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雨不禁暗暗地佩服杜兰泽,连疼痛都忘记了,只是盯着她出神。她被烛光照得朦朦胧胧,就像月宫仙子一样清雅秀丽。
“喂,”汤沃雪一针扎入燕雨的穴位,“你发什么呆?”
燕雨难忍巨痛,低叹一声:“你扎死我了。”
汤沃雪道:“滚你爹的,好赖分不清,我不扎你,你才会死。”
燕雨道:“不是吧,我这伤也不严重,死不了人。”
“真有那么痛吗?”华瑶忽然插话道,“你的脸色,怎么又红又白的?”
燕雨抬手盖住自己的脸:“我、我没事,有劳殿下挂念。”
近半个月以来,华瑶经常瞧见燕雨发呆的模样。她并未多想,只当燕雨又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燕雨是齐风的兄长,齐风又是华瑶手底下最耐用、最忠心的侍卫,看在齐风的面子上,华瑶不会故意为难燕雨。
华瑶转过头,面朝杜兰泽,继续商讨大事:“所以呢,兰泽,你有何计策?”
杜兰泽隐晦道:“事关您的千秋大业,我们不可不谨慎。”
华瑶环顾四周。她带走了杜兰泽、白其姝、谢云潇、齐风,与他们四人一同步入另一间屋舍。这四人皆是她的心腹,也被她视作亲属,在他们的面前,她直说道:“我现在没有造反的理由,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我师出无名,天下人都会骂我是乱臣贼子。”
“您暂无兵权,”杜兰泽把烛灯搁置在案前,“若您去了凉州,皇帝举兵讨伐,镇国将军为保百姓周全,也会将您送到京城,听候发落。”
白其姝蹙眉,喃喃道:“如此一来,恐怕会死得很惨。”
华瑶一点也没动怒,频频点头:“确实,我一定会被凌迟处死。”
虽然谢云潇是镇国将军的儿子,但华瑶并不相信镇国将军会一心一意地为儿子考虑。
华瑶在凉州的时候,曾经和镇国将军打过交道,只觉将军的城府极深、耐性极佳,真不愧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大将。
去年冬天,镇国将军把华瑶、谢云潇、戚归禾都派到了雍城,最终戚归禾战死,谢云潇与华瑶双双重伤,那镇国将军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哀伤之状。
华瑶听说,即便是在戚归禾的葬礼上,镇国将军的言谈举止也和平常一样。
又因为华瑶从未亲眼见过所谓的“父子之情”,她想当然地认为,镇国将军和她父皇相差不远,正如古往今来一切成大事者,他们可以为了大局,痛快地割舍自己的子女。
因此,杜兰泽和白其姝的那一番话,正好讲到了华瑶的心坎里。
华瑶略一思索,将齐风的衣袖轻轻一扯:“现在,把你今天找到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屋内昏暗,门窗关得很紧,极安静的环境里,华瑶收手回袖,指尖稍稍擦过齐风的衣袖,就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拨动他的心潮。
齐风知道华瑶并不是故意的。自从华瑶进门以来,她的目光未曾落到他的身上。她总要为了千秋大业做打算,而他克制不住的情思绮念无疑是亵渎了她,是大不敬的罪孽,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再也不敢多想,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通透的玉佩,摆在灯下,方便众人审视。
“水龙玉佩,”谢云潇扫眼一看,便道,“应是八皇子的贴身之物。”
华瑶轻轻为他鼓掌:“不错,云潇不愧是世家公子,见多识广。”话中一顿,她才说:“八皇子五行缺水。凡是八皇子所用之物,全都刻着水龙的纹理。”
谢云潇又看了一眼齐风,才问:“你们从哪里找到了这枚玉佩?”
华瑶代替齐风回答:“这是何近朱的遗物。何近朱断气之后,手里仍然攥着玉佩,齐风趁着周围无人注意,偷偷把玉佩拿了过来。”
她表扬道:“不错,齐风,你眼疾手快,做得很好。”
齐风不敢直视她。他双目向着地板望去,脸上丝毫不露异色:“多谢……殿下赞赏。”
他看到华瑶笑了一下,他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更温和了几分。
谢云潇旁观这一幕,未发一语。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盖在那枚玉佩上,隔着一层手帕把玉佩捡起来,稍微打量了一番,华瑶果然凑到他的跟前。她半低着头,认真地看着他的手,好像把全部的注意力倾注到他身上。
谢云潇心念一动。
华瑶却在想,谢云潇真的很爱干净,八皇子的贴身物品,他都嫌脏不愿意碰。不错,侍奉公主的驸马,就应该像谢云潇一样干净整洁。
谢云潇忽然开口道:“以我之见,这枚玉佩应该是御赐的珍品。”
第81章 行成功满 七窍玲珑心
华瑶定睛一看,那枚玉佩外刻一条细鳞水龙,龙首朝东,龙尾朝西,盘作一只圆环,环中镌写“高阳”二字,雕镂得十分精美。而且玉佩的质地光滑温润,品相绝佳,诚如谢云潇所言,必是御用的稀世珍宝。
华瑶心生一计,低声道:“八皇子的贴身之物,出现在了何近朱手中,可见八皇子与何近朱关系匪浅。我的七个兄弟姐妹里,唯独八皇子一人不擅读书,不喜练武,皇帝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白其姝忽而勾唇一笑,更显得轻廉寡义:“您怀疑八皇子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
华瑶眼中满是笑意,还打了个响指:“何近朱武功之高,世所罕见,倘若他以十分之十的诚心,去侍奉皇帝,必能稳固自身的根基。可他除了皇帝以外,还有皇后这个主子。我骂皇后一句,他恨不得杀我全家,他死前还紧紧地攥着八皇子的玉佩,这其中的缘故,昭然若揭,八皇子恐怕是他的亲儿子。”
白其姝的长发浓密如鸦羽,其中一缕被她缠在指间,绕了好几圈。她身子微斜,轻扶华瑶的肩头,发尾扫过华瑶的脖颈,送来阵阵酥筋软骨的幽淡香气。
华瑶向来喜欢她的亲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顺势牵起她的衣带,听她对自己耳语道:“何近朱之所以牵挂八皇子,恐怕也是因为,皇后权倾朝野,八皇子有望登基。男人嘛,总是离不开权势的,在何近朱眼里,八皇子就是太子,也是他未来的倚仗。男人不一定会爱惜自己的孩子,比起孩子,大多数男人更爱自己的面子……”
烛火黯淡,闪烁不止,谢云潇忽然把烛台推到另一边,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
白其姝在心底嗤笑一声,挑衅般地抱起华瑶的手臂,又说:“只要您把水龙玉佩交给皇帝,皇帝肯定会怀疑八皇子的出身。您之所以杀了何近朱,无非是为了保全皇族的脸面。”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殿下,”杜兰泽插话道,“庙里的僧人告诉我,赵惟成亲自把岳扶疏送到了宏悟禅师的面前。”
华瑶没听懂她的意思,不由问道:“所以呢?”
杜兰泽微微抿唇,似是下定了决心:“您可以密报皇帝,您遇到了一个局中局。晋明假死,金蝉脱壳,现已逃往秦州,正在密谋造反——这并非空穴来风,康州和秦州近来都有农民举旗起义,晋明就是秦州起义的主使。而他的谋士岳扶疏、他的母亲萧贵妃串通一气,只为嫁祸于您,掩护他的反叛。”
“原来你也能这么阴毒啊,”白其姝感叹道,“我先前还以为,杜小姐只会用阳谋呢。”
杜兰泽仿佛没听见白其姝的戏谑,自顾自地讲述道:“虞州提刑按察使司知事,乃是赵惟成现在的官职……”
其实杜兰泽只见过赵惟成一面。
但看赵惟成的神态、举止、言辞,杜兰泽猜测,赵惟成与岳扶疏并无私交。
因此,杜兰泽略有一丝不忍,犹豫了一瞬。
白其姝见缝插针:“赵惟成,赵大人,原本是风光无限的御前带刀侍卫,但他命薄福薄,瞎了一只眼,对皇族多有怨恨,甘愿投靠岳扶疏,陷害四
公主清白。”
杜兰泽与白其姝四目相对,白其姝又说:“虞州是何近朱的老家,皇后是何近朱的主子。何近朱在虞州搜罗美人,贿赂京城的各路官员。四公主的侍女罗绮,二皇子的侍妾锦茵,原也是何近朱掳来的一对姐妹,姐妹二人均为皇后所用,成了皇后的眼线。”
白其姝讲完这一段话,稍作停顿,杜兰泽又继续道:“在山海县境内,公主察觉罗绮形迹可疑,将她收押拷问,她供出了何近朱的罪行,起初公主并不相信她的供词……”
华瑶点点头,认真道:“直到我亲眼瞧见何近朱随身佩戴八皇子的水龙玉佩。”
杜兰泽总结道:“事关皇族血脉,不可不慎重。”
华瑶幸灾乐祸,极小声道:“哈哈,如果皇后真给我父皇戴了绿帽子,父皇肯定会勃然大怒,气都气死了。”
天色更深,烛光更淡,谢云潇拿出火折子,又点燃了一盏油灯。他为华瑶备好了纸笔,提醒道:“事不宜迟,你立即动笔,写完密信,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
“好!”华瑶挽起袖子,边写边说,“事关重大,不止我要写信,云潇也得写一封信,寄给京城谢家。”
杜兰泽落座在华瑶的身侧,柔声道:“殿下,请您允许我为金玉遐代笔,以金玉遐的名义,传信给……高阳东无。”
“高阳东无”四字一出,毛笔的笔尖悬停在纸上,华瑶低声问:“找他做什么呢?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巴不得我明日暴毙,死无葬身之地。”
杜兰泽的目光极柔和、又极明亮地望着她,语调缓缓地道:“正因为他是疯癫之辈,儒生都对他又敬又怕,金玉遐的表舅一家,便是他的近臣。我们大可利用金玉遐的表舅,向东无传报消息,暗指晋明已在秦州造反,皇后与何近朱私通多年,以至于八皇子血统存疑,叛军动摇国体。”
华瑶拉住她的手:“可是,这样一来,东无也可以说,金玉遐诬告皇后,用心险恶。那金玉遐岂不是死定了?”
杜兰泽如实说:“金家的密信,有多种解法。”
“我明白了,”华瑶称赞道,“不愧是兰泽,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杜兰泽微笑道:“承蒙殿下抬爱,我只想为您多做打算,若能帮到您一分,便是我十分的荣幸。”
华瑶也笑了笑:“我何其有幸,竟能得到你这样的知己。”
灼灼闪烁的烛火忽地一晃,谢云潇再次推动了烛台,捡起一支毛笔,催促道:“殿下,时不待人,请您尽快动笔。”
华瑶伸手一抓,从他指间夺过毛笔,顺便也轻轻地挠了一下他的掌心。他浑似没有一点知觉,不再说一个字,也不看华瑶一眼,就一门心思地给他的祖父写信。
华瑶见他的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忍不住调侃道:“如果我爹真要杀我,你们也别管我了,自己先逃命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到十八年后,我又成了一位好姑娘,我们再续前缘也不迟。”
齐风语惊四座:“我愿为您陪葬。”
齐风原本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但他既不认字,也没读过书,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委婉又含蓄地流露真情实意。他说完自己的心里话,就把头低了下去,徒劳地掩饰他纷乱的思绪。
华瑶心中十分诧异。殉葬制度早已被废除了,这一时之间,她不知道如何接话,又听谢云潇低语道:“若真有前世今生,也许这一生,你我续的正是前世的缘分。”
当他讲到“前世的缘分”,他的笔尖停顿了一瞬,但他丝毫没提及他愿不愿意殉葬,甚至目光也没落在华瑶的身上。自始至终,他都在灯下写信。
华瑶一手托腮,仔细看他片刻,颇觉赏心悦目,也没细究他的措词,扭头就去做她自己的事了。
第82章 也倾银汉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华瑶认认真真地写完信,又细细地检查一番,校对无误之后,她在信封上盖了自己的私章,以火漆封口,再把信封装入一只牛皮袋。
她扯着牛皮袋的绳结,低着头,嘀咕道:“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皇后的势力大得很,高阳东无也是狡猾奸诈的人,如果皇帝不信我的鬼话,皇后和东无都会趁机害死我。”
杜兰泽撩起衣裙,忽然跪了下去,华瑶连忙伸手扶她:“地上凉,你身子弱,快起来吧。你和我是知己之交,有话但说无妨。”
“请您允许我去一趟京城,”杜兰泽长跪不起,“您的顾虑,正是我的顾虑。单凭这几封密信,恐怕难以撼动皇后和八皇子的地位。”
华瑶一甩袖子,盘腿坐到了地上,与杜兰泽面对面地讲话:“你和大皇子有仇,皇后早就猜到了你的身份,你此时去了京城,无异于羊入虎口。兰泽,并非我危言耸听,你也知道,落到大皇子手里的人,非死即残。”
杜兰泽面不改色,依旧平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与您是知己之交,亦是生死之交,眼下您身陷死局,我必须尽力为您打算。”
华瑶默不作声,只是牵着她的手。
她盈盈含笑,又说:“京城的明争暗斗,永无止息,倘若我死在京城,便是我命该如此,请您不要为我伤怀。”
“还没到这一步,”华瑶紧紧地抓着她纤细的腕骨,“你不要急着送死。”
忽有一道轻盈的倩影落在华瑶身边,白其姝竟然也跪在了一旁,帮着杜兰泽劝说道:“杜兰泽言之有理,京城的明争暗斗,永无止息。今天您用来捅人的一把刀,明天就有可能反扎在您自己身上。”
白其姝的指尖搭住了华瑶的手背。她指腹微凉,嗓音渐沉:“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华瑶当然知道,皇后的心计之深、城府之重,远非常人能比。她入宫不到十年,就从才人变成了皇后。她与三虎寨紧密相连,也牢牢地把持了后宫,若要剪除她的党羽、革新朝廷的吏治,单靠华瑶一方的势力,绝无可能。
华瑶轻吸一口气,嘱咐道:“兰泽,你到了京城以后,立刻投奔三公主。我会为你写一封举荐信,把你举荐到三公主府上。”
“殿下,”杜兰泽神情凝重地扯着她的衣袖,“忠臣不事二主。”
白其姝嫣然一笑,调侃道:“杜小姐呢,总是忠心耿耿的,宁死也不肯叛变投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