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亲自执起皇后娘娘的手祭拜宗庙,今上二子一女,皆出自皇后腹中,自新婚后便独得圣上多年恩宠,中宫地位稳如泰山,却迟迟不封皇后的娘家。那岂不是说明,皇后对娘家有嫌隙,致使皇帝也不喜宁安侯府?
宁安侯汲汲营营一生,没成想府中真飞出个金凤凰,江婉柔却不亲近娘家,最后什么都
没落到,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还在禁龙司牢里关着,当初是陆奉亲自下令,没有他的旨意,谁敢放人?即使大赦天下也没有那哥倆儿的份。
自从宁安侯辞官后,侯府境况一落千丈,还有为了捞人四处活动,从中掏的金银,侯府日子应该不好过。秦氏那样一个要脸面的人,半黑半白的头发抿地一丝不苟,身上却穿着陈年旧缎,手腕上的翡翠手镯也不如从前的水头足。江婉柔淡淡扫了一眼,本不欲理会,谁知宫宴结束,秦氏却主动留了下来。
待四周无人,她默不作声跪下来,从怀里拿出一张薄纸高高奉上。江婉柔打开一看,是她正需要的,“放妾书”。
侯府对江婉柔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如今凭这张放妾书,恩怨一刀两断,丽姨娘自此后和侯府再无关联,作为交换,请皇后娘娘放过侯府,和她的三个孩子。
江婉柔同意了。
那两个“哥哥”与她本来也没什么旧怨,至于江婉雪……她心中琢磨,自从生完两个小的,她便没有打听过江婉雪的消息,她如今在哪儿,恭王府么?
江婉柔揉着酸软的腰身,叫人扶着她,起驾养心殿。
***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暗流涌动,唯独裴璋气定神闲,稳如泰山。他一手促成的落云镇减赋,那里的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还有他在胶州的政绩,南下捣毁陈复老巢,北上助陆奉攻打突厥,在陆奉幽禁王府时为其周旋,在旁人惊疑不定时率先跪下,高呼万岁。
一步一步升上来,稳扎稳打的政绩,辅佐皇帝的从龙之功,裴璋至今仍是侍郎,一来因为他实在太年轻,二来没有等到每三年一次的官员考评,没有晋升的由头。但他入了阁,即使胡子半白的老臣也习惯地听一耳朵裴侍郎的高见,其地位权力,早已远远超出“侍郎”之位。
正如此刻,他侯在养心殿外,朗声道:“臣裴璋参见圣上。”
里头寂静无声,门外也不见内侍,他又禀告了一遍,里头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
裴璋第三次禀告,道:“臣有要事启奏,请见圣驾。”
里头再没有发出过声响。
裴璋思虑片刻,直接抬起脚步,推门而入。陆奉不是一个守虚礼的皇帝,而他确有要事,不得耽误片刻。
他走进养心殿,陆奉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面前是宽大的御案。裴璋面不改色,照常行礼:“陛下圣安,臣有本奏。”
陆奉果真没有计较他的失礼,抬起下颌,“说。”
裴璋道:“近来市井中有人私自贩卖丹药,称作‘逍遥丸’的仙丹,服之飘飘欲仙,恍若超出尘世。”
陆奉挑眉,神色冷静,“这世上本无仙人,定是人祸作祟。”
裴璋微微一笑,“正是。”
“名为仙丹,实则暗含剧毒。以朱砂和罂粟相佐,久服必损身心,蚀其神智,气血皆乱,其害无穷。”
陆奉坚硬的骨节轻扣了几下桌案,他忽然低笑一声,不在意道:“妖僧妖道惯有的把戏,不稀奇。捣毁巢穴,杀了便是。”
每日呈到御案前的折子不计其数,有太多事等着陆奉裁决,将士们过冬的军饷,明年加开恩科,工部想造船出海,户部不愿意拿银子,闹到御前……这点小事,要不是裴璋亲自跑一趟,根本不可能上达天听。
陆奉以为裴璋另有要事,结果裴璋只为一颗小小的“逍遥丸”而来,陆奉气笑了,嗤笑道:“从前朕只知裴卿志存高远,今日才知,裴卿于细微处更洞若观火啊。”
裴璋没有解释,也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诚惶诚恐地跪下,他温声道:“圣上言:这世上本无仙人。”
“倘若有一道士向圣上进言,说北漠有古族,族中藏仙丹,服之可得长生,不老,不死。”
他抬头看向陆奉,轻声问道:“圣上将会如何?”
两人眸光对视,陆奉骤然沉下脸色,反问:“你在质问朕?”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全天下人的君父,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陆奉只当了三个月皇帝,已经把皇帝的唯吾独尊浸淫到了骨子里,裴璋看着他,甚至能隐约看到前世武帝的影子。
裴璋垂下眼帘,“臣不敢。”
“臣只是好奇。毕竟长生不老,臣也有些心动。”
他选择辅佐他,企图阻止他的死,改变原有的轨迹,不叫大齐经历那风雨飘摇的二十多年。
陆奉和武帝不同。他的腿好了,性情也不似武帝暴戾,和突厥一战更是和前世大相径庭。上一世,武帝御驾亲征,直捣突厥王庭,把王室的头颅割下来挂在城头上,屠戮数十万人,武帝崩逝后,突厥人愤而反击,给齐朝边境带来极大的动荡,数年不能平。
他以为他成功了。但陆奉同样手刃兄弟上位。自登基后,他日渐独断专行,朝堂成了他的一言堂,群臣只听吩咐,不需要进言。
倘若支持,陆奉不爱听拍马屁的废话,曾有下臣因为上的请安折子太繁琐被陆奉下令杖责,倘若反对,陆奉充耳不闻,但凭己意办事。
裴璋陷入深深的迷惘,他真的扭转了大齐的结局么?他秘密关注上一世向武帝献计的妖道,却只抓住了他的徒子徒孙,那妖道逃了。
裴璋更加不安,才有了今天的面圣。
在裴璋的忐忑中,过了许久,陆奉轻哼一声,冷声道:“无稽之谈!倘若真有所谓的道士仙人,朕先把他的头砍了,再把身子剁了,他若还说话,朕才有几分兴趣。”
“旁人也就罢了,裴璋,你聪明一世,怎么也被这些拙劣的把戏耍了?你是不是太过清闲散漫?朕发的禄米,不养闲人!”
陆奉声声严厉,好在裴璋性情温和,为人豁达,倒也没有因此羞愤。虽然皇帝有几分武帝的影子,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人,他也不会去求虚无缥缈的长生。
他正要说话,余光忽然扫到御案。在明黄色的桌帷下,隐隐露出一小片霞红色、镶金边的袍角。
第115章 情人眼里出西施
裴璋心口一闷,气血轰然上涌,他脚下踉跄,几乎站不住。
他心细如发,聪明过人,在这一刻他却痛恨自己的聪明,一下就猜出来那片衣角的主人是谁。
心痛么,在北上之路,她明明白白说出“落云镇虽美,却不属于我。”时,在被掳突厥,她忐忑又戒备的目光中,裴璋已经明白,他与她,再无可能。
他怨恨上苍,怨恨江婉莹,怨恨陆奉,天灾与人祸,这一切阴差阳错,才叫他们这样恩爱的夫妻分离。
他像一个可怜的守财奴,仅靠那段美好的回忆活着。他的妻子机灵俏皮,心思通透,贤惠持家,进退有度。她最是守礼,断断不会做这等荒唐之事。
他也不舍得。
他碰她一下都把她弄痛了,为什么他可以,她……竟也愿意?
这和他记忆中的妻子完全不同。封后大典上,她一袭正红的绣金凤袍,头戴华光璀璨的凤冠,金凤衔珠,垂在她雪白的颈侧,他远远望着,再一次觉得,她不是她。
……
裴璋后退一步,眼睛盯着脚下,道:“微臣告退。”
他心乱如麻,不愿再待在这里。一个皇后,一个下臣,两人再无可能,他也早早打算放手。可他又忍不住想,这一世的她好华服,好金银首饰,会任性地做出些荒唐事,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她现在快活么?养心殿,先帝的嫔妃都不敢来的地方,她在此玩闹嬉戏。如果这才是她喜欢的日子,那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她谨慎守礼,难道都在压抑本性么?
这个念头叫裴璋不寒而栗,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告辞,陆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站住。”
陆奉冷声叫住他。裴璋的反应逃不过他的眼睛,看着一向冷静的裴璋仓皇失措,陆奉心头深深地不悦。
他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江婉柔娶回来,两人祭过天地,拜过宗庙,一同孕育了三个子嗣,再名正言顺不过!他和他的女人亲近一
二,你裴璋不听宣召进来,吓得她躲到桌案底下,现在一副被辜负的痴情模样是怎么回事?当他是死人啊!
陆奉的眸光如刀,“裴璋,你不会真信那个疯女人的疯话吧?”
裴璋脸色苍白,尚存的理智让他回道:“臣不知圣上在说什么。”
“哼,你最好不知道。”
陆奉嗤笑一声,抬起下颌,扬声道:“那女人兴许真有几分邪性,朕去了一趟皇觉寺,高僧说妖言惑众,算不得真。”
“你是朕的肱骨之臣,别跟着犯癔症。”
江婉莹死的太草率,但她临死前那一番胡言乱语依然在他心头插了一刀,陆奉这般不信神佛的人,竟也偷偷去皇觉寺问过,住持给了八个字: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这里头佛教的禅意太浓,几天几夜也说不完,陆奉简单粗暴地理解为:都是假的!
什么转世重生,两个嘴皮子上下一碰凭空捏造,都是假的!只有他牢牢握在手中的,才是真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陆奉才是最通透的人。
他眯起眼眸,道:“犯癔症就去瞧大夫,太闲了就去吏部衙门办差,你若愿意,大都护的位置永远为你留着。”
不论私怨,裴璋是个好臣子,他家中有老母,不愿离京,陆奉没有刁难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容忍有人暗中觊觎他的女人。
陆奉沉思片刻,忽然眸光一亮,道:“你若不愿做都护,柳月奴那边还缺个王夫……”
新帝登基,柳月奴千里迢迢奉上庆贺奏折,一本折子千字,八百字都在问候皇后,把陆奉气得青筋直跳,这份折子焚身火海,没有被江婉柔知道一星半点儿。
裴璋把头压得更低,“臣不敢。”
“你——算了,你下去罢。”
陆奉脸色微变,挥手叫他退下。等彻底寂静无声,御案下的桌帷被一把掀开,露出江婉柔涨得通红的脸颊。
他颇为好笑地把她拉起来,看着她怒瞪的双眸,无奈道:“不是我叫你钻的,你瞪我做什么。”
方才要不是她在下头用长长的指甲掐他,哪儿能那么容易放裴璋走,就算王夫不成,也得给裴璋赐个婚,免得总惦记有的没的。
江婉柔不可置信看着她,他恶人倒打一耙!
她又不是没有喂饱他,昨晚才睡过,没说两句又把她按在椅子上。她对龙椅心存敬畏,连片衣角都不敢沾染,陆奉差点把她剥光了,两人正闹腾时,外头响起裴璋的声音,叫她心口惊了一下。
她要回偏殿避让,陆奉这死人不叫她走,信誓旦旦道:“我们又不是偷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江婉柔跟他说不通,缠磨半天,最后时间来不及,她脑门儿一热,直接钻到桌案底下。她以为陆奉会早早把裴璋打发走,谁知两人竟谈起了国事,最后人裴璋都要走了,他还说!
她不掐他掐谁!
江婉柔生起气来,雪白的双颊像敷了一层红胭脂,陆奉方才被裴璋引起的不悦骤然烟消云散。他搂着她,低笑道:“别闹,叫我看看,腰好了没有。”
江婉柔警惕地看向他,连忙往后退,“我的腰好着呢,不用你看。”
方才就是用这招差点把她扒光,她才不会上两次当。
没想到陆奉“嗯”了一声,道:“既然好了,今晚摆驾凤仪宫,皇后娘娘好生接驾。”
江婉柔深呼一口气,还是没忍住,捏起拳头锤他,她这点力气跟挠痒痒似的,陆奉闷声笑,把江婉柔气得眼睛都红了。
当然,最后还得他抱着给哄好了。陆奉承诺为丽姨娘立女户,慷慨地加封丽姨娘为国夫人,赐居府邸。至于宁安侯一家,便如江婉柔所言,一刀两断。
他不会刻意刁难,但宁安侯府也不会因为和皇后沾亲带故受到优待。这便是权势的好处,从前江婉柔不认宁安侯府,旁人会道江婉柔不孝,连娘家都不认。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只会说宁安侯不慈,叫皇后娘娘冷了心,留不住这通天的富贵。
秦氏两个儿子吃了些苦头,不过性命无忧,放了便放了。至于江婉雪,陆奉说起来,神色吞吞吐吐,含糊道:“没死。”
江婉柔一怔,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在哪里?”
事到如今,她相信陆奉对江婉雪没有旁的心思,除了对秦氏的交代,她也有些好奇江婉雪如今的境遇。
陆奉皱着眉头,过了半天,道:“守皇陵。”
他不愿直说,因为这女人……似乎也犯了癔症。
当初他用江婉雪钓出陈复,按照约定,江婉雪可以向他提一个要求,只要不难办,他会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