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这才想起来:“当天夜里,戚归禾回来以后,只传召了几位医师,却没把汤沃雪叫过去。他说,谢云潇的情况比他危急……其实,谢云潇的伤势比他轻得多。”
杜兰泽沉默片刻,低叹道:“戚将军高义,舍己为人。”
华瑶伤势未愈,她的双腿双脚又酸又痛,站不了太久。她扶着木桌,缓缓落座:“雨停之后,羯人会继续修建长围,雍城会被他们封锁,药材、粮食全都运不进来,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兰泽,依你之见,朝廷会派出援军吗?”
杜兰泽牵住华瑶的手腕,指腹搭着她的脉搏。
杜兰泽久病成医,自然通晓病理。她一边为华瑶把脉,一边说:“您是公主,也是监军,您和众多兵将一起守城,敌军一旦攻破城门……”
杜兰泽的眼波盈盈有光,全然倾注在华瑶身上。
华瑶道:“我明白,兰泽,你有话直说,不必顾虑。城破之后,凉州东境沦陷,我的下场一定会很惨,京城官员也会拿我做文章。朝廷顾及皇族的脸面,多少会派些援军,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出动,又能调集多少人马,那就不得而知了。”
杜兰泽慢慢地推动华瑶的指尖,直到华瑶手握成拳。
华瑶含笑不语,杜兰泽又道:“凉州与秦州隔江相望,秦州是二皇子殿下的封地。”
提起“二皇子殿下”,华瑶如鲠在喉:“我二哥虽然没有大哥那般癫狂,但他也盼着兄弟姐妹全部死光,他对皇位势在必得,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说,他会带兵来凉州平定羌羯之乱吗?”
杜兰泽答非所问:“这场雨至少会下五六天,您的脉象虚浮无力,忽断忽续,您的病情也是很紧急的,请您静养三日,暂时不要考虑那些难题。”
华瑶淡淡一笑:“小伤而已,不足挂齿。”
第31章 刀催魂断雍城关 炸坝之计
夜黑风高,屋外的雨声时疾时缓。
戚归禾悠悠转醒。他胸前的瘀血紫斑已然消退,心口仍然疼痛,呼吸倒是灵便了许多。
他立即催动内功,调理内息,经脉愈发通畅。他这条命总算保住了。喉咙里仍有一股血腥之气弥漫,他轻轻地咳嗽起来,汤沃雪闻声而至。
汤沃雪两天两夜没有休息,面容憔悴,脸颊毫无血色。她拉开戚归禾身上的单薄被子,戚归禾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精赤,竟没一丝半点的衣物为他遮羞。他沙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阿雪。”
汤沃雪有气无力道:“别跟我害臊,你差点就死了。”
戚归禾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却能猜到汤沃雪为他耗费了多少心力。他难免有些愧疚,暗叹自己太过大意。偏偏一时疏忽,轻视了本身的伤势,以至于大祸临头,害得汤沃雪这般劳累。
戚归禾缓缓抬起胳膊,摸到汤沃雪的手背:“我已经醒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也歇歇吧,阿雪,这会儿雨下得大,羯国连年干旱,羯人受不得风吹雨打,不会冒雨进攻。 ”
汤沃雪一言不发。她低头为他把脉,蹙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唇边微露一丝笑意:“好了不少啊,将军。”
戚归禾道:“阿雪医术精湛。”
汤沃雪把他额前的发丝往后拨了拨。
汤沃雪的衣袖间终日浸染着一股浓淡适宜的药香,似芳芷,也似杜蘅,戚归禾最是熟悉不过。他深吸几口气,汤沃雪又问:“肺痛吗,心慌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回应道:“你在我的眼前,我并不心慌。我原先是病情危急,现在好转了许多,我见到
你,什么痛也感觉不到,就像块呆怔的木头。”
他的病容十分苍白,两颊却透着薄薄的浅红。情之所至,再难压抑,他不会讲婉转动听的甜言蜜语,嘴里对她说的话,全是出自他的真心。
汤沃雪无动于衷:“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哪有病人对大夫讲这种话的?”
戚归禾直愣愣地追问道:“我……我为何不能对你说这种话?你不爱听,以后我也不讲了。”
他目色中暗含光华,微有湿意,也不敢直面汤沃雪的迫视。他把头转向了另一侧,佯装出一副观赏雨景的模样。
大雨滚落屋檐,织成一道水帘,雨水如同颗颗粒粒的珍珠,泼洒在他的眼前与心间。
他记得延丘也下过几场暴雨。
某一年的仲夏时节,急风骤雨冲垮了汤沃雪的药圃。汤沃雪浑身被雨水淋透,仍然不辞辛苦地抢收药材。隔日一早,她照常去医馆坐诊疑难杂症。
她专精于医道,救治过无数病患,笃志而明理,坚强而自持。诗经有云:“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她没有那么温良谦恭,却是一等一的才德兼备。
在戚归禾眼里,她是极好极好的人。
她对戚归禾有情,戚归禾本就受宠若惊。她不让他讲情话,他立马闭口不言。但她的手指还抚着他的额头,缓缓地摸着他。
他思绪如潮,忍不住念道:“阿雪。”
汤沃雪道:“怎的?”
戚归禾道:“阿雪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这句话并非恭维,而是他心头所想、眼中所见。他死里逃生了一次,魂魄恍惚之际,很遗憾没把他多年来的感想透露给她。这下,他终于说出口了,便感到十分舒畅,浑然未觉汤沃雪蓦地凑近了他。
汤沃雪俯过身去,揽住了戚归禾的肩膀。她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她太累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戚归禾怔忪片刻,挪动左手,搭上她的后背,与她深深地拥抱。
此时的雨声似风声般渺远,尘世万物霎时消散于空无。浓情好似一坛醇香美酒,他们二人昏昏沉醉,也不知今夕何夕,唯有彼此共处于茫茫天地之间而已。
雨势渐渐转小,窗台积水一片,汤沃雪恍然回神。她坐直身子,又去窥探戚归禾的脉象。
戚归禾实话实说:“阿雪,我心跳很快。”
汤沃雪闭上眼睛,平复心境。她一边为他把脉,一边说:“快就快吧,反正你现在死不了。”
她睁开双目,灵台澄澈而清明。她取来一排尖细的银针,指尖探试着戚归禾的健硕胸膛,摸准他的奇经八脉,专心致志为他施针。她最擅长活血化瘀,几针下去就清理了他的瘀阻。
他又开始念叨:“阿雪,你是不是汤家最高明的大夫?汤家阿雪,妙手回春。 ”
他一提到“手”这个字,汤沃雪便看向了他指骨粉碎的右手。她握紧拳头,恼恨道:“闭嘴吧你。”
戚归禾不晓得他那句话讲错了。他顺着汤沃雪的目光往下一瞥,见到自己软若无骨的右手。他忙说:“没事的,阿雪,我左手也能使刀。我的内功、轻功都在,往后再多练练左手的刀功,不会比原来差。多亏了阿雪,我捡回一条命。”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无论他落到什么境地,还能为旁人考虑。重伤濒死的人是他,右手残废的人是他,可他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是个行医多年的大夫,见多了生离死别,也听多了悲词凄语。
戚归禾的温柔哄劝,竟把她激得热泪盈眶。她不想让戚归禾见到自己哭泣的样子,扭头转过身去,擦干眼泪,才说:“我会治好你的手,因为我是汤沃雪。祖父说过,我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亦如你所言,汤家的大夫没有一个医术在我之上。”
汤沃雪把青竹嫁接为板,定住了戚归禾的右手,辅以针灸和药疗,短短一天之内,就让戚归禾找回了右手的知觉。
*
次日一早,雨未停,风未歇,谢云潇和华瑶双双前来探望戚归禾。
戚归禾虽然不能下床,却可以直身坐立。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趁着汤沃雪熬药的那段时间,他左手握着一节青竹,在床上比划着刀法,这一幕落入华瑶眼底,华瑶拍手称赞道:“好厉害!”
戚归禾爽朗笑道:“弟妹谬赞了!”
华瑶关切道:“你的身体如何?”
戚归禾颔首道:“汤大夫的医术堪称华佗再世,将我救了过来。我每日调息打坐,浑身的伤势都在好转,再过几天,便能下地行走了!”
华瑶由衷为他高兴:“太好了,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谢云潇坐到了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他仔细打量戚归禾的神色,戚归禾向他伸出左手:“云潇,你若是不放心,不如来探我的脉搏,我大致无碍了。”
谢云潇把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你尚未复原,还是多休息吧。”
“听你这话讲的,”戚归禾笑道,“你挺有大哥的风度,我反倒像是你的弟弟。”
谢云潇收走了戚归禾用来练武的那节竹子。他还说:“你重伤未愈,原本就应该静心养神。我暂做你的大哥,你且听我一言,你伤在心肺,养伤是当务之急,别练武了,多睡觉吧。”
华瑶附和道:“嗯,云潇所言极是,只要大哥好好养伤,汤大夫一定会大感欣慰!”
戚归禾望着他们这对一唱一和的小夫妻,也真好笑。他们今年才十七八岁,正当年少,都是文武双全的聪明人,一个赛一个的伶牙俐齿。而戚归禾自认是一介口笨舌拙的武夫,怎就有了这样的弟弟和妹妹。
戚归禾道:“你们恢复的怎么样?”
谢云潇道:“还好。”
华瑶道:“我也是。”
戚归禾称赞道:“公主第一次上战场,很英勇,胆子也很大……”
华瑶心想,其实她也不是胆子大,她只是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她之所以还能笑得出来,只是因为她怀疑自己活不长了。如果她的寿命只剩十天,难道这十天她还要以泪洗面,唉声叹气吗?当然不能,她要保持镇定,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恰在此时,汤沃雪端着一碗药进屋了。她坐到戚归禾的床边,捧着瓷碗,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而他碍于弟弟妹妹还在一旁,很有些难为情,只想快点把药喝完。他猛吸一口药汁,不巧又呛到了嗓子,闷头咳嗽起来。
汤沃雪拿起手绢,擦拭戚归禾的嘴唇。戚归禾眼角一瞥,却见华瑶和谢云潇目不转瞬地注视着他,他颇为害臊道:“哎,你们俩,别看了,我脸皮薄,你们再看我一眼,我都想钻到地底下去了。”
汤沃雪竟然对他冷嘲热讽:“你方才背着我练武的时候,脸皮也很薄吗?”
戚归禾呼吸一滞,华瑶笑着圆场:“哈哈哈哈,既然汤大夫都这么说了,大哥肯定记住了!下不为例!对了,这碗药得趁热吃吧?好像快凉了。”
汤沃雪便也不再细究 。她给戚归禾喂完这一碗药,戚归禾平躺到床上,自言自语道:“咱们这般相处,可像是一家人?”
华瑶一开口就是甜言蜜语:“当然!我已经在心里为大家办过家宴了,我们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戚归禾听她这么一说,登时红光满面:“这一仗打完,咱们一起回延丘,从此一家人团聚,将军府上热热闹闹,平平安安。羯人经此一役,伤了元气,几年内不会再犯,咱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他的经脉大有起色,身体也结实了许多。趁着华瑶和谢云潇都在场,他们商量起了如今的敌情。
华瑶告诉戚归禾,前天夜里,雍城的一位女将领与一支军队突袭敌营,死伤大半,十分之九都被羯人当场杀害。
那位女将领自己也受了重伤。她被羯人生生砍断一条腿和一只手。她拖着残躯,骑上快马,冒雨跑回雍城,带来极其重要的消息——与雅木湖相连的一条河尚未冰封,河面激荡着一层碎冰,近日的暴雨倒灌雅木湖,河坝水位猛涨。而羯人为了二十余万大军的用水
方便,就在河畔不远处扎营结寨。羯人把“油布”盖在了火炮、云梯、攻城车之上,那“油布”的表面刷满了桐油,可以隔绝水雾,防止火炮受潮。
羯人的士兵无法在雨天攻城。但他们的工匠仍然忙着搭建云梯,以便他们的高手顺着云梯跳进雍城的城墙。羯人还想出了简便易行的法子来对付杜兰泽的火攻——棉甲最外层浸水,微微潮湿地穿在身上,就能抵御油火的侵袭。他们在露天棚子里试验了好几次,效果确实不错。
羯人还有许多精兵强将,兵力远胜雍城守军。他们的粮草不仅来自辎重队,也来自周遭的村落。不少村落已被洗劫一空,羯兵抢钱抢粮也抢人,强迫年轻的村民做他们的军妓。
此外,主将重整军队之后,羯人的士气再度高涨,士兵经常用羯语大声高呼,发誓要为死去的同胞报仇雪恨!
雍城的几位将军原本打算调出五千兵马,分批突袭羯人的大本营。然而,他们听完前线的状况,立刻放弃了奇兵突袭的计策,改用杜兰泽提议的“炸坝之计”。
这几天以来,杜兰泽一直在潜心研究地图。她召见了不少雍城本地人,也知道了大坝所用的石料名为“砂岩”,并不结实。
十年前,雅木湖曾经发过一场大水,洪水淹没大坝,冲到了雍城的城墙之下。由于城墙高大牢固,密不透风,那洪水并未伤害城中百姓。而附近的村民多半擅长游泳,村落群聚于崇山峻岭之间,众山合抱,地势较高,河道较短,没有一人因为洪水而丧命。
考虑到大坝的形状与重量、河口的地形地貌、每一斤火药炸在“砂岩”上的威力,杜兰泽写出了“炸坝之计”的实施办法。
将领们知道了杜兰泽的计策,交口称赞,又喟然长叹,只因那座大坝位于羯人军营的后方,雍城的军队几乎不可能靠近一步。雍城只能派出一群无畏的勇士,冒死一试。
大坝被炸开缺口之后,洪水激荡,泥沙俱下,不仅能冲垮羯人的军营,还能摧毁他们的火炮、战车、云梯等攻城利器,更能阻断甘域国的援兵,从而扭转雍城的必败之局。
第32章 残梦还乡安返 凉州的鹰,凉州的马……
大雨一连下了几天,黎明破晓的时候,乌云散开了,雨停了,羯人再次派出精兵强将,全力攻打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