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当头,国库不裕,如今却是需要大量资金,增强水利建设……”
他气息时而微颤,时而沉缓,原本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事,硬是说了半晌才说完。
他问她可有何计策。
宋知蕙直言道:“我已许久不知各地详情,单只听这些,无法给出完善之策……”
她声音并未刻意娇柔,甚至可以说在谈及正事的时候,比之前还要肃正几分,可偏她一出声,那酥麻的舒意便加倍朝他袭来。
晏翊没有立刻开口,合眼待稳住了那股冲动,才哑声开口:“无妨,想到何处便说何处……”
宋知蕙从一开始就听出了晏翊今日没有过分克制,想着应当很快就能结束,却没想饶是这种状态下,他还是未曾尽兴。
此刻已近寅时,宋知蕙早已筋疲力尽,便是强打精神,一开口还是透着浓浓疲倦,“调整赋税,节俭开支,募捐,以工代赈……”
她声音越缓,那掌中的发丝越快,随着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一声喟叹缓缓而出,屋内倏然静下,只那浓烈的一股味道,与龙涎香一道在四周弥漫开来。
许久后,宋知蕙壮着胆子小声问道:“这般……可行?”
她故意没将话说得太明确,意在一语双关。
晏翊自是听出来了,可他没有说话,慢条斯理先用帕子净手,随后拉上薄衫,又重新穿起外衣,这才冷冷出声:“若只是如此,自然不可。”
此话让宋知蕙身上的疲倦一扫而光,她赶忙道:“若给妾时间去深入了解,妾定能让王爷满意。”
晏翊站起身来,望着那凌乱墨发下的身影,想到她今日那身血色,便忽地一下又生出一股冲动,想将她直接扔入池中,让她将自己清洗干净。
“何处满意?”晏翊揣着明白装糊涂。
宋知蕙只是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她缓缓跪坐起身,抬眼望向那立于身前的晏翊。
“何处都可满意。”说着,她眸光下落,望着那近在咫尺之处。
感受到身前跳动,晏翊喉结滚动,但到底还是移开了目光,冷下声道:“好,那孤便等着,若你无用,孤不介意将那期限提前。”
果然,他给出的承诺随时都会更改。
好在宋知蕙是有了心理准备的,便也不觉得太过意外,否则,骤然听到这番话,必是又要吓出冷汗。
“杨心仪。”晏翊提步来到桌边,一面倒水,一面又念她名字,“你莫要以为,孤今日肯留你性命,是当真不舍杀你。”
宋知蕙回过身来,再次朝晏翊叩首。
自知卑贱的话已经在晏翊面前说过无数次,索性这次她便不说了,直接道:“妾今日敢于起誓,此生在王爷身前绝不生出一丝妄念。”
屋内久久无声,最后是那杯盏重重压在桌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如此,甚好。”
晏翊那压着无名火的面色,沉得骇人。
宋知蕙回到降雪轩的时候,她房中三人皆在。
“他死了。”
说着,宋知蕙冲顾若香弯了唇角。
顾若香抬手捂在嘴上,那被死死掩盖住的一声呐喊之后,泪水从眼角涌出。
她哭着笑,笑着哭,却是在看到宋知蕙脱去大氅,露出身上那身染血的破烂红裙时,瞬间愣住。
然下一刻,顾若香便摇晃着起身,扑过去将宋知蕙紧紧抱住。
云舒与安宁也是如此。
四人抱在一起,还分什么主仆,分什么贵贱,分什么善恶。
这一夜注定漫长,待宋知蕙合眼躺在床榻上时,天已渐亮。
她沉沉入睡,很快便入了梦中。
她许久未曾梦到过那座荒山。
也许久未曾再回忆起那日场景。
她看到那时的自己从鲜血中慢慢爬起,澄澈的双眼里是绝望与迷茫,她望着身前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生前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活下去……活下去……”
山间的夜风似要将她活活冻死。
她一面低声念着,一面蹲在那些尸首旁,脱下那一层又一层沾着血迹的衣衫,她将那些衣服紧紧裹在身上。
她知道夜里山中会有猛兽出动,便没急着下山,她用那些尸首掩在身上,听着那不远处啃食肉骨的声音,直到天亮,周围只剩鸟鸣,她才从那堆尸首中,缓缓爬出。
梦里画面倏然一转,她看到那时的自己被一个流民压在身下。
她发疯般又哭又叫,但那分明就在不远处休息的人群里,却无一人敢出来帮忙,全当做没有听到,也没有看见。
她只能靠自己,靠那刚及笄的身子,与这个成年男人抗争。
便是那时的她尚不知男女之事,却也知道何处是男子最弱之处,她先是绝望地望着夜空,放弃了抵抗,随后在趁那男人放松警惕之时,朝那处狠狠踢去。
痛苦的哀嚎在身前响起,宋知蕙拿起早就看中的那块石头,一下又一下朝那男人头上狠狠砸去。
她一面砸,一面落泪,泪水与血水交织在一处,她看不清那人最后到底成了什么模样,只知砸到最后,她已是累到实在使不出力,才摇晃着站起身来,拎着那石块回到了人群中。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一整日降雪轩内都是无比的安静,安泰轩那边也无人来唤。
宋知蕙起床用了些饭菜,便又去了顾若香房中,只是简短说了几句话后,便又回来了。
自这日之后,二人鲜少往来,只偶尔在院中碰见时,互相点头示意。
安宁与云舒不知为何,问起她们时,她们也不曾解释,只是平静地岔开话题。
五日之后的一个午后,刘福来唤宋知蕙。
她知道这个时辰来寻,应当是为了正事,她便没有过多梳妆,穿了件湖蓝色长裙,外面搭了件兔毛短袄。
安泰轩各处房中皆有地龙,宋知蕙进到书房以后,便脱去了短袄,只着衣裙上前与晏翊请安。
几日未见,晏翊发觉她似是瘦了些。
他缓缓收回目光,敲了敲手边桌案,那里隔着纸笔,一看便是提前为她而备。
宋知蕙垂首上前,跪在那书案旁,提笔书写《尚书》,还是先从伏生批注开始。
晏翊又是盯看了她片刻,才重新翻阅起面前书册。
不知过去了多久,再抬眼朝外看去,已近黄昏。
宋知蕙没有座椅,就这样跪了许久,浑身好似已经僵硬,且她今日来了月事,本就腰后泛酸,身上无力。
她停下笔来,缓缓转动脖颈,却是在抬眼之时,瞥见晏翊正在沉思的眉宇忽然蹙了一下。
她知道是她忽然的举动,让他分了神。
宋知蕙强忍住身上不适,赶忙端正不在晃动,只用余光扫着身侧,想等晏翊喝茶时,或者看完这张,翻页的时候她再舒缓一下筋骨。
结果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就在宋知蕙实在难受到有些受不住时,门外有人求见。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晏翊蹙了眉心,他长舒一口气气,丢下手中书册,将人唤进房中。
进来之人看到宋知蕙时,眸中有一瞬疑惑,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上前行礼。
“王爷,京中……”来人话音倏然一顿,朝晏翊手边看去一眼。
宋知蕙暗松口气,正欲起身退下,却听晏翊道:“但说无妨。”
宋知蕙身影略微摇晃了一下,低声叹了口气。
来人见晏翊如此说,便不再避讳,直接道:“下月初五,太后六十大寿,皇上下旨令王爷提前回京,为太后贺寿。”
此事晏翊前几日便得了消息,便点头道:“此番回京还有何人?”
来人道:“除了王爷之外,圣上还点名要让东海王归京,但那东海王却道染了恶疾,暂无法回京。”
宋知蕙虽许久未曾了解朝政之事,但这东海王晏疆她是知道的。
他原本是先帝长子,也是先太子,后因先皇后被废黜一事,自动请辞,这才让当今圣上坐上了太子之位。
自此之后,那东海王便一直待在封地,几乎从不回京,可当今圣上并非那容人之人,否则她杨家又何故沦落至此。
宋知蕙又去看晏翊神色,果然,他蹙眉深思,许久不语。
腰背的酸疼让宋知蕙紧抿双唇,也白了脸色,她握了握拳,却又因手腕的酸疼更觉难受,她甚至已经能感觉到腿在发颤。
“还有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晏翊似又开了口。
宋知蕙却已是因为腹痛与僵硬的身姿让她无心在听。
“此番还有一人乃圣上亲自下令,便是那幽州广阳候之子,赵凌。”来人道。
“啪嗒。”
那发颤的手中,早就握不住的笔终是滑落而下。
屋中瞬间静下,晏翊那双冷眸倏然射向宋知蕙。
她脸色苍白,双唇紧抿,手臂轻颤,分明一副失神模样,却佯装淡定地弯身去捡笔。
晏翊沉着脸抬脚压在那只手上,用那染了寒霜的声音问:“可探出为何?”
来人道:“对外,好像是因为陛下知道广阳侯世子尚未娶妻,便想趁此机会,让他归京,指一门婚事于他,至于对内到底何因,属下尚未探出。”
晏翊沉冷目光还在宋知蕙身上,又问那人,“孤听闻那赵凌不是在幽州已有了婚约?”
来人道:“今年原是定了婚约的,是那幽州刺史之女,却因赵凌推拒不肯,最后两家便未曾结姻。”
“可知为何不肯?”晏翊脚下力道加深。
来人摇头,“尚不知。”
“不知便去查。”最后这句话,晏翊几乎是含着怒意而出的。
来人立即躬身退出屋外,随着他脚步声越来越远,屋内再次静下。
“想到了何事,竟如此心乱分神,将那手中的笔都要握不住了?”
在这异常安静的书房内,传来晏翊幽冷的质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