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她总不能把客人赶出去。
她让人把江婉莹安排在她特意选的位置上。她来得突兀,江婉柔以为她要闹,特意派人盯着她,谁知江婉莹进来不言不语,也没有动宴席上的菜色。
闷声喝了好几杯酒,目光死死盯着上首的江婉柔。
她的视线如苍蝇一样黏在身上,让江婉柔如鲠在喉。好在她见过的场面多了,不会为这点小事失态。江婉柔熟视无睹,神色如常地送走诸位夫人,待空荡荡的花厅只剩下两人时,她骤然垂下上扬的唇角。
她道:“裴夫人一直看着我,有何指教?”
江婉莹脸色青白,即使敷了厚厚的粉,也难掩神态中的憔悴。她没有起身,歪着头看上首的女子,目光愤恨,还夹杂着一丝幽怨,与嫉妒。
江婉柔要气笑了,她那般害她,她没找她报仇,她有何颜面恨她?
过了一会儿,江婉莹幽幽开口,“你很得意吧?”
“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敕封一品诰命,夫君疼爱,儿女双全……哈哈哈,六妹妹啊六妹妹,你瞒得我好苦啊!”
“你也重生了,对不对?”
江婉柔看着形若癫狂的江婉莹,心道她在宴席上备的是果酒,江婉莹酒量这么差吗?
她不耐和一个醉鬼说话,淡淡道:“金桃,送客。”
“你心虚了?”
江婉莹痴痴地笑,她这段日子瘦了,双颊凹陷,颧骨凸出,为了遮掩疲态,她在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涂着红唇,乍一看十分狰狞。
她狠狠道:“我真傻,早该想到的!鹦儿死了,你却越活越滋润。你知道我跪坏了多少蒲团么?我念了一卷又一卷经书、受了那么多苦,才换来转世重生的机会,你凭什么?”
“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
女人凄厉的声音在大厅回荡,江婉柔眉头紧蹙,想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如意?”
方才诸人闲话,可见江婉莹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先前听翠珠胡咧咧,说市井有疯妇,因自己生活贫苦艰辛,日日当街唾骂,怨恨其父其母,怨恨丈夫子女,怨恨老天不长眼。
谁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她骂得多了,有一日大雨滂沱,竟从天降下一道天雷,将那妇人劈死了。
江婉柔原先当翠珠哄着她玩儿,如今一看,也未尝作假。
她面色复杂,劝道:“裴夫人,我劝你敬畏上苍,有些话不能乱说。”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不用给我装傻!”
江婉莹踉跄着站起来,一步步朝江婉柔走来。
“首辅夫人当腻了是吧,如今想做皇后娘娘?六妹妹,看不出来,你野心不小。”
“你能笼络住那位,是你的本事,我认!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
水,你当皇后,我也不嫉妒。”
“可你明明都过得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要抢走我的裴郎!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裴郎!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江婉莹目光充满怨毒,这段日子以来,婆母的逼迫,丈夫的冷落,姓阮的贱人的嘲笑,旁人的指指点点,似乎在此时找到了出口。
裴璋从江南归京,她满心欢喜地去迎接,让人做了一桌他爱吃的菜,他回来第一句话,却先质问她:
“你一个侯府小姐,去恒泰做什么?”
她与裴璋相遇在京城最大的恒泰当铺。
前世裴阁老有两大事迹广为流传,一是“宠妻”二是“重情”。
“宠妻”自不必说,好大一箩筐,“重情”是指他念旧情。当年裴阁老在寒微之时进京赶考,生活窘迫,无奈当了传家玉佩,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租下个小院,供他和寡母暂居。
后来他一朝高中,率先去赎传家玉佩,掌柜完璧归赵,说那日观公子仪表堂堂,想必一时困苦,这块玉佩根本没有挂牌售卖,等公子来赎。
裴璋就此和掌柜引为知己。后来恒泰的掌柜得罪权贵,铺子在京中开不下去,裴璋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出面周旋,那权贵听说了两人的事迹,大为感动,三人相和,成就一桩美谈。
前世裴璋的故事听的太多,江婉莹牢牢记住了恒泰这个名字。回来先把碍事的六妹妹解决,然后用前世的先机讨好嫡母秦氏,她终于在府中活的像个小姐,日日溜出去,守在恒泰铺前,等来了走投无路的裴璋。
他需要银子,恰好,秦氏近来待她不错,她攒了些体己钱。
……
江婉莹从未见过裴璋那样阴沉的脸色,只能支支吾吾,随口编出个瓷盏。说嫡母不慈,她偷拿府中的瓷盏变卖。他又追问瓷盏的颜色、款式,事无巨细。假的真不了,裴璋目光如炬,瓷盏事后,又追问她为何知道南下有危险。
裴璋睿智聪颖,心细如发,凭一己之力察觉出水匪和恭王案的牵扯,其能力得到皇帝和陆奉两个人的赏识,一个后宅妇人哪里顶得住?她被问得越发心虚,最后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裴璋的额头青筋暴起,浑身阴冷。江婉莹不敢靠近,亦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过了许久,裴璋哑声道:“我会查清楚。”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后半个月,她没有再见过他一次。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恐慌,头顶仿佛有个闸刀,不知何时落下。婆母越发逼迫,阮筝与她明争暗斗,终于,在得知江婉柔给她的并非生子药,而是避子药时,愤怒、嫉恨、恐慌、不甘……纷至沓来。
原来如此!为什么和前世不一样,裴郎为什么忽然对她冷淡,一定是她!
她今世享受荣华富贵还不够,又舍不得前世夫君的温柔。她嫉妒自己,嫉妒自己是裴璋名正言顺的妻子,她不让自己有孩子,一定是这样!
江婉莹怀着一腔愤恨,什么话都往外倒。江婉柔惊得檀口大张,美目睁圆,慌忙看向四周,确定只有她们二人。
她这五姐姐果真得了失心疯,每一句话都要人命啊!
大逆不道的“皇后娘娘”就不说了,轻则满门流放,重则抄家灭族。还有她……她和裴璋,她惦念裴璋?简直无稽之谈!她自嫁进来战战兢兢,恪守妇道,甚至给陆奉治腿的洛小先生,她从不单独召见他,就怕瓜田李下,传出什么流言。
陆奉眼里揉不得沙子,当时嬷嬷给她按肚子,他误会了,一刀把厚重的紫檀木屏风劈个粉碎。他倒没有向她陪罪,第二日,一模一样的屏风出现在相同的位置。
陆奉现在脾气温和,她可不会忘记她刚嫁进来的境况。她清清白白一个人,江婉莹上下嘴皮子一碰,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真是个瘟神。
江婉柔暗自唾骂,却不敢刺激她,怕江婉莹再说出惊世骇俗之语。她尽力维持面上的表情,佯装淡定道:“裴夫人今日来就说这个?”
“六妹妹,你这辈子又赢了,是不是很得意?”
江婉莹走到江婉柔跟前,面上不见方才的癫狂,一双阴毒眼睛冷冷看着她。
“我的好妹妹,姐姐今天来是恭喜你,恭喜你一对儿女满月啊。”
“三个孩子,以后谁也撼动不了你的地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好像天生有勾引男人的本事,跟你那个婊子娘一样!”
提起丽姨娘,江婉柔的表情骤冷,同样站起来,眸光凌厉,“江婉莹,有些话,不能乱说。”
“犯癔症就去治!我上次跟你说过,再犯到我手里,我不会手下留情。”
江婉莹忽然“扑哧”一笑,道:“好好好,六妹妹大人有大量,饶了姐姐一回吧。”
“只要你把裴郎还给我,姐姐给你跪下都行。”
江婉柔被她缠烦了,怒道:“我说过了,我和……清清白白,你胡说什么!”
“怎么可能?裴郎天人之姿,温柔体贴,你别告诉我,你喜欢上陆指挥使吧?”
江婉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纳罕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也别跟我藏着掖着。你嫁给陆指挥使,多年委曲求全,难道不是图他的身份地位吗?”
“你莫要告诉我,你对他动了真情?哈哈哈,六妹妹,在姐姐这里不用装,装了这么多年,你不累吗?”
江婉柔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江婉莹语气笃定,言之凿凿她对陆奉没有一点儿真心,全是哄骗他的虚情假意。
江婉莹说对了一半,她刚开始确实是虚与委蛇,但夫妻多年,就是假的也演成真的了。而且他们夫妻俩关起门过日子,江婉莹在执着什么?
她没有把自己曲折的心事广而告知的癖好,更别提对面是一个古怪的疯子。
她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至于你方才所言……笑话,我与夫君夫妻五载,孕育三个孩子,怎会是假的?”
她看着江婉莹的眼睛,神情真挚,“我与夫君真得不能再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与夫君正是如此啊!”
她自己有男人,绝没有惦记别人的男人。
她本意是想安抚她,让她不要继续发疯,谁知江婉莹怔怔许久,尖锐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
两人挨得很近,江婉莹骤然伸出手,还没碰到江婉柔的脸,电光火石间,空荡的花厅响起女人的惨叫,伴随着杯盏破碎的声音。
江婉柔定睛一看,陆奉不知何时出现,高大的身躯逆着光,手里把玩着一个瓷杯。
她忙走到他跟前,一脸惊魂未定,“夫君,你怎么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奉抬掌,给江婉柔别过耳边的碎发,语气不辨喜怒,“我也不知。”
他的目光转向伏趴在地上的江婉莹,慢吞吞道:“这位……裴夫人,差人来,请我看一场大戏。”
江婉柔大惊,终于明白江婉莹的奇怪之处。两人上回已经撕破脸,她却在自家儿女的满月酒上找自己“谈心”?怪哉。
她刚才被她的疯态弄慌了神,现在细想,江婉莹口齿清晰,言语流利,哪儿是真喝醉或者失心疯的人能做到的?要不是自己谨慎,还真可能被她带沟里。
幸好,她戒心重,方才并未失言。
第49章 她受委屈了
江婉柔忐忑地看陆奉,道:“妾这五姐姐疯疯癫癫的,忽然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妾心实在惶恐。”
“一个疯妇,值当你吓成这样?”
陆奉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孩子们在闹,你去后院哄哄他们,这里交给我。”
他的嗓音醇厚低沉,带着令人信服的魔力。江婉柔心中稍安,她正欲抬脚离开,
又看了一眼伏趴在地上的江婉莹,说道:“夫君,我不能吃这个哑巴亏,得先为自己辩白两句。我自从嫁到陆府,孝顺公婆、友爱妯娌,恪守妇道。从未做出过半点儿出格之事!不知道五姐姐得了失心疯还是受奸人蛊惑,竟这般污蔑我,旁人的看法我不在意,只求夫君,千万信我。”
她怕待会儿江婉莹再说出丧心病狂的话,干脆走在她前头,她行得正、坐得端,陆奉也不是偏听偏信之人,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污她清白?做梦!
果然,陆奉的脸色和缓,薄唇微微勾起,看不出怒意。
他道:“别说傻话了,来人,送夫人回房。”
江婉莹派人给陆奉送了个纸团,上书:令夫人早已心有所属,与外男牵扯不清。与君为妻五载,尽是贪图荣华富贵,无一丝真情。请陆指挥使前往花厅,邀君看一场大戏。
一个很拙劣的局,按陆奉的脾性,应该立刻把人拿下,禁龙司十八道大刑轮番上,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
这回,杀伐果断的陆指挥使罕见地迟疑了。
原因有很多,比如这是他的内宅家事,牵扯太多,恐有损妻子的名声;再比如将计就计,看究竟是那方小鬼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除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陆奉的心底深处,他自己犹豫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按照纸团上所写,孤身来到花厅。
接着便看到一场所谓的“大戏”,这疯妇说什么前世今生,他嗤之以鼻。他在边疆整整三年,战场上尸山血海,白骨累累,谁的刀快谁就是王,没有人信什么神神鬼鬼,因果报应。
在陆奉看来,鬼神魔佛只是安抚民心,便于统治的工具罢了。
他不信所谓的“前世”,江婉莹口中的“前世夫妻”更是无稽之谈,直到他听江婉莹道,妻子嫁进陆府,受了许多委屈。
陆奉无可反驳。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不喜这个素未谋面的妻子,他娶她,只是因为他碰了她,那双小兽般的眼睛落在了他心上。皇帝百般劝阻,说如此女子不堪为妻,他还是八抬大轿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