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韩月绮又坐下去刺绣,搭讪着走过去,道:“怎么这么晚还刺绣,不怕伤眼睛。”
“心乱,刺绣静一静。”韩月绮淡淡道,仍然是素日端庄模样,毫无怨怼,更让人心软。
韩娘子端了牛奶炖的燕窝粥上来,见沈云泽坐在桌边,神色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于是再加一把火,道:“少爷昨日要回来得这么早就好了,可惜昨晚熬的血燕,最是滋补的,都是少夫人亲自拣的,等了一夜,只好浪费了。今日只有银丝燕了,少爷别嫌弃。”
沈云泽听了,更加惭愧,见韩月绮并不借机发作,而是教训杨娘子道:“不要多话,郎君有应酬,回来晚些也是常事,东西是小事,郎君的公事是大事。”
她不似翰林院同僚家的小家碧玉,温柔缱绻,闺房之中,最多不过称呼一句“郎君”,但沈云泽这时候听来,已是满心温柔。
“是我轻狂,没有遣人回来告诉娘子一声。”他承认道:“也不该在外留宿,惹娘子担忧。”
韩月绮的神色顿时如同一江春水般融化了。
“多谢郎君体谅。”她眼睛带笑地看着沈云泽,伸手握住他的手,温柔劝道:“娘亲常说,夫妻本是一体,世上没人比我更盼着郎君好了。郎君不管做什么事,我都会支持的,何况是公事呢。只是如今郎君在翰林院,最要持身端正,郎君心思高洁,不知道同僚间也有勾心斗角的事,遭人算计了。也是我疏忽,只顾着管家,忘了关心郎君了。”
她轻飘飘几句话,内里却有深意,沈云泽本来只当她要劝自己的作风,没想到她竟点中关隘。
是了,翰林院内也有因为职位升迁起的冲突,昨日的事被她这么一说,还真是疑点重重。
韩月绮见他神色震动,知道他是听懂了,粲然一笑。
“翰林院的同僚虽好,到底不如当年同窗纯粹,正好郎君旬休,我也有空,我想着,不如在家中开一宴,宴请郎君当年的同窗,作诗饮酒,议论文章,咱们家也一样有戏班子,唱些南曲雅乐,不失为一件雅事。”
沈云泽听得眼睛一亮。
“娘子说得对,是我疏忽了。”
韩月绮微微一笑,手上摩挲着沈云泽的手,人才出众的探花郎,沈家养出的金玉一般的嫡子,虽然也有诸多瑕疵,但正如她和清澜所说的话,人生如此,岂能事事圆满。只要一切仍在她的掌控中,就没什么大不了。
杨娘子会意,带着丫鬟们退了下去,自有彤云来伺候他们宽衣入睡不提。
第37章 分寸
凌波这边,倒没多为韩月绮担心。韩姐姐的手段她心里有数,既有正道手段,又比清澜少几分迂,还轮不到她们来担心她。她只管用心筹谋崔景煜封侯宴的事。为这也放松了对燕燕和阿措的管理,连阿措有点异常都没注意到。
燕燕仍然是老样子,整天傻吃傻玩,开开心心的,阿措自从被沈碧微撞破她和魏禹山的事后,就有点魂不守舍,又怕凌波看出来,被燕燕拖着去了陶梨儿家玩,陶夫人家的点心是满京出名的好,阿措也吃得味如嚼蜡。
回来刚到家,就有个六十来岁的老妈妈坐在厅中饮茶,见她们进来,笑道:“天寒地冻的,幺小姐去哪了,让老夫人好等,遣我来问了两次了。”
叶家内宅如今分裂成这样,也只有叶老夫人房里的人,还在孜孜不倦地按大小姐二小姐这样排行,燕燕第四,京城官话念起来不好听,于是叫幺小姐,显得娇惯。阿措可不吃这套,燕燕问她:“咱们一起去给祖母请安吧。”阿措只道:“这两天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给老夫人,还请吴妈妈替我跟老夫人告罪,饶恕则个。”
吴妈妈看她的语气措辞,简直和凌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中也就有数了,陪笑道:“哪里的话呢,老夫人疼表小姐还来不及呢,特地让我来嘱咐表小姐,好好在这住着,只当在自己家一样,不要见外才是。以后有的是时间相处,不急在这一时。”
寒暄两句,吴妈妈自带着燕燕过去,又是一待就是大半天,到晚上回来,身上衣裳换了一圈,穿了件缂丝的银红小袄,外面披着件银狐披风,凌波正在看年下的食单,见了就笑了,道:“又进货回来了?我看看,这还是苏州的老缂丝,当年进上的,韩姐姐一直说想找一件来描描图,可巧老太太就给你了。”
虽然燕燕收获颇丰,但凌波却没有多感激叶老夫人的意思,年关将至,梧桐院里物资丰富,外面的小门房里,管家的杨娘子和杨管家正在带着一堆小厮和能干的婆子清点庄子上送来的年货,京都地处北方,大雪一下,外面就是天然的冰窖,那些獐子肉,羊肉,整片的牛肉,整扇的猪,都可以存在小库房外的雪堆里,清点时和一箱箱菜蔬、果子、各色杂粮,还有一些时令药材放在一起,如同赶大集一般。厨房里在通宵达旦地做点心,炸各色丸子和年下的零嘴,各色酥油的香、红糖的甜香、蜜枣蜂蜜的香,还有面点刚出笼的香,全混在一起,衬着外面大雪中黑漆漆的夜色,是记忆中的年味。
杨娘子管家是一把好手,一边清点年货,一边还有闲心过问厨房,见厨房炸了荷花酥出来,连忙让人送一盘来暖阁里,婆子也会说话,道:“二小姐,杨娘子说,这是今年第一盘荷花酥,让二小姐尝尝,看厨房的手艺丢了没有,是不是夫人当年的味道。”
凌波本来在看账本,听到这话,都不得不尝了一个,眼睛弯弯道:“是这味道,阿措,你也来尝一尝。”
怪不得杨娘子特地送过来,阿措在扬州都少见这样精致的面点,外面是娇艳红色,里面是黄蕊,一朵朵炸成荷花形状,层层叠叠,甜香扑鼻,刚炸出来,还是烫的,味道都在其次,这趣味难得。
“表小姐不知道吧,当年水仙宴后,满京的夫人都让自家厨房学我们家的荷花酥,就没一家能做出这味道的……”婆子又凑趣地告诉阿措。
阿措本能地看向凌波,凌波只是弯着眼睛,朝她微微笑。
“吃吧,这个是素油炸的,又有莲子,吃了不怕胖的。”她朝阿措道。
她会错意思了,以为阿措是怕吃胖了,都是陶梨儿带的坏头,嚷着要纤腰袅袅,不肯吃油炸面点,嫌油腻。
其实阿措从小漂亮到大,哪里在乎这个。她只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凌波在预备过年时总有点忧郁罢了。
不然,凌波也不会这样赏这婆子,她放下荷花酥,道:“你们这几日也辛苦了,大冷天的,夜夜熬到这么晚。告诉杨娘子,让厨房加两个羊肉锅子,晚上你们吃了驱驱寒。所有人多赏一个月月钱,上夜的人再加一百钱。从我私账上走吧。”
婆子听了,自然是千恩万谢,道:“多谢二小姐,二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她拜下去,小柳儿早抓了一把钱来递给她,笑道:“婶子拿着,年下给小孩子发压岁钱吧。”
婆子谢个不迭,出去把话带给了杨娘子,外面自然是一片欢腾,丫鬟婆子都来谢恩,一片热闹中,凌波只微微笑,那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
真正有眼色的人,绝不会以为凌波现在是真心开心的。但叶老夫人让护送燕燕回来的吴妈妈显然就不了解凌波,还真当这是好时机,上来笑道:“二小姐这管家的功夫,真是没得说,比夫人在的时候还周全,老身见了都佩服。可巧了,老祖宗前两天还在念叨这荷花酥呢,说只有夫人做的好,后来吃过多少都不是这味道,正好让他们多炸些,我带去给老祖宗,也是姑娘的孝心不是……”
凌波也笑微微,道:“那感情好,可惜我也是今年刚试试,凑了一点材料,就炸了这一盘子,已经吃动了,不好再给老太太,显得不尊敬。要再做还要再采买莲子莲藕去,等过两天新的做好了,我亲自给老太太送过去。好在今日炸的茶酥点心不止这一种,小柳儿,让厨房把桃花酥蛋黄酥那些装两盒,给吴妈妈带回去吧。”
高手过招,都是点到即止,叶老夫人瘫痪在床,自然不会爱吃什么油炸茶酥点心,说想念先叶夫人最擅长的荷花酥,显然是在跟凌波示好。但凌波偏偏不接这示好,答得也巧妙。
什么桃花酥蛋黄酥,都不是荷花酥,你也知道。可见这世上有的事,就是无法代替的。就算时过境迁后悔了想要弥补,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凌波说过,当初叶夫人去世后,梧桐院的她们,是过了点苦日子的。叶老夫人身为叶家的“老祖宗”,内宅真正的主人,在其中怎么能算真正无辜的呢?
凌波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就像她明明在笑,那眼中的哀伤,却如同她杯中茶水中的碧色,若有还无。
阿措站在凌波身边,心中只恨自己年纪小了几岁,不然早几年入京,当年能给她作伴就好了。
因为这缘故,她晚上也一直不太开心,凌波只当她是记挂清澜还没回来,睡前还来看她,见她坐着出神,笑道:“别等了,清澜和韩姐姐说不完的话,不到二更且回不来呢。”
阿措只漫应了两声,凌波听她哼唧,还当她是着了凉不舒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道:“别是受凉了吧,那个柚子虽然好吃,可是引寒的。”
她说的韩姐姐让人送来的几大篮果子,都是京中没有的品种。叶家虽然也有庄子,都是叶夫人当年的嫁妆里的,但因为如今是两个女儿管家,所以把离京远的庄子都卖了,只留了京郊的几家,让男仆人代管着。韩姐姐就没有这顾虑,她嫁妆里的庄子都远出京畿了,仍然每年雷打不动往京中送年货。果子也出色,一种贡橙,两种柚子,一种皮薄的甜极了,一种圆圆的拿来熏屋子,比佛手还香。阿措第一次吃,觉得新奇,就多吃了点。
凌波这样细心,会照顾别人,阿措更觉得心中又酸又胀,不由得把脸靠在了她手上,为自己帮不上她的忙,也为自己瞒着她的事。
她虽然年纪小,也少有这样依赖的时候,凌波敏锐,立刻就觉察了,顺势坐下来,抱着她肩膀,笑着问道:“怎么了?真不舒服?”
阿措摇摇头,把头埋在她怀里。
在杨花看来,这就是最好的坦白时机了,她了解凌波,知道要是有人瞒了她事,自己说出来还是好的,要是被她逮到,那可是天翻地覆。所以不由得朝阿措使起眼色来。
但阿措仍然没有说魏禹山的事,只是将头埋在凌波怀中,闷声问道:“二姐姐,有娘亲是什么感觉啊?”
她也是自幼就失去了父母,傍着老祖父长大的。凌波心中不由得生起怜爱来,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神怅然。
有娘亲是什么感觉呢?她也快忘了。
大概是不管去哪里,去多远,总知道她会在家里等你,不管多晚,多冷,只要她在,家里就有暖融融的火,热乎乎的汤,冬日会有温暖的被褥,夏天也会准备好冰凉的西瓜,家里的东西她都知道在哪,什么事问她都知道应对。虽然是谁都可以做的事,管家娘子也可以,姐姐也可以,但她在,总是不一样的,连家里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就好像生病时她摸着你额头,喂你喝下并不好喝的汤,你晕晕乎乎一觉睡过去,却那样安心,因为知道醒来她就在,一直都在。
凌波收回目光,摸了摸阿措的头。
“大概是,像在熏笼上打瞌睡一样的感觉,暖洋洋,半睡半醒,像回到小时候一样……”她也知道说得再好也是镜花水月,所以尽管阿措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却也不愿意多说,怕徒添阿措心中的遗憾,笑着安慰她道:“但没关系,我们四个人在一起,也是个家呀。尤其清澜,这两年越来越有‘长姐如母’的气势了,别看她去了沈家,咱们今天要是不按时睡觉,被她知道又要训我们一顿了。”
阿措也很听话的样子,乖乖躺好了,任由凌波给她掖好了被角,又去看了一下睡在外面的燕燕,逮到她把削木头的刀藏在床上,还把地上削的全是木屑,又交代了她的大丫鬟一些琐事,这才回去睡觉。
杨花忍了又忍,终于等到人都散了,才悄悄问阿措:“小姐怎么不跟二小姐坦白呀,后天就是封侯宴了,到时候沈小姐发现二小姐还不知道,一定会告诉她的。”
“放心,我自有分寸。”阿措淡淡道。
第38章 姐姐
杨花也没办法,阿措现在活脱脱是第二个凌波了,心思如海的样子像,一意孤行的样子更像,她和小柳儿都是习惯听凌波的话的,自然被克得死死的。
但阿措也像凌波,并不说谎。她说有分寸,果然就有分寸。京中规矩,年前的最后一宴山矾宴其实是虚设的,不过应个景,因为多半是和年节撞上的。所以崔景煜的兰花宴就是年前的最后一宴了,隆重自不必说,关键是主家是崔景煜,花信宴上的“状元郎”。满京的夫人小姐,没有不去的。
其实这也是好事,因为崔景煜的请柬也漫洒,京中世家,镇北军将领,都全部收到了。叶家也不例外。
凌波自然是要去的,不仅去,还对崔景煜大肆点评:“好你个崔景煜,真当选妃呢,满京城送请柬,有你哭的日子。”
她骂崔景煜其实不是为出气,要出气当面骂不好?其实是想激清澜一起去,但清澜整个就是古井无波的状态,只淡淡道:“今日我要上山礼佛,已经托了月绮照顾你们了。”
凌波还想垂死挣扎:“韩姐姐家里还有事,不好麻烦她吧?”
她话递得太明显,连清澜这种没有急智的都笑了。
“月绮向来是越在人群里心气越高,没什么不好的。”她见凌波神色掩不住的沮丧,笑着摸了摸凌波的肩膀。
在阿措眼中无所不能的叶凌波,在她眼中,也是自家爱动歪脑筋的小妹妹罢了。
“别气了,我去寺里,给你带桐叶糍粑回来吃。”她笑着道。
“又不是小孩子了,谁要吃这个。”凌波嫌弃地道。但最后还是服软道:“给阿措带两个红豆馅的,她不爱吃太甜的。”
“好。”
凌波激清澜不成,只得自己去赴宴,没想到临时又出问题,阿措又不想去了,说是有点累了,凌波摸了她额头,见没有发烧,人也挺好的,只当她是真累了,只好把她留了下来。好在清澜下午才去寺里,上午可以在家照料阿措。
凌波一走,家里只剩下清澜和阿措,清澜还在叫厨房做点补精力的汤来给阿措吃,一回转身,阿措直接从床上下来,跪在了地上。
清澜吓了一跳,心里也知道是有事要说,屏退丫鬟,把她扶起来,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这样起来?地上凉,小心受了寒,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
阿措只垂着头,把自己和魏禹山的事说了,但也没全说,多少隐去了自己处心积虑的部分,听起来更像是花信宴常见的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故事,只是其中夹杂着叶家和崔景煜的事,所以弄得复杂了。说到被沈碧微逮到,限令她跟自家姐姐坦白时,更是脸红红……
清澜听得笑起来。
“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为这个。”她拉着阿措在炕沿边上坐下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花信宴本来也是为了男女相看的,并不算什么事啊。”
她比凌波又不同,凌波虽然也爱护阿措,但那是自家人的护短。她是真的如澄月照山川,有种天然的温和包容,被她那温柔的眼睛一看,阿措心中那些弯弯绕顿时如同烧起来一般。
“但私会女眷,还支开下人,这可不是大家公子的作为。这是禹山的疏忽,也不怪你。以后提醒他记得就行了。”清澜仍然不紧不慢地道。
“那凌波姐姐……”阿措犹豫道。
“没事,凌波那边我会跟她说的。”清澜见阿措神色一动,知道她是怕凌波,笑着按了按她的手:“放心,我会慢慢告诉她的,就算她生气,也有我呢。”
阿措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今天不去宴席也是为这个吧?”清澜笑着问她:“我还以为真是累着了呢。”
“有点不好意思去了。”阿措垂着头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清澜道。
“他那么崇拜崔将军,因此误会姐姐。姐姐对我这么好,他还冒犯姐姐,我不想和他好了。”阿措赌气道。
清澜被逗笑了。
“这是小孩子的气话了。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就行了。”她眼神平静:“我和崔侯爷的事是我们之间的事,不该影响到你们的。”
“不行,大姐姐二姐姐现在是我最亲的人,他对你们无礼,就是对我无礼,我不会原谅他的。”阿措倔强地道,看了一眼清澜,又道:“崔将军对姐姐不好,我也不会尊敬崔将军的,他也受不了这个,我们不如早散早好。”
清澜屏退自己的下人,却并没屏退阿措的丫鬟,杨花在旁边听着。如果说最开始她还以为阿措是怕凌波所以选择和清澜坦白的话,听到这里,她心中已经一片洞明。
这个表小姐,真是得到自家二小姐的精髓了。
杨花自幼在叶家长大,要论对自家大小姐的了解,没人比她更深了。自家大小姐,端庄如菩萨,但心善也如同菩萨。看起来温和婉约,其实是个女君子的性格,外柔内刚,她认定的事,谁也拗不转,内宅的阴狠手段,到她这儿就折戟。而叶大人身上那些外面的儒家道理,真论起来,还不如她正。
这样既不吃软,也不吃硬的人,唯一的一条路,是自家二小姐琢磨出来的。而表小姐也学会了。
正如凌波所说,清澜是世上最好的姐姐,甚至有着母亲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