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柔一怔,四周的立刻安静下来,齐刷刷跪了满地。她提起裙摆起身,膝盖还没有来得及弯下,陆奉疾步走来,握紧她的手臂把她托起来,沉声道:“平身。”
***
月郎星稀,大臣喝得面红耳赤,三三两两从奉天殿结伴而出,裴璋处事圆滑,却不爱结党营私,他孑然一身,喝了酒,白皙清隽的面上透出几分薄红。
“裴大人——”
行至一偏远的拐角处,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叫住他,裴璋转身,是皇太子齐淮翊。
“见过太子殿下。”
裴璋躬身行礼,齐淮翊也躬下身,忙道:“裴大人客气。”
陆奉平日把齐淮翊带在身边教导,连早朝也叫他旁听,淮翊小小年纪,天天绷着一张小脸,通身的皇室气度,如今这样孩童的一面,倒不常见。
淮翊小跑着过来,跑得双颊红扑扑,道:“裴大人,这个给您。”
他胸口微喘,从袖兜拿出一本书,正是《齐物论》。
裴璋默不作声接过来,他还未开口,淮翊道:“裴大人,这是学生亲手誊写,赠与您,愿您新岁嘉祥,柏翠松青。”
严格意义上来说,裴璋并不算他的老师。前年裴璋教他习字,他旁的不懂的也问他,裴璋是个好老师,深入浅出,他那段日子的课业突飞猛进。
只是后来被陆奉知晓,严令不许他接近裴璋,淮翊为此心绪低落,叫江婉柔都心疼了,但陆奉说不许就是不许,不容他忤逆。
第117章 正文完
裴璋心细如发,尽管淮翊没有明说,从几次相处和少年尚且藏不住心事的表情中也能窥探一二,他减少了去那间书肆的频次,自然而然地和淮翊疏远。
即使齐淮翊如今贵为皇太子,鲜少有人知道,他和裴璋曾是忘年交。
……
修长白皙的手指翻过扉页,裴璋瞧了片刻,笑道:“太子殿下的笔锋愈稳,进益斐然。”
原先松散的字体骨架变得紧凑有力,规整有型,笔墨间骨力顿生,隐约能看出陆奉的影子。
裴璋温声问:“你还在临摹圣上的字帖?”
齐淮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嗯。”
他跟着裴璋习了一段时间的字,那字先生都说好,陆奉盯着他交上去的课业,紧皱眉头,过了好半晌儿,道:“软趴趴,没有筋骨,重写。”
他只能重新换成陆奉的字帖。如今面对裴璋,淮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羞愧。裴璋并未说什么,只道:“圣上的笔法固然精妙,但一味仿之,恐失自身的灵秀。见字如人,太子殿下年岁渐长,当从己意才是。”
“从己意……”
齐淮翊喃喃自语,自从成为太子后,他勤勉好学,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有丝毫懈怠。但不够,远远不够!父皇如同一座他永远翻不过去的巍巍高山,横亘在眼前。他时常会想:算了吧,他兴许这辈子也不会突破的父皇的成就。
裴大人却告诉他,不能一味效仿前人,从己意。
齐淮翊黑黝黝的眸光一亮,再次躬身道:“我受教了,多谢裴大人。”
他真的好喜欢裴大人,甚至在明知父皇不应允的情况下,请求裴大人做他的太子太傅,被父皇一顿呵斥。
齐淮翊心中愧疚难当,裴璋在朝堂上游刃有余,不需要他的帮助。他绞尽脑汁苦想,裴大人没有旁的爱好,独爱读庄子的《齐物论》,他亲手誊抄一份,当做新年贺礼,聊表心意。
裴璋大致翻了一眼,每一页干净整齐,连个墨点都没有,可见誊抄之人的认真。
他仔细收好,放回袖袋中,笑道:“如此,裴某多谢小友。”
此刻,在深夜偏僻的角落里,两人不是君臣,仿佛回到了书肆对坐品茗的时候,只有裴大人不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看。
齐淮翊很高兴,他在裴璋面前没有丝毫太子的架子,道:“可惜这本书过于玄妙,我……愚钝,依然没能领会其中的深意。”
他记得裴璋曾给他讲过庄周梦蝶的故事,他边誊抄边思索,想与裴大人探讨一二,依旧不解其意,他甚至问过父皇,父皇却说黄老之学是“出世”之道,不适合他,叫他多看儒家和法家的典籍。他只能照本宣科地誊抄上去,未做注解。
齐淮翊红着小脸,道:“裴大人,等我长大些,懂得多了,再与您一同探讨,可好?”
裴璋忽然愣住,过了许久,他伸出手掌,僭越地抚摸淮翊的发顶。
皎洁的月光下,他有些感叹,又怅然道:“不必,我已然明白了。”
在初见的时候,她的孩子早就告诉了他答案,只是他……不甘心。
齐淮翊不知道裴璋明白了什么,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立刻就察觉出
他低落的情绪,正茫然无措时,裴璋忽然蹲下身,像第一次见他那样,平视他说话。
修长的手指为淮翊拢了拢肩膀处的披风,裴璋温声道:“夜寒风大,快回去罢,别叫皇后娘娘……和圣上担忧。”
……
裴璋独自回到府邸。裴璋喜静,裴府的位置本就不在闹市,自从江婉莹死后,府中更加冷清。府里伺候的下人不多,后院只有裴母和一个寄居的表姑娘,即使在热闹的年节,院中一片深幽寂静。
裴璋端坐在书房,暖黄的烛光照在他清隽的侧脸,面前摊着一本书,是齐淮翊方才赠他的《齐物论》。
寂静的深夜里,裴璋思绪飘远,想起半年前的场景。
在办完江婉莹的丧事后,他心中苦闷,向来理智的他竟也寄希望于神佛,冥冥之中,他去了京外,江婉柔曾去过的慧光寺。
那个笑起来像弥勒佛一样的住持说道:前世因,今世果。前世的缘分已尽,放下罢。
他放不下!明明他们是一对那么恩爱的爱侣,白头到老,怎么会缘分尽了呢!那她和武帝又有什么缘分?他们甚至一面都未曾见过,荒唐可笑。
住持没有回答他,只道:“缘分,本不讲道理。既然能结为夫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并未从慧光寺得到稍许安慰,如今在这个寂静的深夜,他再一次回想起住持说的因果论。按照住持的说法,上一世,她与她恩怨两清,但她和武帝尚有羁绊,才有了今生的夫妻缘分。
一个君王,一个臣妇,他们甚至没有见过对方的面容。裴璋想了又想,终于从记忆的草蛇灰线中找到一丝隐晦的线索。
妻子是个通透豁达的人,只有一件事叫她不能忘怀,是岳母的死。
他与她在落云镇外放三年,日子清苦却也快乐,在那里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和皇太子一样聪明伶俐,待调回京城时,却迎来岳母病逝的噩耗。
他第一次见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愤恨,她狠狠道:“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姨娘!”
她说的是宁安侯和侯府的主母秦氏。她生父不慈,嫡母恶毒,他都知道,他也曾承诺过,等调回京城,把岳母接过来荣养。晚了一步,终成遗憾。
自那以后,她和娘家势如水火。后来新帝血洗朝堂登基,逐一清算各方势力,恭王和其子嗣被诛,妻妾赶去守皇陵,而宁安侯府作为恭王的姻亲,抄家流放,除了出嫁的女儿,全家被流放三千里做苦役。
宁安侯和秦氏,没能挨过苦寒的流放之路,惨死途中。她得到消息为岳母上了一炷香。他几次宽慰她,她却道:“都过去了。”
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薄命的岳母和娘家,她是他裴家的儿媳,他的发妻,他孩子的母亲,直到老死,他一直以为她同他一样,没有遗憾。
难道武帝阴差阳错替她报了仇,成了两人的羁绊?
裴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除了这个,他想不到旁的。武帝不好女色,连自己的妃嫔都认不清脸,更遑论臣妻。他们唯一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武帝死后,朝纲崩坏,前朝后宫乱成一团,他稳固前朝焦头烂额,她不忍看他那么劳累,主动为他分忧。
“我去为圣上守灵吧,有我在,定定后妃们的心。”
她为武帝守灵到深夜,那天晚上的风有些寒,他解下披风为她披上……
“表哥——”
一道柔弱的女声打断了裴璋的思绪,他起身打开房门,外面的女子身着素雅的提花小袄,手上端了一碗汤。
是他的表妹阮筝。
阮筝把解酒汤放在桌案上,柔声道:“我想着表哥今日定要饮酒,做了碗解酒汤,表哥用了再睡,免得头疼。”
裴璋待人温和,他点点头,问:“母亲呢?”
裴母向来和阮筝亲厚,她笑了下,道:“早早用过膳,睡下了。”
“她老人家惦记你,这大年夜的,叫我来看着,不叫表哥在书房熬。”
裴璋苦笑一声,温声道:“母亲近来身子不好,多亏了你,表妹。”
阮筝清秀的脸庞浮上一层红晕,小声道:“都是一家人,表哥说什么客气话。”
裴璋摇摇头:“你是我裴家的恩人,但终究不姓裴。这么多年照顾母亲,竟生生把你拖成了老姑娘。”
“是我之过。”
阮筝忽然一怔,江婉莹那个毒妇在她适龄时把她打发到青州,那穷地方全是歪瓜裂枣,她宁愿拖着不嫁也要留在裴家。眼看着熬死了江婉莹,舅母多次曾言,叫她嫁给表哥做续弦。表哥孝顺,她心中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裴府的女主子。
难道表哥当真开窍了?
阮筝低头咬唇,觑着裴璋如玉的面庞。裴璋顿了下,道:“我看了几个同你年纪相仿的才俊,平行端方,人品正直,家世也说得过去。”
“你见一见,有看得上眼的,告诉表哥,我为你说媒。”
“夜寒露重,早些回去歇息。”
……
在阮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裴璋合上房门,默不作声地把这本《齐物论》放在书架上。他倏而一笑,摇摇头,低声呢喃道:“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终究……意难平。
***
年宴之后,江婉柔没歇两天,又迎来另一场大事——老祖宗寿辰。
自从她随陆奉离京,回来紧赶着一堆事儿,她许久没回陆府探望过,当初陆奉认祖归宗时,哄骗老祖宗是外出办事,现在她老人家还不知道大孙子竟是新帝!
江婉柔跟陆奉商量:“这回微服私访,你别穿那身龙袍了,说句不好听的,老祖宗还有多少个年月?别叫她老人家受惊。”
这点小事,陆奉向来由着她。江婉柔把他的旧衣裳挑出来。他的衣裳以玄色、黑色、深紫为主,颜色深沉,自从他做了皇帝后,浑身越发冷峻威严,就算不穿龙袍,按照翠珠的说法:圣上站那儿什么都不做,只撩起眼皮,就叫人两股颤颤,想要跪下磕头。
连续换了几身,江婉柔都不太满意。在陆奉逐渐危险的眸光中,江婉柔迅速挑了一身淡青色锦袍,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祥云如意纹,中和了陆奉身上的凶煞之气。鬓若刀裁,眉眼凌厉,显出他愈发俊美。
陆奉嫌弃地瞥了一眼这身衣袍,正欲解开腰带,被江婉柔一把扑上来,双臂搂着他的腰身,娇声道:“夫君穿这身真俊,叫妾都移不开眼了呢。”
陆奉一顿,把她从身上撕下来,沉声道:“油嘴滑舌,成何体统!”
江婉柔瘪瘪嘴,陆奉这个人,行事有心中的一套准则,十分固执。比如孝期内,夫妻俩常常相拥而眠,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自然有忍不住的时候。
先帝尸骨未寒,两人肯定不能越界。但她可以用旁的法子给他纾解,她怀孕那会儿经常做。她看他忍得辛苦才愿意伺候他,也不算破戒。他可倒好,把她好心当成驴肝肺,宁愿泡在冷水里也不愿碰她,叫江婉柔不禁反思,是她容颜不再了?还是她太龌龊,没有孝心。
后来他开了荤,快把她折腾散架了,她才琢磨明白,这人就是轴!比如现在,今日是老祖宗寿辰,得正正经经,不能越界。
呸,这会儿装君子,她胸前明晃晃的牙印还没消呢,脱了裤子是牲口,穿上衣裳还不认人了。
江婉柔心中腹诽,面上依旧笑盈盈地哄他穿上这身衣裳,今天是个好日子,总不能叫他跟个阎罗似的,给府中的小孩儿吓坏了。
江婉柔转而抱着他的臂膀,道:“你看这上头的花纹,多精致,是臣妾一针一线绣的。”
“当初为了绣这身衣裳,臣妾手指都扎破了,夫君,圣上~”
陆奉眉心一皱,不再计较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抓起她的手瞧。十个手指头圆润饱满,长长的指甲涂着艳丽的凤仙花汁,她把贯戴的护甲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