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攻城,羯人防备周密,行军布阵也是加倍慎重,不求快,只求稳,他们把雍城包围起来,日复一日地消耗雍城的兵力。通往雍城的水路和陆路都被切断了,雍城的粮食和药材越来越少,羯人的士气越来越强。
雍城官兵拼命抵抗,双方激战四天四夜,官兵精疲力尽,羯人还能增派援兵。官兵伤亡惨重,羯人占尽上风。
雍城的战况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关头,官兵每日阵亡人数都在一千以上,照这样下去,雍城会在一个月内沦陷。
城外的厮杀声和炮火声昼夜不休,炮弹炸出了一个又一个深坑,坑里积满了血水,水面上浮尸飘荡,尸体泡得发肿、发胀,总是散发着浓烈的臭味。尸体身上的衣衫也腐烂了,从外观看,看不出谁是羯人,谁是梁人,总之都是死人。
夜色昏黑,冷风刺骨。
距离雍城三十里之外的一座树林里,华瑶和她的侍卫已经埋伏了四天。四天前,雨还没停,华瑶率领众人冒雨出城,潜入树林里。他们的行踪十分隐蔽,从始至终不曾点亮一盏灯火。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受过重伤。她的外伤愈合了,内伤还没好全,她的心脏隐隐作痛,左手也有轻微的麻痹感。她甚至不能深呼吸,每一次深呼吸都会引起心肺部位的钝痛,内伤又会加重。像她这样的病人,不该跑到敌军的地盘上自寻死路,她也知道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
她必须经历这个风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雍城的精兵良将已经折损了一半,羯人的攻势猛烈之极,她要尽快炸毁河坝,挽救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雍城的守城将领全部负伤了,每一位将领的伤势都比华瑶更严重,因此,华瑶主动担当大任。她率兵出城的那天晚上,杜兰泽为她送行,只对她说了六个字,杜兰泽说:“殿下,万事顺利。”
华瑶很潇洒地回答:“一定一定。”
其实华瑶的心里有些害怕,羯人的武功远在她之上,她生平第一次偷袭羯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她暗暗地为自己打气,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她的脚步悄无声息,她跑到了敌军的大本营后方。众人跟在她的身后,谢云潇与她距离最近。
华瑶和谢云潇的武功仅仅恢复了五成。如果敌军发现了他们,就有一百种方法把他们捉来虐杀,他们死后,众人的辛苦也会付之东流。
羯人向来遵循一个规矩:“守军抵抗,必屠城”,羯人一旦攻破雍城,雍城的九十万百姓都要死光了。
朝廷的援兵迟迟不来,今夜的炸坝之计,关系到九十多万人的生死,成之则活,败之则死,容不得任何意外。
敌军的人数约有二十八万,其中二十万人正在围攻雍城,剩余八万人驻守河畔大本营。
时值深夜,敌军的营地里灯火通明,军纪森严,哨兵正在来来回回地巡逻。这些哨兵体格健壮,声音宏亮,脚步又轻又快,应该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兵。
从树林到河坝有一条曲折蜿蜒的长路,道路两旁树荫浓密,华瑶、谢云潇、齐风、燕雨以及一众侍卫都能运用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过去,跟随他们的官兵却没有这般厉害的轻功。官兵从路上走过的时候,肯定会被敌军察觉。
华瑶思索片刻,决定派出齐风焚烧敌人的营帐,吸引敌人的注意,趁此机会,华瑶可以率领众人跑到水坝上。
齐风武功高强,反应迅速,在他们这支队伍里,也只有齐风暂未受伤,除了齐风之外,华瑶想不出第二个人选。
他这一去,凶多吉少,生死难料,可他竟然毫无怨言。他站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之下,轻声回应道:“属下领命。”
华瑶道:“快去快回,不要恋战。”
齐风道:“是。”
今夜天冷风寒,乌云挡住了月亮,月色昏暗,树林里寂静无声,齐风静静地看着华瑶,他的目光融入树影之中,穿过了低垂交错的树枝。他应该对她说一句话,也许今夜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如果他死了,她也死了,他们死后,会不会一起走上黄泉路?他恍惚片刻,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华瑶。
华瑶抬起一只手,齐风看见她手上拿着火折子。他怔住了,忽然想起来,他和华瑶曾经拉过一次勾,当时他们站在一条长廊上,廊道两侧竹影摇曳。从那之后,他总是梦见华瑶,他的梦境再也逃不开那一天的竹影,还有她缠着他的那根小拇指。
齐风原本以为自己无畏生死,却没想到,死到临头,惹来了不干不净的念头。他慌忙转过身,再也不敢看一眼华瑶。
华瑶把油纸和火折子递给齐风,又挑选了三个武功高手,作为齐风的随从。
齐风抱拳行礼,转瞬之间,他飞快地冲出了树林。
片刻之后,军营里火光四起,喊声连天,哨兵用羯语大吼道:“着火了!敌人来偷袭了!!”
华瑶当机立断:“快走!”
华瑶率领一群官兵,先后抵达大坝的各处位置。
华瑶眼疾手快。她迅速点燃了一包火药,又帮助了几个手慢的官兵,火光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火药炸响,爆发雷霆般的轰鸣声,大坝的侧壁上裂开了十几条缝隙。
火药越炸越多,大坝的裂口越来越深,碎石迸溅,散落在四面八方。
华瑶来不及逃跑,碎石割破了她的脚踝,
鲜血从伤口向外涌,她的鞋面上也是一片鲜红色。
华瑶转过头,顿时心惊肉跳。她清楚地看见,羯人的弓兵和弩兵全部赶过来了,弓箭和弩箭一齐瞄准大坝,成百上千的羯人高手带着杀气,向着大坝狂奔,而她已经无路可逃,无处可退。
此时此刻,华瑶这一方还有几个人没有点燃火药,燕雨正是其中之一,燕雨急得满头大汗。他手里拿着三支火折子,全被汗水打湿了,全都烧不起来。他惊慌失措,大腿上又中了一箭,鲜血浸透了他的裤管,他浑身颤抖,差一点就昏过去了。
火药爆炸的每一处位置都是杜兰泽反复验算过的,每一处位置都很重要,不能多也不能少,燕雨跟随华瑶在雍城演练了无数遍,为什么他会在此时失手!为什么?!
他快疯了!
千钧一发的关头,他忽然想到,临行前,杜兰泽送给他一只锦囊。他把锦囊从口袋里掏出来,打开一看,正是一支火折子!他惊叹杜兰泽料事如神,连忙把火折子递到自己嘴边,使劲吹了一口气,火苗一下就窜出来了,他点燃了火药,拖着残腿飞离大坝。
燕雨拼尽全力,挥动长剑,斩断了刺向他的流箭。他看见大坝上至少有四十多具尸体,那是大梁官兵的尸体。官兵来不及躲避流箭,只能放弃自己的性命,引爆火药。
大坝的裂口延伸了几十丈,忽然冒出一股浓烟。火药尚未燃尽,火焰噼里啪啦地喷射,石壁上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惊起一阵又一阵滔天巨浪。
水浪澎湃激荡,反复拍打着河坝,震得地动山摇,只在一瞬间,河坝坍塌了。洪水喷发,河水瞬间暴涨,浪潮挟着碎石泥沙,冲出了河道,向着四面八方倾泻,如同千军万马踏蹄而至。洪水扫荡之处,树木折断,军帐倒塌,羯人已被卷入奔涌的洪流之中。
羯国气候干燥,大半的土地都是沙漠,常年天旱少雨,羯人多半不会游泳,也没练过水上漂的功夫。他们突然见到洪水,惊讶之余,心里更是恐惧。而且他们身上还穿着棉甲,这种棉甲吸水之后,尤其沉重,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拖住了他们的肢体。他们想在水中施展轻功,脚底已经失去了支撑,无法以力借力,只能越陷越深。
湍急的洪水一路畅通无阻,水浪汹涌澎湃,好似蛟龙倒海,疾速涌入雍城的城墙之下,冲垮了羯人的炮台。
火炮沉入水浪之中,洪水奔腾不休,吞没了数不清的羯人。
战场上的羯人已有十分之九溺毙了,只剩十分之一存活。这些人不愿投降,还要死战到底,他们把云梯挂在城墙上,气势汹汹地冲向雍城。他们原本以为,羯国一定能攻占雍城,然而,一场洪水扭转了战局,羯人死伤惨重,放眼望去,羯人的尸首漂在水面上,漂得密密麻麻。
雍城的城墙密不透风,洪水已被城墙挡住,雍城官民并未受害,羯人的死伤人数却超过了十五万,仅有一两万人从洪水里挣脱,勉强活下来了。
羯人将军怒吼道:“进是死,退也是死,继续攻城,攻城!!”
古语有云,“哀兵必胜”,这个道理,适用于此时的羯人。生死关头,羯人抛开一切顾虑,拼命杀向雍城守军。
雍城守军只剩一万两千人,众人都站在城墙上,死守不退。戚归禾指挥众人迎敌,他高喊道:“守城,保家,护国!!”
戚归禾重伤未愈,勉强算是半个武功高手。他的右手能扎出飞镖,左手还能挥剑砍刀,杀敌的气势丝毫不弱。他把炮兵、弓兵、弩兵排成一队,命令他们射出一片箭雨火海,杀得羯人接连后退。
羯人还有四个将军,这四人武艺高强,攻势十分猛烈,戚归禾不能与他们正面交锋,戚归禾的右手无法使刀,武功远在他们之下。
羯人已经察觉到了戚归禾的弱点。那四个将军竟然聚集在一起,同时扑向戚归禾。他们杀气腾腾,刀下挟着一股疾风,直劈戚归禾的命门。
羯人的风俗是很奇怪的,戚归禾曾经也听说过,羯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能当众流泪,谁要是当众流了一滴泪,谁就是懦弱无能的鼠辈。
在羯国,懦弱是最极致的侮辱,兄弟姐妹之间,可以互相取笑,却不可以骂对方“懦弱”,在羯人看来,“懦弱”是一个人最大的缺陷。
如今,那些羯人将军也是视死如归,在他们之中,竟有一人双眼泛红,热泪夺眶而出,他在心里悼念死去的同胞,他身影一闪,手上纵刀如狂。
他是羯国第一高手余索的长子,名叫余度,他的年纪与戚归禾差不多,武功与戚归禾也差不多。可惜,如今的戚归禾负伤在身,远不是余度的对手。
众多士兵为了保护戚归禾,前赴后继地扑向余度,余度一刀斩开他们的腰腹,他们的死状就像左良沛一样,上下分离,整个人断成了两半。这种死法也叫“腰斩”,极其痛苦,是一种酷刑,受刑者不会立刻死亡,只会在长达一两个时辰的等待中受尽疼痛折磨,缓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城墙上的守军尸体堆积如山,戚归禾不愿在众人的背后躲藏。他提起长刀,和余度过了几招,余度的刀尖向他戳来,他的眼前刮过一道凌厉剑风,挑开了余度的刀锋,他侧身闪避,恰好看见了谢云潇。
谢云潇身上的衣袍完全湿透了。他的左肩已被弓箭刺穿,露出一个豌豆大小的血窟窿,他仿佛没有一丝痛感,抬手挥剑一刺,剑光威力极强。
谢云潇站在城墙上,始终不曾后退一步,他的背后不仅有戚归禾,还有华瑶。他宁死也要保护他们,剑下的杀招越发凌厉,极尽暴烈,极尽凶狂,甚至用上了不死不休的打法,他飞快地斩杀了两个羯人将军。
华瑶看着谢云潇的背影,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她的双腿伤势严重,腿上的伤口被洪水浸泡之后,泛红发肿,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的内力也快耗尽了。她握紧双拳,把自己的骨头捏得嘎吱作响,如果敌人打过来了,哪怕是用拳头,她也要锤碎敌人的头骨。
华瑶很想冲上前线,把敌人全部杀光。只可惜,她的侍卫已是半死不活,她自己也无法冲锋陷阵,她只能看着谢云潇杀敌。
华瑶的情绪有些激动,她的双腿血流不止,染红了一块石砖,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城楼上的守军纷纷赶来救她。有一名年轻的士兵把她抱起来了,她转头望去,羯兵羯将又杀了过来。
戚归禾率领一群士兵,尽力掩护华瑶撤退。
不知道为什么,华瑶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名叫余度的羯人,真想一拳打爆他的头骨。
余度距离华瑶越来越远,华瑶忽然发现,余度的身法很诡异,他不惜负伤也要把谢云潇和戚归禾引到城墙边上。
华瑶大惊失色,大喊道:“他要学左良沛!戚归禾,小心!”
华瑶话音未落,余度飞身一跃,猛然攻向戚归禾。
谢云潇一剑横斩余度的脖颈。余度身法极快,他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故意承受了谢云潇这一剑,他的双腿都被谢云潇砍断了。血水喷溅,他张开双臂,死死抱紧戚归禾,扭向另一位羯人将军的刀尖,那刀尖极快地刺破铠甲,刺入戚归禾的胸膛。
谢云潇反手一剑,斩断了羯人将军的臂膀。
纵然如此,戚归禾的胸膛也被喷涌的鲜血浸透了。
戚归禾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他还在指挥官兵,追击羯人。他父亲派来的四位大将已经全部折损,雍城的守城将领也被羯人砍成了残废。杜兰泽连日操劳,体力不支,咳血不止,只能躺在床上休养……如果戚归禾此时撤退,没人能接替他,谢云潇也不能。
雍城的将军们一致认为,洪水爆发之后,官兵就能战胜羯人,然而,羯人也会拼死一搏,死战不屈。
两军交战的紧要关头,戚归禾高喊:“杀敌!守城!保家!护国!!”
这是凉州军营的第一条军规,戚归禾从小熟读的军规
。他强撑着一口气,浴血奋战,直到羯人越来越少,官兵占尽上风,他才领着一批伤员,退到了城楼的后方。
雍城,守住了。
戚归禾笑了一声。他张开嘴,想和谢云潇说话,谢云潇站在他的面前,他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的喉咙里泛着咸腥味,他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戚归禾拆开身上的铠甲,他看见自己的胸膛又浮出了一块瘀血紫斑。
谢云潇见状,二话不说,立刻把戚归禾背起来,跑向汤沃雪所在的医馆。
其实谢云潇已经气衰力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来的力气,他的轻功竟然比平时更快一些。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雾气飘荡,露水沾在松叶上,迎着朝霞,闪闪发光。
谢云潇背着戚归禾一路飞驰,撞碎了雾气霞光,戚归禾断断续续道:“我……答应了父亲,镇守凉州五十年……也许……做不到了……”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大哥一向言出必行。”
戚归禾听见谢云潇喊大哥,又想起了华瑶,呢喃道:“我答应过华瑶……送她凉州的鹰,凉州的马……我给不了……你代我……代我送……”
“我代不了,”谢云潇低声道,“大哥既然答应了她,就应该亲手送给她。”
谢云潇的背后一片潮湿,那是戚归禾的心头血。谢云潇的呼吸停顿了一瞬,他的脚步迈得更快,像是一道残影,从地上一晃而过。
这一战,他们战胜了羯人,胜得如此惨烈。羯人二十万大军之中,高手如云,雍城只能损兵折将,纵然如此,谢云潇从没想过戚归禾可能会死。
戚归禾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
谢云潇的语气越发坚决:“别说话,汤沃雪一定会救你。”
戚归禾却说:“我最……对不起她。”
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戚归禾喃喃自语:“我最……对不起阿雪……害她……担心,这辈子……最好的事……与她相识一场……你、你帮我告诉她……我对不起她,她要好好活……”
谢云潇穿过街道,闯入一座医馆,眨眼之间,他飞奔到了汤沃雪的面前。
汤沃雪正坐在院子里,分拣药材,她的身旁摆着一只竹编簸箕,簸箕上铺着一层草药。她看见戚归禾,手腕一抖,簸箕打翻了,草药也洒在了地上。
汤沃雪脸色惨白,抬手接住戚归禾,可惜戚归禾已经认不出她,他的身体太凉了,凉的像冰,他说:“我快死了……别管我……阿雪好好,活下去……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