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崔景煜的权势去劝她,没有用,因为她不是逐利而行的人。用当年的旧情去打动她,也没有用,因为她甚至都不愿意说出当年退婚的理由。
但如果阿措和魏禹山真为了她和崔景煜之间的“陈年旧事”而受困,不怕她不和崔景煜私下交涉,双方大人扮作表面的和善,好给“小孩子们”创作一个友善的环境。
果然,她就道:“何至于此,我和他虽然退了婚,仍然也还算朋友,两家仍然可以来往的。你和禹山别犯糊涂,我找个时间,和崔侯爷说开了就好了。”
二十四番花信风,春色萌动,只要相遇,就有故事。何况他们俩还是曾经定亲的“故人”。
“那姐姐今日去参加崔家宴席吗?”阿措于是顺势问道。
这句话一出杨花就有点不安,意是好意,只是太心急了,阿措毕竟虚岁才十六岁,到底不如二小姐老辣。果然清澜就眉头一皱。
但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船小好调头,见势不妙,阿措连忙一脸乖巧,一副自悔失言的样子。
清澜心思坦诚,哪里会想到阿措也跟着凌波“学坏”了呢。
所以她也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只是道:“今日只怕来不及了,等年后再说吧。”
崔景煜如今正是鲜衣怒马烈火烹油的时候,办这封侯宴也多少有点给她看的意思。想到要主动找他说话,清澜也有点为难。
都已经当了侯爷了,这脾气怎么还和当年一模一样,难缠。
她心中叹气,又有些怅然。见阿措看着自己,怕她担忧她和魏禹山的事,还安她的心,笑道:“没事的,花信宴还长着呢,禹山又年轻,多拖一阵子,反而见他的心性,这是终身大事,不能轻易着急,知道吗?”
阿措哪里是担心魏禹山,但也一副乖巧模样,道:“知道的。”
“好了,那就没什么事了,你别担心,凌波那边我会慢慢说的。”清澜摸了摸她头发,吩咐丫鬟春鸣道:“我明日再去礼佛吧,在家里陪你一天,省得你心神不宁。”
“好。”
清澜安抚了阿措,自己走出来,脸色就沉了一些,当着阿措,她十分温和,但她毕竟是当家的大小姐,自有一份威严在。杨花机灵,一直跟了出来,见清澜瞥她,立即识相地跪了下来。
阿措年纪轻,不懂事,但杨花作为跟着她的大丫鬟,又是惯知京中规矩的,是难辞其咎的。
清澜虽然仁慈,但从不轻易破坏规矩。
“你这事错得太大了,告诉杨娘子,罚你三个月的俸禄,跟着的下人全都罚俸一个月,罚完了换一批我房里的人过去跟着阿措,小姐犯错,你应该劝,劝不住也该告诉我们。你是大丫鬟,这事办得太糊涂,杨娘子知道了,面子上也不好看,她问起你可以不说,但以后不准再犯。”
“是。”杨花知道她是为了存自己母亲的体面——管着整个梧桐院的管家娘子,女儿带着小姐去私会外男,实在太没有规矩了。所以垂头道:“谢大小姐饶恕。”
清澜像是在认真想别的事,罚她们只是顺手的事,想着便在穿堂的茶座上坐了下来,杨花机敏,立刻阻止了要过来回事的媳妇,自己亲自斟了一杯茶来,递给她。
如果说凌波是急智,是弯弯绕,那清澜思考事情的方式更像外面上朝的大人,是谋定而后动,常把前因后果都考虑到,所以她反而话少,平时极安静,但永远镇定可靠,是梧桐院的中梁砥柱。
清澜接过茶,抿了一口,又思索了半刻,大概是在琢磨阿措交到她手中的烫手山芋该如何拆开。见杨花垂手在旁边伺候,问了一句:“你看,魏禹山这个人,究竟怎么样?”
杨花知道她是看重自己的意见,也思索了一下,才开口道:“小侯爷的人才相貌,自然是没得说,但这心性……”
清澜知道她的意思。
“禹山的心性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皱眉道:“也是他没做好榜样,上梁不正下梁歪。”
大小姐从来是严以待己,宽以律人,虽然和崔侯爷如今连话都不说,但她无意间提起崔侯爷的声口,仍然是当作自己人的。怎怪得自家二小姐和表小姐铁了心要续红线。
杨花在心中叹口气,试图道:“我想着,大小姐不如下个帖子……”
“下帖子也得是年后的事了。”清澜道,又端起茶来:“你先下去吧,我再细想想,这事怎么办。”
虽然是年后,但到底有个日期。杨花心中欢喜,虽然罚了俸,但她家中四个人都当着差,叶家对下人又大方,年节下的赏赐就能把一年的俸禄抵过了。所以她并不心疼,还为大小姐的事有了进展而欢喜。
自从夫人去世后,为这个家牺牲最多,奉献最大的,就是大小姐。都说长姐如母,但在杨花看来,大小姐简直是如同一个父亲一样顶门立户,扛起了整个梧桐院。和叶大人那个不称职的父亲相比,她才是真正的顶梁柱。为此耽误了自己的姻缘,甚至被京中那些势利眼夫人小姐取笑,杨花也心疼。
所以即使挨了罚,杨花也心中欢喜,忍不住为自家表小姐的手腕赞叹。竟把一件被逮到的坏事转成了这样的好机会。
但她不知道,值得她赞叹的还在后面。
她从清澜那边退下来,回到房中伺候阿措,见阿措正坐在窗边看书,上来给阿措倒了一杯茶,见阿措询问地看向自己,于是轻声道:“大小姐把我叫过去,问了我几句话。”
“挨罚了吧?”阿措对清澜也颇有了解了,早预备下一个小锦袋,里面是沉甸甸的银锞子:“你拿去,把你们罚的俸禄都补上。”
清澜和凌波体恤下人,极少体罚,都是罚俸,阿措心中有数。
“我不要。”杨花连忙道。
“拿着,你不要,他们总是要的,大年节下,因为我挨罚,怎么对得住大家。”阿措道:“何况还有一个忙要你们帮呢?”
“什么忙?”
“你让车夫去一趟崔家的封侯宴,魏禹山这几天见不到我,要急坏了。”
“小姐想安小侯爷的心?”
阿措只是一笑。
“你告诉他,就说我们的事,我全给清澜姐姐交代了,清澜姐姐大度,原谅了我,还替我瞒了下来。我心中惭愧,在家闭门思过,不赴宴了,他有什么话,就请清澜姐姐转给我吧。”
杨花眼睛一亮:“小姐英明。”
阿措顿时笑了,映着窗外日光,又清又艳,如同盛放的芍药花。
魏禹山那个笨蛋,一心和清澜姐姐作对,还诸多冒犯。等他知道,他欠了清澜姐姐一个大人情,而且还将一直欠下去的时候,看他还好意思对清澜姐姐恶声恶气吗?
既然要续红线,自然要扫清一路的荆棘,化敌为友,铺平一片坦途才是。
第39章 望楼
阿措那边出了大力,凌波这边也在刻苦耕耘。
崔景煜这个封侯宴,非常“年轻”。长公主殿下不来,自然是起了领头的作用,镇北军连着两个封侯宴,贺了魏家的,就不能再贺崔家的,否则就太抬举山字营了。景侯爷本来就是硬被扶上马来和山字营分庭抗礼的,老侯爷垂垂老矣,子孙也不出色,官员再不帮衬,镇北军就彻底是山字营一家独大了。
但崔家的权势也真是煊煊赫赫,稍微懂点军事的就知道,魏侯爷是真正一心为国的名帅风范,崔景煜才是他选定的接班人,他的独子魏禹山,在他手下的待遇比外人还不如。偏偏魏禹山也服崔景煜,把他当成自家兄长尊敬。所以未来的山字营,多半是归了崔景煜了。
满朝的大人们,虽然要忠君,但也要谋身。所以尽管自己不来,子侄却都遣了过来,夫人和小姐更是早早就赶来。崔景煜也确实是豪富,本来家世就不错,官家又大赏,封侯原有的赏赐之外,黄金、绸缎、各色宝物,也流水一般赐了下来,所以他毫不费力就买下了黄侍郎家的宅院,用作自己侯府。
黄侍郎家出过嫔妃,虽未省亲,但宅院也是按王侯的规格建的,正适合办这样的盛会,兰花宴本是小宴,但崔景煜一办,就成了京中最大的盛事。男客还有顾忌,夫人们早已摩拳擦掌,要拿下这金堂贵婿。把自家女儿打扮得如同花朵一般,预备贵重头面,宝石首饰,哄抬得京中的绸缎宝石价格一日三变,实在吓人。
唯一有些碍眼的,就是魏夫人,崔家没有女性长辈,所以魏夫人帮他待客,宴席只能算中规中矩,毕竟卢文茵也未十分尽心,但夫人们忌惮魏乐水,所以私下挑了许多刺,反正知道魏夫人的手段十分匮乏,一点耳目没有,骂她也不知道。
夫人们施展出手腕,把个魏夫人缠住了,小姐们就有空出来了。本来这个宅子的后院也是为了嫔妃修的,所以内院大,外院小,内院高,外院低。摆了戏班子在水榭,太湖石围成九曲十万的堤岸,岸上遍种腊梅花,开得晚,不怕雪,被取暖的铜炉一熏,暖香满院,实在惬意。
小姐们结对游庭院,对这富丽堂皇的府邸十分满意,京城里造出江南庭院的意境,不知道花了多少物力人力,光是那一个连通内外府的大湖,以及湖畔的假山、流泉、水榭楼台、稀奇花木,就是京中罕有的。也难免让她们畅想起做这方庭院女主人的事来。
“听说崔侯爷还在买别苑呢。”何清仪道。
“那是自然。”陈家小姐陈梦柳得意道:“崔侯爷是世家出身,自然知道世家规矩,京中府邸是上朝住的,春日赏花,要去别苑,这叫春苑,秋日射猎,还得有个秋苑,讲究的人家自然知道。那些根基浅薄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呢。”
陈家相貌不出色,陈梦柳也自然,但跋扈是极跋扈的,而且也笨,看不出自家嫂嫂卢文茵虽然带她来,但全力托举的是卢婉扬,反而充当起马前卒,替她撕咬起何清仪来。
何清仪脸色一冷,便不说话了。知道不能和陈梦柳争论,省得别人看笑话。却听见有人笑道:“那这样说,你们陈家的菜花宴,岂不是要在山中别苑办了?”
陈大人位高,但被沈大人压一头,所以常常为了力争上游干出点尴尬的事来,每年抢菜花宴倒是小事,虽然也是为了像官家表明自己的俭朴,常常还故意把菜花宴扮出曲水流觞宴的模样来,带着门生故旧要“赋菜花诗百首”,写了一堆颂圣的诗递了上去,官家也没多看。
真正丢人,还是去年官家秋狩。因为前年官家在沈家别苑盘桓了一刻钟,这对臣子是极大的体面,陈大人记了一年,去年就忍不住也邀官家去自家别苑休息。偏偏官家也抬举他,真去了,结果到了一看,是个农家庄院的模样,修了一堆泥墙茅草顶的柴房,到处是菜圃,连驻马的地方都没有。官家倒是有地方歇息,但随驾的官员,宗室王孙,乃至于内侍都没地方休息,鸡鸭还在地上跑。
官家也没说什么,略停了一停,说了句“陈卿还是朴拙”就回宫了。陈大人把这理解为夸自己俭朴,大为得意。消息传出来,陈夫人和陈少爷都觉丢脸,陈梦柳也大发脾气:“人家沈家接驾,红缎铺地,锦幛围了三四里,偏爹爹另色,非要把现成的好房子拆了,建柴房,丢死人了,满京人都笑话我们家呢。”
陈大人只道:“你们懂什么!这才叫清廉呢,官家看在心里,虽然不说,一定看重我们家!”
谁知道沈大人回头就让御史台的门生往上递了奏章,参陈大人的得意门生在江南查盐,贪了百万,银子放在粮船里运上京,被府尹衙门逮个正着。
运上京是送给谁的,不言而喻。官家把事压了下来,并未让人查下去,召了陈大人进宫,官家也不说话,自己在那看了一个时辰奏章,见陈大人还跪在旁边战战兢兢,才把那弹劾的奏章扔给他,道:“到底是陈卿朴拙。”
陈大人面红耳赤,吃了个大亏,这才回去拆了柴房,也照其他人家别苑的模样,建起庭院楼阁,一样华贵。
这样的丑事,偏偏凌波消息灵通,知道得清清楚楚,反应也快,偏在这时候说出来。满院小姐中有不少听过这笑话的,顿时都笑了,不知道的又去问知道的,顿时一片欢乐。陈梦柳涨得脸通红,狠狠瞪了凌波一眼,道:“有你什么事,偏你爱出头!”
“本来花信宴上大家都是姐妹,哪有什么出头不出头的。”凌波只微微笑:“要是因为一点小事就生气的话,那陈小姐方才那番话,可误会的地方就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何清仪,何清仪也聪明,立刻微微一笑,道:“叶姐姐说哪里的话,陈妹妹有口无心,我哪是那样的糊涂人,会被陈妹妹一句玩笑就激怒呢?”
陈梦柳吃个暗亏,只得忍下,说了句“叶凌波,你给我等着”就气哼哼走了,大概是去前面找她嫂子卢文茵告状了。何清仪瞥一眼人群中冷眼旁观的卢婉扬,对凌波欲言又止。
但她到底年轻,在崔家的管家娘子带大家去赏暖阁的山茶花时,还是忍不住落在人群后,接近了凌波。
凌波于是停下来,听她要说什么。
“陈家势大,不是好相与的,二小姐还是暂避锋芒吧。”她道。
凌波笑着,反过来问她:“我资质平平,自然不争,但何小姐蕙质兰心,难道不想争一争?”
何清仪眼中神色微动,但很快归于平静,苦笑道。
“我势单力薄,有什么好争的。”
何夫人没有才干,空有爱女之心。何老夫人犯了老糊涂,不托举自家孙女,反而为了辖制自家媳妇,被卢文茵笼络住了,她也确实是没有助力。
“势单力薄,我看也未必吧。”凌波微微一笑。
何清仪心念一动,不由得看向她。凌波只朝她眨眼一笑。
“我送你个礼物吧,何小姐。”
她说得神秘,何清仪还想再问,她却走了,外面传话进来,说是摆午宴了,只好放下不提,自去扮演最合乎规则的世家小姐。
卢文茵的力争上游,有时候也挺让人佩服的,要不是敌人,凌波只怕更能欣赏她的手段。像这样的午宴,她先是交际了一番,力图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出了力,帮了魏夫人的大忙,连崔景煜作为主人来例行问候夫人们,她也不忘表功一番,问:“崔侯爷,我这羊肉预备得怎么样,不比你们镇北的差吧?”
崔景煜只淡淡道:“辛苦陈少夫人帮我师母的忙了。”
他连朝堂上的事都洞若观火,何况卢文茵的小手段,但卢文茵偏偏不放弃,又道:“其实饮食都是小事,待客的诚心,可不是在这些事上体现的,夫人们你们说是不是呀?”
她那些跟班如杨巧珍之类,自然都笑起来,陈夫人也道:“文茵,不许开崔侯爷的玩笑。”显然是默许的,场面看起来是她仗着夫人身份开崔景煜这未婚侯爷的玩笑,倒也不算失礼。
魏夫人笑着道:“景煜待客是最有礼的,哪里不周全,夫人们只管和我说就是。”
她大概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趣,殊不知其他夫人们在心里忌惮得很,只觉得她是为魏乐水筹谋,想把崔景煜绑死在她魏家,私底下不知道要怎样骂她呢。
卢文茵表面和她和善,私下也差不多,不然也不会不接她的话,只朝着崔景煜道:“都说宾至如归,怎么侯爷只知道关心我们的宴席菜色,不安排东西给我们解闷呀?”
“已经请了戏班子,夫人们尽管点戏就是。”崔景煜只淡淡道。
“谁要听戏,天天听戏,耳朵都起茧子了。”卢文茵图穷匕见:“那天在魏夫人府上,魏夫人让将军们射箭给我们看,那就很好,可惜仓促了点,没看足。又是在外面,女眷们不敢抛头露面,今日大好机会,刚好内院宽阔,又有楼阁,魏夫人,我们正好把茶点摆在楼上,让侯爷和将军们在楼下坪里表演骑射给咱们看,岂不是新奇有趣?”
魏夫人不知京中规矩,想要答应,看了一眼崔景煜,崔景煜只是冷冷道:“战场功夫,并不好看,况且杀气也重,怕吓到夫人们。”
他言下之意,其实是并不想让将领们表演给夫人们取乐。
但卢文茵只当听不懂,拖着魏夫人的袖子,道:“哪里就吓到了,况且长公主殿下前些日子也说了,今年的花信宴,是要帮镇北军的未婚将领安排婚事呢,靠的可是我们这些夫人们,连面也不见一下,怎么知道青年将领什么模样脾性,如何安排姻缘,夫人们,你们说是不是?”
其实安排姻缘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夫人的事,但她混为一谈,魏夫人也察觉不出来,反而信了她的话,朝崔景煜道:“景煜……”
崔景煜对这师母还是尊重的,见她开了口,于是唤小厮道:“平遥,去叫人预备箭垛,清理一下吉坪。”
望楼不高,下面的大坪叫吉坪,是黄侍郎家当初预备接娘娘省亲,预备了各种节目灯火,让娘娘在楼上看,人在下面表演的。所以极宽极大,能摆得下几个戏台子。女眷们早早上了楼,在上面烤火饮茶吃点心,楼下的将领也陆续到了。本来骑射对他们来说就是日常训练,丢不下的,又是刚好酒酣饭饱之后,顿时都来了兴致,甚至有人连甲都披上了,外面罩着庆功宴圣上赏赐的团花锦袍,十分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