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愣一瞬,陆奉察觉到怀中的动静,放下手中的军报。
“醒了?先用几块糕点,一会儿就到了。”
昨日的记忆瞬间涌现,江婉柔看着眼前一身玄袍的陆奉,他明显换了身衣裳。
她问道:“你是不是趁我睡着走了?”
陆奉面不改色,“你睡得迷糊,自己放手的。”
江婉柔狐疑地看着他,陆奉神色如常,看不出端倪。她掀起窗帘外瞧,外面身穿甲胄的士兵如铜墙铁壁般把他们层层包围,红缨枪的枪尖米密密匝匝探出,让江婉柔想起昨晚的血色。
她脸色不大好地放下帘子,问:“我们还在突厥境内?”
透过微弱的缝隙,她看到广袤的山峦和错落的帐篷,明显不是齐朝的地界。
陆奉“嗯”了一声,实际上他们现在也不是朝大齐的方向走,江婉柔不识路,她不知道,柳月奴带她往突厥内里带,陆奉近几个月势如破竹,攻陷了突厥几个重要城池,在其中安营扎寨。
倘若现在回卫城,昼夜不停,也得走个三天三夜。这和陆奉原有的路线相悖,而且出了那档子事,他再也不放心把江婉柔放在卫城。
他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陆奉不多话,尽管两人久别重逢,除了昨日那个凶狠的吻,面上看不出什么。江婉柔却知道他不是不在乎。比如现在,陆奉喜欢骑马,如果不是为了陪自己,他才不会屈就在狭小的马车里。
她有很多话想说,说她一路的见闻,想问问他的伤口,他的腿疾……千言万语,几番思虑后,江婉柔抬起眼眸,“夫君,你答应过我的,昨晚那些人,你能不能网开一面……”
她心中忐忑,两国交战,形式错乱如麻,小事上陆奉愿意顺着她,大是大非面前,她不认为自己能动摇他。
好在陆奉一言九鼎,他道:“没死。”
本来也不是什么重镇要冲,他接到消息,此地有江婉柔的踪迹,才亲自率军来此。找到了她,他心中的戾气被安抚,这些人既构不成威胁,留着就留着罢。
江婉柔心中稍安,又忙问,“那柳将军呢,多亏她一路相护,我才能安然见到你。”
提起柳月奴,陆奉的眸光骤然阴冷。他道:“是啊,多亏她。”
第93章 他爱她
多亏了这个“柳将军”,要不是她一路故意误导,他也不至于这么晚才找到她!
陆奉的目光锋利如刀,江婉柔也知道柳月奴做的手脚,心中大叫“不好”。她习惯地勾起他的衣袖,正欲求情,嘴里骤然被塞了一块儿糕点,噎得她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婉柔吃东西的时候双颊圆鼓鼓,睁着乌黑水润美眸,陆奉面上不显,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一张口,就往她嘴里塞糕点,江婉柔怕了他,在他怀里挣扎,奈何马车狭小,躲也躲不到哪儿去,两人在里面几番拉扯,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启禀王爷,已到乌金城。”
乌金,是突厥的军事要冲,扼守突厥通往齐朝的咽喉要道,地势险要,多高山峡谷,易守难攻,陆奉胸前最深的箭伤来于此。
如今已被齐军占领,也正是这一战,让突厥朝野震动,议和派越来越多,新上任的冒顿欲征战敛财扬威,没想到遇上更疯的陆奉,这场突厥挑起的祸乱,现在是陆奉不想停。
江婉柔和柳月奴一路奔波,柳月奴大多给她讲突厥的风土人情,江婉柔不知道战事的具体情形,她只觉得四周异常安静,除了风声,只能听见马蹄和士兵们沉重有序的脚步声。
她扭扭捏捏,不愿意让陆奉抱着出去。陆奉也没有勉强,他叫人送上一顶帷帽,隔着一层白纱,入眼的府邸和齐朝的宅院风格迥异,没有雕梁画栋的斗拱飞檐,围墙高大厚实,四周守满了腰挎长刀,身穿玄甲的士兵,他们密密麻麻,目不斜视,把眼前的宅院围得密不透风。
沉闷的气息让人头皮发麻,江婉柔忍不住往陆奉身边靠了靠。陆奉低头问:“冷?”
江婉柔摇摇头,这地方太安静了,她心里发憷。陌生的地方,她只能靠着陆奉汲取温暖,殊不知身旁人才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
陆奉道:“再忍耐些日子,很快就能回去了。”
他说的“回去”是指回战争结束,回齐王府,并非回卫城的将军府。江婉柔暂时没有听懂陆奉的弦外之音。这处原先是突厥高官的一处府邸,占地不算广袤,陈设却处处精致,陆奉把她带到他的房间,道:“以后你住在这里,不要出门。”
在京城时,陆奉一直歇在江婉柔的房里,江婉柔把锦光院布置地暖煦舒服,喝茶的小案,小憩的贵妃榻,紫檀牡丹花屏风,赏景的梨花躺椅……一应俱全。陆奉一个人住却没那么多讲究,诺大的房里只有一张宽大的床榻,角落的衣桁上挂着一副威风凛凛的战甲,旁边是个兵器架,长刀、劲弩摆放有序,刀刃泛着寒光,
江婉柔这会儿真感觉有点冷。
好在陆奉知道妻子是娇养的牡丹花儿,不一会儿,一群齐朝面孔的侍女鱼贯而入,地面铺上的洁白的羊绒毡毯,房间四角烧着火盆,几人合力抬了一扇宽大屏风,把床榻单独隔开,外头放上一张桌案,成了个小隔间。
江婉柔起先不懂为何这番布置,她在婢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后,看见端坐在桌案前的陆奉,上头摆着一张大大的舆图,笔墨纸砚俱全,还有整齐摆放着的信笺和折子。
“这……”
江婉柔走到陆奉身边,柔软的双手落在他的肩头。
她问道:“怎么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
陆奉公私极其分明,在京城时,他在前院书房处理政事,回锦光院就是众星捧月的大爷,婢女们伺候他净手用膳,江婉柔伺候他脱衣睡觉,他从不把朝政带到内宅。
他手上的都是机密要件,江婉柔也很少主动去书房找他,这算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现在怎么把折子带到寝房来了?
陆奉顺势把她拉到腿上,她才沐浴过,发丝半湿半干,软乎乎的双颊被热气熏得泛红,陆奉捏了捏她的脸颊,回道:“陪陪你。”
向来冷硬的男人说出这番话,让江婉柔有些受宠若惊。从昨晚见到他到现在,一切像做梦一样。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前,感受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她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原以为陆奉也是如此,谁知过了许久,她眼睁睁看着陆奉拿起一本本折子看,看他研磨
润笔,在上面勾勾画画。他的眸光专注冷静,一点儿不像怀中抱了个美娇娘的样子。
可若他不在乎,便不会这么反常地把军务带到寝房处理。江婉柔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欲言又止。
也许她的目光太炙热,陆奉在百忙中分给她一个眼神,“有话直说。”
江婉柔不好给陆奉讲自己的事,毕竟她从敌军中跑出来绕不过裴璋,多说多错。她想了一会儿,问道:“我从将军府失踪,清灵妹妹急坏了吧。”
何止急坏了,要不是凌霄替妻受罚,陆清灵也逃不过一顿打。后来查出来将军府有个吃里扒外的下人,府中所有伺候的丫鬟跟着遭殃,那几日人心惶惶,枉死了很多人,也没有平息陆奉的怒火。
江婉柔显然了解陆奉的脾气,她低声道:“也是我不小心,那丫鬟早就被我赶出去了,要是我早发现……”
“不怪你。”
陆奉打断她,道:“过去了,无须挂怀。”
江婉柔骤然鼻尖一酸,这些日子的惊慌、不安,在这句“不怪你”中烟消云散。她幼年孤苦,自嫁人后战战兢兢,不敢踏错一步,也正因为她的谨慎能干,才得到阖府的尊敬。
陆奉待她很好,给她体面尊贵,送她华贵的凤冠头面,珠翠玉石。那些真金白银的“宠”,都不抵这一句:不怪你。
在京城,她为他打理内宅,迎来送往,她自诩没有第二个人比她做得更好,她手里的一切,都是她该得的。出京后,她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完全成了“累赘”,拖累他赶路的进度,还成了别人威胁他的筹码。
他说:“你也要紧。”
他说:“回来就好。”
他说:“不怪你。”
江婉柔此刻有种茫然又笃定的情感:他爱她。
不是因为她“有用”,也不是因为她“识时务,知进退”,他是纯粹地,爱她。
江婉柔忽然很想把裴璋的事坦白,她几次张口,那一瞬间,她心中闪过被宁安侯抛弃,不闻不问的姨娘,被丈夫追杀的江婉雪,她好不容易坐稳的王妃之位,她还有儿女们……
陆奉察觉她的不对劲,放下手中狼毫,皱眉道:“受委屈了?”
江婉柔摇摇头,她搂紧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她闷着声,断断续续道:“陆奉,我……我心里……好……好爱你啊。”
陆奉的耳力很好,听到这等露骨的话,他身体一僵,向来冷静自持的男人竟显得不知所措。
像他这样的男人,自小受“克己复礼”的教导,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如何能沉溺在女人的肚皮上?要让他说一句“爱慕”,比杀了他都难。
他抚摸她的后背,半天,僵硬地回了一句,“嗯。”
江婉柔没有什么好羞涩的,在突厥的这段日子,她发现这边的男女直率坦诚,看对眼儿了,大庭广众之下互唱情歌,表达爱意。
这里不是要求女子三从四德的京城,江婉柔放开了,“好爱你”“好想你”说个不停,陆奉哪儿受得了这个,一时天雷勾地火,矫健和雪白的身躯纠缠着,滚到刚铺羊绒毡毯上。
……
这里没有暗格里那一堆儿东西,起先没准备好,江婉柔拧着眉,没有叫痛,反而敞开身子迎合,紧紧缠绕着他,让他把她填满。
她他耳边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陆奉。”
“陆奉。”
“……陆奉啊。”
她最后浑身发抖,牙齿都是颤的,依然不肯松开他的脖颈。叫陆奉既怜爱她,又恨不得弄死她。
***
江婉柔很快为自己的草率付出了代价,事实证明,禁欲的男人不能撩拨,又言道小别胜新婚,陆奉实打实做了三日“新郎官。”一道屏风之隔,甚至不耽误他完事儿,随手披上外衫去处理军务。
最后一次昏过去时,江婉柔迷迷糊糊地想,等醒来,她得把陆奉的硬胡茬剃了,扎得她好难受。
不等她动手,她再次醒来,身边床铺已经变得冰凉,外头也没有人,江婉柔问侍女,可惜陆奉威严太重,她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给她留了口信,可在院中闲逛,不得出府。
江婉柔现在走路打颤,别说闲逛,下榻都费劲。她揉了揉眉心,侍女们马上诚惶诚恐地问王妃娘娘有何吩咐。
江婉柔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子,端上什么吃什么,她不挑食,也不折腾出去作妖,可这个院子实在安静,守卫像陶俑一样一动不动,丫鬟们蹑手蹑脚,仿佛踮着脚尖走路,没有一点声音。
江婉柔好奇道:“此处为何如此安静?”
不止府中,她那日在府外也是,静悄悄,没有一点人气。
侍女们对视一眼,一人出列,道:“禀王妃娘娘,这里是乌金,原是突厥的城池。被我齐军攻打下来后,清理一番,如今是我们的大营。”
四周都是驻军?江婉柔没有多想,只当把原来的人赶出去了。她又问:“前几日……那些村民在何处?”
侍女低头思索片刻,答道:“关在城外的营地里,劳作纺织,为我军将士们缝制衣物。”
江婉柔心下一沉,喃喃道:“这得关多久?”
她原以为这些人没用,陆奉会放了她们,竟是她异想天开。
“奴婢们不知。”
美人蹙眉,令人心怜。加上江婉柔温和的性情,有个大胆的侍女安慰道:“王妃娘娘无须担忧,这些俘虏都是老弱病残,突厥定不肯花费钱财把人赎回去,能为我军效劳,是他们的福气。”
自古俘虏有三个下场,一是本国国君仁慈,肯花钱财或者物资,把人赎换回去。二是充作劳力,也能捡回一条性命。两样都不沾,只能等死了。
自己人的军饷尚且不宽裕,一堆人吃喝拉撒,谁愿意白白养着敌国的闲人呢?
江婉柔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原本不用这样的,他们本来生活地好好的,男儿外出打猎放牧,女人洗衣做饭……不能了。
江婉柔猛然想起来,那些拿起刀剑、保护妻儿的男人们,都没了。
她闭了闭眼,艰难地开口,“陆奉……王爷,专程去找我的吗?”
侍女们对视一眼,“奴婢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