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他刻意为难裴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在既定的规则下,所有人各居其位,万事有矩可循,方能保国安民,社稷安稳有序。
律法不合适,可修、可改,却万万不能因情废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旦开此先河,四方诸郡有样学样,或夸大其词,或伪造情状,因一个小镇,毁了律法的威严,在陆奉看来,这是万分愚蠢。
“两成、而已?”他嗤笑一声,黑沉的眸中却并无笑意。
他道:“裴大人,本王有一事请教。”
“请问裴大人一年的俸禄几何?其中两成又是几何?”
裴璋清隽的眉毛紧皱,回道:“两者并无可比较之处。”
陆奉道:“那好,本王再问你。每年举子们进京参加秋闱,按律,各郡县选出来的举子不过百人,有一郡人才济济,一书生乃文曲星下凡,才堪堪排名一百零一位,敢问裴大人,是否该破格录取?”
裴璋想也没想,立刻道:“不拘一格降人才,既是有才学之人,当得殊荣。”
“巧了,这一百零二位,和这位文曲星不相上下,裴大人,还不拘一格么?”
裴璋忽地沉默。聪明如他,已经明白了陆奉的意思。
后者再破格录取,后面还有更“可惜”的人才,前两位都破格了,凭什么到他这儿就不行了?
规矩一旦破开,便不再有任何约束力,后患无穷尽也。
他闭了闭眼,尽管内心不愿承认,陆奉,或许是对的。
他又想起“梦中”时,武帝薨,内忧外患,乱成一锅粥,最后终止内乱的,是凌霄将军的铁骑,以及武帝在位时制定的“严刑峻法”。
武帝在民间的名声毁誉参半,他在位时无人敢提,崩逝后才逐渐有议论声。旁的皇帝继位先修皇陵,武帝先修“齐律”。在原有的基础上,删减了类似“遵先例”这种模棱两可的表述,刚纪分明,事无巨细皆有定规。律法条条清晰,又格外严苛。
动辄处以极刑,抄家灭族,砍头枭首、刖足断肢,令人胆寒。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目睹新律之森严,莫不惧之。可正是因为有这样人人惧怕的“严刑峻法”,人人安分守己,以求自保,才没有让国家陷入大动荡。
裴璋的手段更温和。在“梦中”,他与武帝王屡次争吵,他不断贬官,又不断升回来,武帝看重他的能力,又厌恶他的脾性。他同样看不惯武帝频发战乱,与暴君无异。
在这一刻,裴璋忽然想起武帝死后,风雨飘摇的二十余年。他夙兴夜寐,却用了二十年之久才换来一个太平盛世,如果是他……或许前期会死很多人,流很多血,但那个太平盛世,或许会来得更早。
这段日子困在心中的迷茫,此刻有了清晰而坚定的答案。
裴璋苦笑一声,拱手道:“王爷英明,裴某……心服口服。”
陆奉的眉宇间显出一阵阴郁。
裴璋此人,让他厌恶非凡,在那十分的厌恶中,又夹杂着一分欣赏,让他甚是棘手。
他烦躁得挥了挥手,道:“既然如此,裴大人回罢。”
“日后有要事,在外谈论,不必来王府拜访。”
裴璋顿了一下,敛眉道:“下官遵命。”
他没有问原因,亦没有解释。男子颀长挺拔的身躯如青竹,消失在呼啸的寒风中。恰好江婉柔依门远望,还没有来的及想什么,耳旁传来陆奉沉沉的声音。
“怎么,舍不得?”
江婉柔顿时一激灵,她裹了裹毛绒绒的披风,挺胸道:“什么呀,我就是出门透透气,王爷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她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心中底气足!
她倒要问问,此前那么多年,他哄着她喝了那么多苦苦的药汁,是何居心!那药那么苦,她还一直愧疚生不出孩子,未尽到为妻的责任,他骗得她好苦!
江婉柔心中逐渐酝酿情绪,不一会儿,乌黑双眸逐渐湿润,她低垂着眉目,委屈道:“妾身有一事不明——”
“昨日呢?”
不等她说完,陆奉捂着她冰冷的手,淡淡道:“昨日在花厅中,你二人遥遥对望,也是透气?”
江婉柔一滞,眼眶已蓄满的眼泪,忽然落不下来了。
第74章 他的补偿
陆奉握紧她的手,顺势关上房门。门扉闭合,发出“吱呀”声,让江婉柔心头一颤。
她努力睁大眼眸,仰头看他,“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我……”
“我信你。”
陆奉沉声道:“我说过,我永远信你。”
江婉莹曾经大闹国公府,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污她清白,那会儿她问陆奉,陆奉也是这么说。
他生性多疑,江婉柔当时听得高兴,其实并未往心里去,她也不会傻到听男人一句空口白牙的话,只想以后更加谨言慎行,不落人口舌。
昨日满堂的人都在说什么“突厥”,只那么一瞬,江婉柔没想到,陆奉竟然会注意到她,更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相信她。
天地良心,她敢对天发誓,绝没有生出任何非分之想,但当时的情况……确实惹人误会。
江婉柔心中五味杂陈,她动了动唇,好几次,却说不出话。
这一刻,江婉柔心中有种莫名的羞愧,外人道陆奉手段狠辣,冷面阎罗,她这个枕边人,竟也小瞧了他。
***
这是个美好的误会。陆奉的心胸宽广,但也没宽广到容许旁人觊觎自己的妻子。那不是圣人,是懦夫。
但他同样不是个愤怒冲昏头的莽夫,陆奉办事,自有他的一套准则。
正如他多次驳回落云镇的减税折子,并非因为他和裴璋的私人恩怨。事实上,因为裴璋的折子写的漂亮,外加详尽的旁征博引,他私心里对此事颇为认同,但律法如此,他选择遵循法度。
政事如此,对于内宅私事,他眼明心亮。知道江婉柔自从嫁给他,孝顺长辈,操持家务,谨守闺训,一门心思扑在他和三个孩子身上,并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更没有存二心。
盗贼觊觎珍宝,总不能怪珍宝太耀眼。陆奉心中有气,也是对着觊觎的贼人,江婉柔这边他提都没有提,当然,男人的占有欲作祟,江婉柔也吃了点儿苦头。
至今,江婉柔还傻乎乎以为昨夜陆奉要得凶狠,是因为她脸上多涂了一层胭脂。
……
江婉柔垂下眼眸,哼哼唧唧道:“妾本身就清白,我满心满眼都是你,待夫君之心,比真金还真。”
她想了想,决定不在这个问题纠缠。陆奉都说相信她了,她再解释一番,说她是为了感谢裴璋为她解围?那裴璋为什么帮她解围?她也不知道啊,越说越乱,不如糊涂过去。
陆奉脸上的神色稍缓,道:“我知。”
正因为知道她的心意,他才不在乎旁的。但裴璋几次三番,已经把陆奉的耐心完全耗尽了。他敛下眼眸,面上不动神色,江婉柔也猜不出他的心思,总之不太痛快就是。
江婉柔忽然蜷起手指,挠他的掌心,眼巴巴看着他。
陆奉眸光微闪,话风一转,道:“王府有绣娘,日后不要再做这些粗活。”
他身上这套衣裳是前日锦光院送过来的,靴子同样出自
她手,她爱给他做针线,陆奉握着她柔软细腻的手,始终不能理解她这项爱好。
听戏看话本儿,虽然他也不喜欢,至少是无聊时的消遣,他不阻拦。她每日练舞,不合规矩,但关门来,既能强身健体,偶尔又是夫妻情趣。能摆弄出各种姿态,只有他知道她的身段有多软。
只一条,她自从嫁进来便热衷于给他做衣服鞋袜,陆奉不缺衣裳,不管是国公府还是王府都不缺绣娘,实在无须她自降身份。
提起这个,江婉柔更加心虚地不敢应声。原本气势汹汹来,出师未捷,还没说出口呢,在他面前忽然矮下半截。
她欲言又止,偏陆奉目光锐利,直接问:“什么事,值当你吞吞吐吐?”
“那汤药不对!”
想了想,江婉柔还是觉得委屈,今日得为自己讨个说法。
她快语连珠,迅速道:“今日你送来那碗避子汤,我让医官看了,那些药材,和你从宫里带来的方子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请夫君给妾身一个解释。”
那药那么苦,她还不喜欢吃甜食,她喝了足足五年!说着说着,江婉柔挺了挺浑圆的胸脯,觉得气势又足了些。
她可不是空口白牙,药渣她还留着呢,容不得抵赖。
她都做好了和陆奉斗智斗勇的准备,谁知陆奉沉默了一会儿,大方承认,道:“之前那个方子,确实是避子汤。”
耳房有一张暂供歇息的窄榻,陆奉抱起江婉柔,她裹着毛绒绒的白狐大氅,把自己裹成了个雪球,陆奉身形高大,窝在在他怀里丝毫不显臃肿。
他温声解释,道:“当年我树敌太多,你若再有孕,恐遭人惦念。”
其中诸多缘由,譬如位高权重,膝下只有一个体弱的儿子,能挡下一些人的忌惮;还有她生长子时那样艰难,他想让她多养两年。
其实按照陆奉最初的想法,在淮翊两三岁的时候,他已完全掌控了禁龙司,她的身量也逐渐长开,可以生了。但他习惯了那样的日子,不管回来得多晚,永远有一盏灯等着他,沉醉在她的温香软语中,陆奉想,再等等罢。
要不是江婉柔赌气,私自把药泼了,现在估计也不见那对儿双胞胎的影子。陆奉轻叹了口气,大掌拂开厚重的披风,抚摸她的小腹。
他道:“天意如此。”
江婉柔想起自己泼的那几回药,心道原来如此,这可不是天意。
陆奉的解释让她心气稍平,脸上依然气鼓鼓,道:“那夫君为何瞒我?明说便是,妾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啊。”
陆奉捏了捏她柔软的双颊,语气有丝歉意:“此事,是我考虑欠妥。”
决定用药之初,她于他,不过是名分上的妻子,他长子的生母,府中称职的主母。夫为妻纲,他决定的事,不容忤逆。
换言之,“妻子”怎么想,不重要。
后来他对她越发上心,更加无从开口。
陆奉出身尊贵,脾性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头上只有一个皇帝能压住他。谁又敢说他的错?如今在这间狭小的耳房里,他低下头,和妻子说句“欠妥”,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第一次表达“歉意”,还是对自己的内人,陆奉脸上稍许不自然,只是他贯来冷着一张脸,看不出来。
他微抿薄唇,道:“柔儿,你可有心仪之物?”
“啊?”
江婉柔怔怔,怎么忽然换了个话题?
她如实回道:“没有。”
别说现在是王妃,就是身为国公夫人的时候,她喜欢的、想要的物件,已经尽数收入她的囊中。宫中赏赐不断,她的眼光也越发挑剔,寻常的珍宝还入不了她的眼。
陆奉又问:“可有抱憾之事?”
江婉柔想了会儿,摇摇头,“并无。”
她这会儿才琢磨过来,原来是陆奉心中有愧,要补偿她啊!
江婉柔觉得自己真没出息,刚上来被他反将一军,气势已弱三成,接着听他解释,心疼心怜他的处境,最后被他一句软和话哄好了,她方才明明那么生气!
不过有补偿,不要白不要,江婉柔连忙改口,“有有有,等我想想!”
思绪如飞,江婉柔蓦然灵光一闪,抬头看他,“心仪之物嘛,不如夫君把你的墨宝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