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奉雷厉风行,第二日,丽姨娘就被风风火火接到齐王府。早朝上,皇帝宣布北境起战,齐王赴北督军的消息,举朝哗然。对比起来,丽姨娘这事儿放在平时“不合礼数”,现下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水中,激不起一点浪花。
宁安侯不敢说话,皇帝对陆奉既骄傲又有愧,王爷们齐心协力把皇帝最“宠爱”的儿子送走,见好就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给他找不痛快。母女终得团聚,江婉柔心里高兴,但这份高兴填补不上陆奉即将出征的难过,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不能互相替代。
如同上一回送他下江南一样,江婉柔再次给他准备行囊,吃得穿的用的,恨不得样样给他备齐,陆奉这日都很忙碌,深夜才回府。临行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此时相处的时光更显得弥足珍贵。床榻,浴房……大开大合,抵死缠绵,每次到脱力昏倒才罢休,如同一对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鲋。
夫妻俩难舍难分,有句话道:世事无常。
临行前一晚,陆奉回来得比前几天更早,他亲自问了陆淮翊的功课,百忙之中给他写了三大本字帖,够他用一两年。陆奉这回出门时间久,陆淮翊稚嫩的脸上一片镇定,父王走了,他便是王府的顶梁柱,他会保护好母亲和弟弟妹妹们。
陆奉摸着他的头,难得夸了句,“好。”
一家人吃了一顿晚膳,丽姨娘依然不大爱见人,她害怕陆奉这个女婿,陆淮翊大了,行为言谈间亦有其父之风,丽姨娘想近亲却也心怯,淮翎和明珠还是奶乎乎的小娃娃,长得玉雪可爱,丽姨娘天天带着他们,有事做,心胸也日渐开怀。
最后一夜,在一片黑暗中,两人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说话,紧紧相拥而眠。
同时,皇宫养心殿,依然灯火通明。
“混账东西,他们就这么容不下他!”
皇帝怒气冲冲地把折子摔到地上,伺候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不敢发出丁点儿声响。
身后面容白净的禀笔公公小心翼翼奉上一盏清心茶,劝道:“陛下,气大伤身呐。”
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咬牙切齿道:“主意打到军需上了,真是朕的好儿子们!”
王爷间的斗争已经到了明面上,皇帝想视若无睹都不能。几人撺掇陆奉出征,平心而论,朝中确实没有比陆奉更合适的人选,他按捺不发,心想日后多多补偿他,都是他的亲骨肉,陆奉主动请缨,他总不能因为此事,把其他儿子们打一顿。
没想到几个王爷变本加厉,竟打上了军需的主意。如今外敌当前,几个王爷不蠢,不会在这上面动手脚,只是想提醒,顺便恶心一下陆奉:别看你掌兵马,粮草可在我们兄弟手里。
几个王爷原本也不对付,忽然冒出个“半路出家”的齐王,甚得皇帝喜爱,此时一致对外,这一仗说不定打个三年五载,别说战场刀剑无眼,就是平安回来,京城哪儿还有他的位置?
都是他的崽子,皇帝岂能瞧不出他们的小心思?他猛灌一盏茶水,平息片刻,又成了那个
喜怒不形与色的帝王。
他沉声吩咐:“告诉户部,大军所需粮草辎重,皆由朕过目,旁人不得窥伺,更不得插手!”
“是。”
他又道:“君持随行带的名单呢,再给朕瞧瞧。”
陆奉带的人不多,贵在精,皇帝一眼扫到底,都是可堪大用之人,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忽然,他眸光一顿,问“怎么都是男人?”
对于陆奉,皇帝不仅是一位帝王,还是一个父亲。老父亲除了儿子的平安,还得操心点儿别的。
皇帝眉头紧皱,“他没带个妾室?朕赏那些美人呢,没一个中用的!”
这话儿身后的太监不敢接,他讨好地笑道:“咱们王爷心有丘壑,不重女色,一心为圣上分忧。”
“这是圣上之福,亦是万民之福啊。”
皇帝可不会轻易被花言巧语迷了心智,他哼笑道:“他啊,朕这么多儿子,没有比他更重女色的了!”
知子莫若父,他把他那王妃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陆奉因什么不带随行的妾,他再清楚不过。
“唉。”
良久,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这个儿子最像他,脾性独断执拗,他不喜欢,谁也逼不了他。
皇帝拿起笔,写下一道诏书。
……
陆奉出征当日,江婉柔心情低落地给陆奉穿戴衣裳,正难舍难分时,宫里忽来一道圣旨,宣旨太监啰啰嗦嗦念了一堆,只有一个意思:齐王妃随军。
不止江婉柔,连陆奉冷峻的面容,都出现一丝皲裂。
第80章 行路难
“我进宫一趟。”
陆奉身着重紫色的箭袖烫金蟒袍,腰系兽首铜带,眉心微皱,眉宇间自带一股威严气势。
他出征在即,父皇不安抚他的妻儿,此举意欲何为?即使心中难舍,他从未想过把江婉柔带在身边。军营条件艰苦,物资匮乏,刚入营的七尺男儿还要熬上一熬,根本不适合柔弱的女子。
而且带兵打仗,枕戈待旦,身边带个女人算什么事。
陆奉向来公私分明,他不做自刎的霸王,身边也无须虞美人作陪。
他面色阴沉,来宣旨的禀笔太监苦着一张脸,小跑着追上陆奉的脚步,“使不得,哎呦,王爷,使不得啊。”
太监跑得气喘吁吁,道:“圣上昨夜批阅军情,寅时才阖眼,今早罢了早朝,特地为您践行。”
“圣上一片慈父之心,都是为了王爷呐!奴才说句托大的话,昨日诸位王爷上疏,欲插手军需,圣上大怒,为您驳了诸王爷的面子……齐王妃呦,您也劝劝王爷。”
见说不动陆奉,禀笔太监急中生智,看向匆忙赶来的江婉柔。江婉柔拽住陆奉的衣袖,道:“夫君,莫要冲动。”
上一回来齐王府宣旨时,禀笔太监和江婉柔有过一面之缘,他曾叹道:“有您这样一位贤内助,是齐王殿下的福气。”
如今,果然应验了。
江婉柔轻声细语,安抚住了暴怒的陆奉。她笑道:“正好你我夫妻难舍难分,父皇善解人意,全了你我的情谊。只是如今形势紧迫,还是等回来后,再向父皇拜谢吧。”
一番话,既然赞颂了皇帝,又让劝解了陆奉。禀笔太监心中为江婉柔大声喝彩,忙躬身附和,“王妃娘娘大义,王爷三思啊。”
江婉柔不是“大义”,她也不懂什么朝局打仗,但她很聪明,从方才太监的三言两语中,她明白两点。其一,皇帝殚精竭虑,为陆奉扫平障碍,还为他罢了早朝践行。她知道陆奉的脾气,万一两人对峙起来,皇帝自觉“一片慈心”被辜负,帝王一怒,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她不敢赌。
其二,陆奉此番出征,除了抵御外敌,后方并不是固若金汤,想害他的是手握权柄的王爷,能庇佑他的,只有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皇帝。
不管对这道旨意多困惑,她只能应下,还得高高兴兴应下。在生死攸关的要事面前,一切情绪都是徒劳。
她对禀笔太监道:“公公,这个消息实在突然,可否让妾身准备一下,稍缓两刻钟。”
面容白净的太监笑呵呵道:“当然,现下天儿还早,您忙着,奴才在外候着,您随时吩咐。”
离临行的还差一个时辰有余,而且今日只是离京,又不是真的打仗,晚个一时半会儿,皇帝还能责怪即将上阵杀敌的儿子吗?江婉柔更不是不知深浅的人,不会耽误太久。
禀笔太监贴心地退下,徒留江婉柔和陆奉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
江婉柔忽而叹了口气,看向陆奉:“孩子们怎么办?”
骤然得知这个消息,除了困惑,茫然,无措,江婉柔倒不怎么害怕,在陆奉身边,她总是安心的。至于陆奉担心的随军艰苦,她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再苦,能比再秦氏手底下苦?
她唯独放不下三个孩子,淮翊才六岁,两个小的还没有断奶,她从来不曾离开他们身边。
陆奉沉默许久,问她:“决定了?”
倘若她方才没有拦他,他此时应该在去皇宫的路上。
江婉柔露出一个苦笑,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嗯。”
这不是皇帝随意派小太监传的口谕,是明黄色的圣旨,皇帝身边的禀笔太监宣旨,寻常官宦人家,接到这种圣旨是要供奉在祠堂里的,如果因为她,搅弄陆奉和皇帝父子之间起嫌隙,她岂不成了“红颜祸水”?
红颜大多薄命,她还没活够。冬日的冷风拂过,江婉柔的心绪前所未有的冷静,她只有一个念头:此时决不能得罪皇帝。
听了她的答复,陆奉眉宇间露出一股焦躁,他道:“你不信我?”
她是他的妻子,难道他陆奉无能到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吗!
陆奉神色冷硬,黑眸中带着未散的怒意。江婉柔靠近他,拽他的衣袖,他不动,江婉柔得寸进尺,用小指勾他的手指。
她道:“手冷。”
陆奉扫了她一眼,反握住她的手,两人一同走到廊檐下。
江婉柔忽然“噗嗤”一笑,双臂死死抱住他的腰身,道:“好了好了,受这无妄之灾是我,你怎么生气了?还要人哄。”
“淮翊现在都不要我哄了呢。”
陆奉被她缠得没脾气,“不要胡闹。”
江婉柔道:“事以至此,与其怨这恼那,不如早做准备。旁的好说,我唯独担心孩子们的安危。”
淮翊大了,尤其陆奉受封齐王以来,陆淮翊走到哪儿,都有人叫他一声“世子爷”,小小年纪越发老成。至于两个小的,幸好接回了丽姨娘,淮翎和明珠格外喜欢外祖母,有这俩小祖宗闹着,丽姨娘脸上的笑容多了,整个人也似枯木回春,愈发容光焕发。
府中的奶娘、嬷嬷是江婉柔产前便挑好的,用的得心应手。只要能保证孩子们的安全,其他的,江婉柔没有太大的担忧。
陆奉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放心,旁人的手伸不到齐王府。”
当年幽州的教训足够深刻,陆奉把自己的心腹一分为二,一半随他出征,一半留守王府。明里暗里的,齐王府固若金汤。再则,皇帝尚在,只要几个王爷不打算立刻黄袍加身杀进皇宫,他们不敢暗害皇嗣。
即使当初的恭王,陆奉也没有动他的儿女们。
江婉柔心下稍安,时间紧迫,她立刻让人收拾她的衣物行装。好在王府虽大,就住她们一家,不像在陆国公府那样人口繁杂,衣食住行皆由内务府操办,她手头上没活儿,不用找人替她管家。外有常安,对内,江婉柔安排了四个跟了她许久的嬷嬷以及翠珠掌事,金桃则跟在她身边,贴身照顾她。
和丽姨娘告别,抱了抱故作镇定的陆淮翊,轮流亲了亲眼眸圆溜溜、流着哈喇子傻乐的龙凤胎,翠珠红肿着眼睛,给江婉柔收拾好了行装。
生怕主子在外受委屈,翠珠准备的很细致,裘皮大氅,皮衣皮帽,衣裳首饰脂粉,毯子细软,手炉,她爱吃的糕点,甚至还不忘在夹缝中塞两本话
本,江婉柔哄道:“好了,别哭了,如若这一仗顺利,兴许明年就回来了。”
“你还埋怨我只带金桃不带你,一点儿小事就哭鼻子,我怎么敢把大事交代给你?”
翠珠揉着红肿的双眼,抽噎道:“不……不哭。”
“就算不哭,王妃也不会把要事交给我。”
“谁说的,我把你留在府中,才是对你委以重任。”
翠珠小儿般的情态冲散了江婉柔的离愁别绪,她莞尔一笑,把她叫到身前耳语几句,渐渐地,翠珠圆乎乎的小脸逐渐紧绷,狠狠点下头。
她肯定道:“奴婢定不负王妃娘娘所托!”
多耽误了半个时辰,在众人不舍的目光中,江婉柔头也不回地踏上马车。这马车不如她经常坐的那种宽敞华丽,亦没有小案宽几,软枕茶水,它甚至很小,只够坐得下江婉柔和金桃两个人,却厚实坚固,地盘沉稳,能走得了泥泞的山路,挡得了箭矢刀枪。
金桃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个软枕靠在江婉柔身后,入目满眼陌生,直到这一刻,江婉柔才滋生出真正离别的情绪,心里仿佛挖了个洞,空落落的。
这时,外头传来陆奉低沉的声音,“我在外面。”
江婉柔忽然鼻头一酸,轻声道:“你能不能进来呀。”
她想被他抱着。
车外沉默许久,江婉柔也觉得自己痴人说梦,陆奉道:“等出城门。”
高高的城楼上,皇帝率众臣为陆奉践行,江婉柔原以为她这个“王妃”至少得露个脸,陆奉让她安生呆着。她在马车里吃完了三块酥饼,车轮滚滚向前,江婉柔甚至没有上去见皇帝一面。
她好奇地掀开车帘,巍峨高大的城墙被遥遥甩在后面。今天天气好,惨日薄照,天空是极轻的淡蓝色,隐约飘着几朵稀薄的白云,半拉太阳若隐若现。
江婉柔抬起头,怔怔瞧着,一时竟挪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