
因着幼子之死,余索抛弃了军队指挥一职,全心全力要虐杀华瑶。他与谢云潇缠斗几百个会合,又砍伤了谢云潇数次,谢云潇血流不止,反倒越战越勇,竟然比吃过药的羯兵更能忍耐伤口崩裂的巨痛。
谢云潇的攻势不曾减缓。
余索静下心来,仔细观察谢云潇的武功路数。
破风声起,余索的影子消散。他动用全身的劲力,朝着谢云潇左砍右劈,却有另一把大刀死死地挡住他的杀招,及时地救下了谢云潇。
余索侧过脸,见到了戚归禾。
戚归禾一边与余索对招,一边跟谢云潇说:“大哥来了,你回去吧!你浑身是伤,该歇歇了!”
谢云潇并不打算走。因为戚归禾的武功在谢云潇之下。如果谢云潇走了,戚归禾必死无疑。
那一厢的余索也学过一些汉语。他听懂了谢云潇与戚归禾的兄弟之义,大笑道:“你们兄弟两个人一起死!”
谢云潇与戚归禾联手对战他一人,他攻防有术,进退有道,竟然没落一点下风。他的实战经验远远多过谢云潇与戚归禾这两位年轻人,他的刀法和内功均在兄弟二人之上,只要他找到此二人的破绽,必能将他们双
双斩杀。
天色渐暗,月似银盘。
夜风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厚,华瑶领着一批侍卫狂砍周围的羯人高手。她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指骨发麻,腕骨发酸,剑柄都快要抓不稳了。
战场上最忌分心,而她不仅分了心,还有些脱力。先前她拼命逃出围剿,几乎耗光了所有力气。
她奋战一天一夜,濒临极限。
但她不想死。
她还没登基。
她没为杜兰泽全家翻案,没有废除贱籍、取缔妓院,没有改革田制、肃清烂账……啊,对了,谢云潇还不是她的驸马。
谢云潇也不能死。
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驸马了。
守城的兵将尚未撤退,枉死的烈士尚未阖眼。
华瑶的心中杂绪万千,剑下戾气四溢,顷刻间又斩杀数十位敌军,她忽然听见左良沛说:“我死后,请您与小谢将军继续守住雍城。”
华瑶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左良沛观望余索已久。
他是东墙之下最不起眼的一位将军。他穿着沉重的犀牛铠甲,拿刀的架势早已不复他年少时的锐不可当。
他的左臂与大腿挂着炮伤与箭伤,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余索。他与戚归禾对视一眼,戚归禾明白了他的深意,便对弟弟说了一句戚家密语。
谢云潇没有片刻的迟疑。他和大哥一同以疾剑飞刀为屏障,短暂地困住了余索。
随后,左良沛作势要砍向余索的双腿,趁着余索略微低头的那一瞬间,左良沛刺刀向上,刺中了余索的腹部,同时受了余索一刀,被余索当空腰斩。
左良沛的下半身已然坠落,血淋淋的肠子滚进了泥土中。他的上半身还死死地抱着余索的双腿。
余索从未见过这种癫狂的打法。此人的上下身分离,竟还能拼着残存的一口气,双臂如铁钳般地紧紧夹住自己。纵使吃了白铃铛那种止痛的药,也绝对做不到这一步!
余索挥刀骂道:“疯子!疯子!!”
余索的轻功被这般耽误,再也躲不过谢云潇的剑光。须臾之间,他的脖颈被谢云潇切断,垂死之前,他心知避无可避,索性重重甩刀,挥出最后一招,要与谢云潇同归于尽。
余索的力道重达千钧,这一击没能挨上谢云潇,却被戚归禾挡在半路。余索生生地震断了戚归禾的五根手指,戚归禾浑似毫无痛觉一般,又往余索的心口补了一刀。
华瑶也赶来助阵。她疾速一剑,猛劈余索的壮腰,使他再无回天之力。他被分尸而死,尸块散落在各地。
华瑶跳到半空,使尽全力,高声用羯语呐喊:“你们的第一高手,余索,死了!余索被我们分尸了!你们的第一高手,余索和他儿子全死了!全被我们分尸了!!”
雍城的兵将多半不懂羯语,杜兰泽却很精通。她抓紧时机,命令所有炮兵、弩兵、火兵不惜一切代价,万攻齐发,霎时间,羯兵步步败退,士气大衰。
时值深夜,满地都是尸首,既有梁人,也有羯人。
羯人的副将已死,军心大乱,主将立刻击鼓,传达收兵的信号。那些羯人退散之后,雍城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谢云潇从尸首中扒出他的侍卫。他徒手提起几具冰凉的尸体,正要跳回城墙,华瑶拦住了他:“你伤得太重,这些尸体,你先放着,我派人来运。”
谢云潇道:“他们是我的部下。”
华瑶点头:“我知道。”
谢云潇站在空旷的草野之间,自言自语道:“我想把他们的骨灰带回凉州。”
谢云潇记得每一个人的生前样貌,甚至记得他们的父母来军营探望孩子时的关切之语。
谢云潇的衣袖盈满了血。鲜血顺着他的指尖,缓缓地往下流淌。
华瑶心头一惊,忙道:“好了,不说了!你先回城吧,我们一起回去。”
谢云潇被华瑶拽回了雍城,而戚归禾仍未离开。
东境的夜空苍茫无垠,雅木湖畔冰封万里,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银光落在戚归禾的脚底。他慢慢地走着,四处张望着,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了左良沛的下半身。
左良沛的上半身仍然紧锁着那位羯国第一高手。戚归禾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左良沛的上半身取下来。
草丛繁盛而浓密,随处可见断肢残骸。戚归禾拼好了左良沛的尸体,为他卷上披风,严丝合缝地盖住了他断裂的腰腹。
凉州的将军不会死无全尸。
凉州的将军会被他的亲友安葬,葬在他拼死守卫的家乡。
*
当夜,汤沃雪忙得一夜未眠。她见到华瑶的时候,发现华瑶心力衰竭,差点以为自己保不住她。
幸好,汤沃雪带了许多药材。她照顾完华瑶,再去看望谢云潇,惊讶地发现谢云潇伤得比华瑶更重一些。
汤沃雪在谢云潇的面前摆出了一排药,盯着他吃完所有的药,这才想起来一直没露脸的戚归禾——戚归禾是戚家的大哥,早就习惯了谦让。从小到大,他无论做什么都要先让着弟弟妹妹。
夜幕幽深,乌云遮月,汤沃雪来不及提灯。她闯破夜色,连奔带跑,冲进戚归禾的房间。
果然,正如她预料的那般,戚归禾才是伤得最重的人。
戚归禾的五脏六腑都被震伤了,右手的五根手指也被碾得粉碎。他看似平静地坐在床边,稍一垂头,便呕出一口深红的浓血。
汤沃雪道:“躺下!你马上躺下。”
戚归禾冲她一笑:“辛苦了,阿雪。”
汤沃雪的脾气比平常好了百倍不止。她柔声安慰他:“我不累,归禾,你躺过来,我给你施针,快,别磨蹭了。”
这间房屋宽敞而舒适,床上铺着一层软被,熏着一点浅香,驱散了浓郁刺鼻的血腥味。
戚归禾慢慢地躺下,眼皮沾满了血和泥。他刚想闭眼,又见汤沃雪含着热泪,便问:“阿雪,为甚么哭?”
汤沃雪眨了眨眼,泪水滚落,流到他的脸上,像是下了一场濛濛小雨。他尝到她的泪水,微苦,略咸,心却是甜的:“你为我哭了。”又说:“不值得,阿雪别哭。”
汤沃雪边哭边说:“你闭嘴,不许讲话。”
戚归禾问:“我快死了吗?”
“不会,”汤沃雪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他昏昏沉沉地交待遗言:“我死后,阿雪,你别为我难过……”
“好啊,”汤沃雪故意气他,“我不会难过,我甚至不会给你扫墓。”
戚归禾没有一丝怒意,还叮嘱道:“扫墓啊,无所谓的,你不想做就别做了,别让任何人欺负你……”
汤沃雪连续几针扎进他的大穴,拼尽全力救治他的心脉。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只要心脉尚存,就不会一命呜呼。她一边想,一边说:“欺负我最多的人就是你,你从小欺负我,我恨你。”
戚归禾默默地经受她的指责,半晌后,才问:“阿雪为甚么恨我?”
汤沃雪指尖施力,喃喃自语道:“你不准我给你治病。”
戚归禾唯恐她生气,忙道:“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
汤沃雪怒火中烧:“你现在也不懂事!伤成这幅样子,不立即来看我,竟然还一个人硬撑着。我好好地同你说,你一回都不曾记住。”
“对不住,阿雪,”戚归禾咳出一口血,“别气了,阿雪,是我不好。刚刚,别的大夫来看过我……”
他朦胧半醒,好似酩酊大醉,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他还记挂着一件事:“你还恨我吗?”
汤沃雪剥下他全身的衣服,见他的胸膛布满紫色淤斑,她心头大骇,呢喃道:“由恨生痴,由痴生念,念念生灭,刹那不停,无有间隔。”
戚归禾不通文墨,对她的这句话似懂非懂:“阿雪从哪里读来的话?”
汤沃雪如
实回答:“佛经里的话,华瑶从前对我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