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儿媳妇,晨昏定省,她来得最早,走得最晚,老夫人从不给她一个好脸。
她嫁进来的名声尴尬,她认。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平日尽量避着老夫人走。赵老夫人性情刚硬,却不是个主动来磋磨人的婆母,最初,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直到她怀孕。
旁人家的婆婆纵然不喜欢儿媳,只要儿媳有孕,看在孙子的份儿上,也不会太过分。她家刚好相反,最初婆母对她的态度是眼不见为净的漠视,她一有孕,则是明晃晃的厌恶。
春寒料峭,让她挺着肚子站在外头立规矩。
婆婆“病了”,只要大儿媳去侍奉汤药,跪在榻边伺候,一跪就是一天。
夏日炎热,婆母心血来潮想吃烤板栗,一定要大儿媳亲自去做,一会儿嫌生了一会儿嫌烫了,非得折腾她。
一日三餐,要怀孕长媳伺候才吃得香。
……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最后赵老夫人被关小佛堂,是因为江婉柔在她院中喝下的茶中有红花。陆国公大怒,次日收拾出南苑的小佛堂,吩咐道:“夫人吃斋礼佛,闲事不得打扰。”
这是软禁。
江婉柔有个秘密,婆母平日为难她,但那碗红花确实与她无关。
是江婉柔自己下的。
她实在没有别的法子,那会儿她身子已经五个月了,婆母那般日夜磋磨,若她不用点儿手段,孩子总有一天会被折腾没的。
公府门规森严,外是外,内是内,天命之年的老祖宗不管事,陆府内宅就是赵老夫人的一言堂。男人们不过问内宅之事,陆奉她更指望不上,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趟,她就算真闹到他跟前,他还能为自己这个硬塞进来的妻子,质问违逆他的母亲吗?
江婉柔思虑许久,只能自救。
丽姨娘久病成疾,秦氏那毒妇不给她们请大夫,她便自己找医书看,自己抓药,也成了个半吊子郎中,略识得一些药性。
她只敢沾了一丁点儿,便做出腹痛难忍的样子,那日正好陆国公休沐,叫大夫来瞧,恰巧揭露这场内宅阴司。
江婉柔本意不想害赵老夫人,老夫人陪陆国公白手起家,又生育三个子嗣,她也没想凭这个扳倒她。她只想安安稳稳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而已,最好是个男丁,如此她便能在府中站稳脚跟。
后续的走向,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陆国公雷厉风行收拾出来小佛堂,宫中还下了一道敕令,大体训斥赵老夫人“为母不慈”云云,一夜之间,压在江婉柔头上的大山轰然倒塌,陆奉特意回来一趟,对她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江婉柔低眉顺眼,“媳妇伺候婆母,天经地义,不敢言苦。”
她那会儿根本不敢把陆奉当成救命稻草,所幸那件事之后,陆奉对她渐渐上心,临近产期遇到的那几回刺杀,若没有陆奉看顾,她和淮翊也活不下来。
淮翊生来体弱,大家心照不宣是因为遭遇陆奉政敌的刺杀,陆奉为此对她愧疚,江婉柔心中却一直有个疙瘩。
她觉得罪魁祸首是她亲自下的那碗红花茶。
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可她又不是神仙,哪儿能那么准确控制用量呢?她当时想好了,如若事成,至少压制婆母一段时日,让她平安生下孩子;倘若万一……真没了,趁机把婆母苛待儿媳的事捅出来,公爹是个正直之人,日后自有她的松快日子过。
至于以后,她还年轻,好生筹谋,还会有孩子的。
江婉柔时常回想,她那时确实太年轻,换做现在,她有百种更好的法子解决,不至于破釜沉舟到那种地步。当时只想着保全自己,肚子里的只是块肉,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当时拼命想保,也只是想凭借一个孩子在陆府占一席之地。
后来陆淮翊出生,她生下淮翊的时候才十六岁,还留恋着姨娘怀抱的年纪,骤然当娘了。
他聪明、伶俐,懂事,唯一的不好,只有身子弱。
江婉柔后悔了。
这些年她对淮翊纵容溺爱,陆奉都看不过眼,谁都不明白她心中对淮翊的愧疚。她行事谨慎,那碗红花未经旁人之手,这是她烂在肚子里,带到坟墓里的秘密。
……
“嘶——”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受到母亲情绪的感染,江婉柔捂着肚子坐下,眉心轻拢。
“翠珠,给我熬一碗安胎药。”
她不喜欢吃甜,更讨厌苦味,喝了苦药没有别的东西压,只能由自已生生受着。平日要陆奉看着喝安胎药,如今没人管,自个儿得知轻重。
用过早膳和安胎药,江婉柔唤来金桃,道:“把人带过来,我瞧瞧。”
陆国公临终前交代,让老夫人在佛前好生“静心”,自此南苑小佛堂成了府中忌讳,后来江婉柔管家愈发威重,更没有人敢大张旗鼓提起。
这个姑娘,好听点儿是落难娇客,说白了就是罪奴,还敢在主人府中挑三拣四?
江婉柔心觉蹊跷。
金桃很快将人带了过来,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巴掌大的小脸儿,柳叶眉,圆杏儿眼,樱桃唇,细皮嫩肉的,纵然穿着丫鬟的嫩绿色褙子,看起
来也不像会伺候人的样儿。
江婉柔盯了她一会儿,悠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姓周,名妙音。”
这个名为周妙音的姑娘怯怯看着江婉柔,福下身子。纤柳细腰,身段儿倒是极好。
“免礼。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年前来的府中?这样一个标志的人儿,我竟不曾见过。”
“夫人事忙,不敢惊动夫人。”
周妙音维持着半蹲礼,低头道:“小女自知叨扰贵府,自进府以来战战兢兢,足不出户,不敢给夫人、二夫人添麻烦。本想聊此残生,岂料……岂料……”
周妙音眼角沁出了泪花,“多谢夫人救我,日后必结草衔环,感念夫人大恩。”
“我倒不必你报我什么恩,我只想问一问你,按照你以前的身份,做妾是辱没了,可我家三爷身份尊贵,风流倜傥……”
江婉柔轻抿一口茶水,继续道:“如今你这种境遇,二弟妹能照顾的了你一时,不能照看你一辈子。三爷温柔多情,我那三弟妹也不是不能容人的妒妇,你后半辈子有个依靠,为何不愿?”
周妙音抬起头,一双圆杏儿眼直勾勾看着江婉柔,道:“我周家世代清名,宁为奴,绝不为妾。”
江婉柔看着她,忽地笑了,“你在我二弟妹跟前便是这样说的?哄得她将你送来我这里。”
“不愿做三爷的房里人,倒看上了大爷。你倒是给我说说,都是做妾,大房的妾室比三房高贵不成?还是姑娘雄心壮志,等着我给你腾位置呐。”
江婉柔笑着,声音愈发冰冷,周妙音立刻跪了下去,“扑通”的跪地声沉闷,空气仿佛凝固。
“夫人冤枉!小女万万不敢有这般心思——”
“我记性不错。”
江婉柔蓦然打断她,“除夕家宴,有个丫头险些把酒水洒在大爷的衣衫上,你真该庆幸,那天是个好日子。”
按照陆奉的脾性,放在往常,一记窝心脚踢过去,依这姑娘孱弱的身板儿,早下九泉了,哪儿有如今这么多事。
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周妙音,瞬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周妙音看向江婉柔,道:“是,我……是有这个心思。大夫人,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理,您如今身怀六甲,还想霸着大爷不放吗!”
“你个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翠珠——”
江婉柔还未言语,翠珠先上去狠狠给了周妙音一巴掌,翠珠是穷苦人家出身,一把子力气大得很,周妙音被打得头一偏,白皙的脸上浮现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翠珠,你出去,给周姑娘拿块冰敷脸。”
江婉柔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淡道:“丫鬟不懂事,回头给你送些伤药。”
周妙音恨恨看着她,“打都打了,何须夫人假惺惺!”
江婉柔轻叹一口气,道:“委屈了?”
“妾,女子在下,立着伺候为妾,如今这点儿委屈都受不了,何谈以后。”
“周姑娘,我观你貌美聪颖,做个妾,着实委屈你。我陆府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今日便收拾东西,从哪儿来,回那儿去。”
周妙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咬了咬唇,道:“夫人,我不敢跟您争。如若您不放心,我情愿喝下绝嗣药,在您不方便的时候把大爷笼络住,我……夫人,反正总要有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我?我一介罪奴,什么都没有,您捏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我只求一个安身之地,求您!”
她跪着不住叩头,声音凄切。江婉柔敛下眉目,手指缓缓摩挲的着杯沿儿。
确实,一介罪奴,她尚且不放在眼里,她也从未有过找个年轻貌美的妾室为自己固宠的念头。这姑娘心太大,三爷那事兴许还有内情,来锦光院不成,又撺掇周若彤把她送到小佛堂,她究竟意欲何为?
江婉柔又好声好气问了一通,言明陆奉是恭王一案的主审官,算起来是周妙音的仇人,为何不喜欢温柔多情的三爷,反而看中面若阎罗的陆奉?
周妙音哭道:“夫人,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小女不敢怨恨圣上,更不敢怨恨陆大人。而且……陆大人为那么多人翻案,兴许、兴许我把大人伺候舒服了,我爹爹也能借此翻身……”
因青州知府的冤案,圣上在年后下令再次彻查恭王案,确实翻出几件屈打成招的冤假错案,江婉柔知晓一二,周妙音这个理由,也算说得过去。
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说不上来。
她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走?我可以给你一大笔盘缠,足够你后半生依凭。”
周妙音低着头,“小女只想要个容身之地,望夫人成全。”
江婉柔想了一会儿,笑了,“你说的有理,我这样的身子,确实不便伺候大爷。”
“这样吧,你先回去,等大爷回来,我同他说道说道,如若大爷也有此意,我倒不好棒打鸳鸯。”
周妙音脸上恍惚,不敢相信就这么成了,震惊和喜悦交织在一起,显得她秀丽的五官些许狰狞。
她指天发誓,“夫人,您可以赐我避子汤,我绝不和您争——”
“好了好了,说不准以后都是姐妹,什么争啊抢啊,说出来伤和气。”
江婉柔抚着肚子,笑得端庄大气,“你若有福气,能为陆府开枝散叶,我高兴还来不及。”
正巧翠珠拿着冰袋进来,脸拉得老长,一脸不情愿。
江婉柔轻斥了两声翠珠,让翠珠把周妙音客客气气送走,待两人身影消失不见,一旁沉默寡言的金桃忽然开口,道:
“夫人,不若奴婢前去结果了她?”
江婉柔脸上的笑容渐消,斜睨金桃,“你啊,别成天喊打喊杀,当心折了福气。”
金桃唇角微抿,拿不准江婉柔的意思。她跟在江婉柔身边最久,这些年日子过的舒心,夫人行事越发宽仁,但她同样不敢忘记夫人的手段。
夫人,从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江婉柔看着窗外的茵茵兰草,缓道:“若只是个心大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好办。”
这位妙音姑娘折腾大一圈,偏偏选在陆奉出门的日子,让江婉柔十分不解。
她觉得周妙音不简单。
她说的对,她一介罪奴,不足为虑,江婉柔担心她身后还有什么人,与其撵走打杀,不知道什么时候掀出风浪,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道:“旁的不要做,盯紧她。”
“奴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