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去别的地方,直奔正厅,正好看见赵衍泽起身,这样大雪天,她穿红,一般红羽缎的面子都配白狐肷里子,更显鲜艳,也衬雪景。她里面却是墨貂里子,衬着她乌发如云,胡靴胡带,手上还拿着马鞭子,站在满庭的迎春花中,飒爽得如同戏中的明妃。
看见赵衍泽,她眉毛先挑了挑。
“碧微,还不给王爷行礼。”沈夫人训斥道。
她于是上前来行礼,行礼也潇洒,撩起披风,行的虽是女子的万福礼,却比男子都硬气得多。赵衍泽笑着叫“免礼”,被她自下而上地扫了一眼,她是天生的凤眼,线条极漂亮,颜色又浓,冷得像刀锋。
“王爷怎么不饮了茶再走。”她甚至主动问道。
赵衍泽就笑。
“确实听说府上的茶好,请沈夫人再赐一杯吧。”
于是移步暖阁饮茶,更显亲近,真是如同自家子侄了,赵衍泽刚刚落座,沈夫人还没下去,就听见沈碧微冷冷道:“这样的大冷天也敢出来,你小命不要了?”
“碧微!”沈夫人大惊,连忙训斥自家女儿,但见睿亲王微微笑,哪里是受到冒犯的样子,韩月绮也笑着上来扶着她道:“夫人息怒,碧微和王爷自幼相识,少年情谊是这样的,我们下去吧,有韩娘子看着,让他们自在说话……”
她虽然比沈碧微年长几岁,到底是同龄人,知道彼此的情况,沈夫人倒也听劝,虽然仍有些不安,仍然行礼告退了。
沈碧微的婚事,多半落在几个公侯府邸,若是进宗室,也多半是皇子侧妃,毕竟翰林院有的是清贵的老臣,而且皇子们婚事都已定下。
若是睿亲王府,倒也不失为好选择……
但沈碧微和赵衍泽的相处却与沈夫人期望的全然不同。沈夫人一走,沈碧微立刻检查门窗,叫韩娘子和丫鬟:“去,把门窗关起来,不要有一点风。”
她自己则是直接举了一盏烛台,点上蜡烛,门窗一关,虽是下午,室内也暗得如同夜晚,她举着烛火,脸在摇曳的烛光中漂亮得像陶瓷的人偶,十分专注地检查一个个门窗的缝隙,看有没有冷风进来。
韩娘子和丫鬟虽然不懂,也仍然依言关门窗,点起灯来。
赵衍泽只懒洋洋喝茶。
“哪里就这样了。”他笑眯眯道:“我现在好多了,早就不怕风了。”
对此,沈碧微的回答是一言不发,只把烛火往他面前晃一晃,沈家的蜡烛已经是烟极少的了,但烛烟往他脸上一飘,他还是剧烈地咳嗽起来。韩娘子在旁边看着,心中也一惊。
谁能想到呢,看着玉树临风的一个王爷,身体底子这样弱,实在可惜了……
“不嘴硬了?”沈碧微问他。
赵衍泽咳得答不上来,脸色通红。沈碧微虽然脸冷,其实对他还是不错,韩娘子上来添茶,她接过壶来,直接将杯中茶叶清空,只倒了半杯白水,自己还试了试杯沿,吹了一下,再递给赵衍泽道:“喝吧。”
赵衍泽就着她的手喝了,他确实是脾气极好,一笑,眉眼都弯弯,赵家人相貌出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父亲当年也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赵衍泽也像他,眉色疏淡,肤白得不祥,唇色也浅,不是长寿之相。
可惜这样好的身架了,赵家是马背上打的天下,都高大舒展,要是不这么弱,其实也是武将的好材料。
“药呢?”沈碧微问他身后的随从福安。
“上个月换了个太医,说是药吃多了也伤身,就停了。现在每天只喝汤药,半月下一次针。”赵衍泽仍然抬头看她,他连瞳色也浅,在灯下几乎是烟灰色,笑起来眼尾有颗小痣,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倒是有个说法,说赵衍泽久病,是赵家人在英国公的事上亏了心,开国第一功臣,抄家夺业还不算,连尚了公主的英国公世子霍翾也害死在了白马驿。因为官家凉薄,不报应在皇子身上,反而报应在赵衍泽身上,要让睿亲王一宗都绝嗣,让官家享受摧心折肝之痛。
但官家在他身上付诸的心血,确实比哪个皇子都多。光是太医就不知道换了多少。太医院私下都说,说要做太医院首领,请孕脉,保长寿都是其次,先得学会治虚症才行。只要在血虚一症有所建树,立刻就能青云直上。
赵衍泽的病就是虚症,还是最难治的血虚,由此衍生出诸多病症,冬日不能见风,也不能受炭火气味,一概四时衣物,都由苏州织造局单开一条织厂贡上。这都是老生常谈了,去年暑热,官家又要赐他清泉宫,被劝谏了几次才停下。
沈碧微小时候不知道厉害,还敢带他去上林苑捉鸟,就消失了一下午,阖宫找翻了天,皇后娘娘都急得一身汗,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赵衍泽自己倒没事,拿着沈碧微给他买的糖人笑眯眯的。
但沈碧微如今已经长大了,不似小时候是个混世魔王了。
“行了,差不多就回去吧。”她催促他:“让宫里知道,又要着急了。”
其实哪是宫里,中宫自有自己亲生的皇子,真正着急的从来都是官家,可见人间皆苦,贵为天子,也仍然也诸多不如意。
“知道了。”赵衍泽倒是好说话,赵家人其实都薄情,但他薄情的一面也从来不朝着她。说着要走,却又不动,仍然在磨蹭。
“要我拖你?”沈碧微立刻把眉毛一挑。
他笑眯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笑着往后一仰,倒是巨大的一只,像一头白色的鹿,有着漂亮的一对大角,惬意地躺在草地上,衮龙袍上的银色龙纹在灯下微微地发着光。
其实他也有过病好的时候,也去狩猎过,骑着御赐的骏马,亏比沈碧微还高出半个头的身架,弓都拉不开,打了两只还是三只兔子来着,把官家高兴坏了,弓箭,胡马,流水一般赐下来。
但当年冬天他就病重,才十四岁,躺在床上病恹恹地问沈碧微:“我死了你会和别人去骑马吗?”
赵家的人,惯常是会玩弄人心的。
沈家的人,也常年是做最忠诚的臣子的。沈夫人倒是正直,但也有限,不然不会留他们两人在这里。
但沈碧微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连生气的时候也那样漂亮,霜雪般面容,眼神却如同雪地里烧起一团火,挑着眉毛看他:“赵衍泽,我数到三!”
“好了好了,起来了。”赵衍泽笑着站起来,立刻有宫女随从替他整理下摆,内侍过来搀扶。
沈碧微道:“等下开门,等御辇抬过来。”
“不至于。”赵衍泽笑眯眯道,可惜并没人听他的,仍然等到御辇抬来,这还不算,又有宋嬷嬷带着苏女官匆匆在沈夫人陪伴下找过来,赵衍泽扶着内侍手上了御辇,问道:“什么事?”
在沈碧微面前如何平易近人,都不影响他对着长公主最倚重的嬷嬷也这样漫不经心,好在沈碧微也并没当真。
要是傻到把皇家的“青眼相加”当真,沈大人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从来伴君如伴虎,都说他是官家最宠爱的子侄,确实也是学得最像的。
宋嬷嬷连忙笑着答道:“是宫中有旨意到,请王爷回宫,说晚上宫中还有晚宴,北戎使臣送公主入京,官家请王爷帮忙招待呢。”
哪里会用得到他去招待?中宫皇后寿宴,他说句病了都可以不去的。何况北戎大败之后来求和的宴席。不过是找个理由让他回宫,不要吃外面的东西罢了。
顺便还点沈家一下,不要痴心妄想,有的是小国公主和宗室女供他选择,几位公主郡主的嫡女都还未嫁呢,沈碧微乖乖待在花信宴上就好。
赵衍泽果然皱了皱眉头。
“这才多久,就来催。”他抱怨完,不忘朝沈碧微笑:“今年有春狩,到时候我还来。”
当着众人,沈碧微不好骂他,只淡淡道:“王爷客气了。”
于是御辇回宫,阖府恭送,沈大人又再次亲自送到街口,在风雪里看着御辇离开才罢。
不怪沈大人怕他。赵衍泽这人也确实难缠,看起来病歪歪的,其实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宫中几个皇子都是被他磨大的,都不太敢惹他,四皇子是皇后亲生的,赵衍泽七岁时,宫中做仪仗,圣上想到他出入不便,赐了一台御辇给他,阖宫皇子都没有,四皇子就有点不满。赵衍泽身边讲书的老师教他推辞,说:“官家恩宠虽深,王爷也要为将来考虑,官家保不了王爷一世,以后难免要与诸皇子相处,不如现在早做打算。”话虽隐晦,暗示的是以后皇子登基,只怕容他不下。
赵衍泽答得也巧妙:“我未必活到那时候。”
宫中没有秘密,这话立刻就传到官家耳中,官家心中何其沉痛,一夜都难眠。后来宗室中商议立太子,官家只一句话驳回:“老四诸样都好,只是没有容人之量。”
十三年过去,宫中至今未立太子,明眼人都知道,赵衍泽会是其中举足轻重的力量。说句诛心的话,也正是因为他这身体,所以官家可以肆无忌惮地宠他,封地、宫殿、府邸,一年年地赐,把对诸皇子的宠爱都寄托在他身上。
他是没有根的树,看不到未来的溪流,堆花的锦缎再好,未来都要被一刀斩断,权势再高,家业再厚,终不是长久之计。
第58章 罚跪
沈碧微其实知道,但众人只当她不知道,尤其叶凌波,赵衍泽一来,沈家的危机迎刃而解,但她过河就拆桥,抓着沈碧微在暖阁里就地教育:“我可警告你,你别上他的当,他这身体,过得了冬过不了春的,你可别上赶着去当寡妇,况且还多半是个侧妃,连个正室都不是呢,还要在王妃手下讨生活的。”
沈碧微逗她:“谁是他,他是谁?”
叶凌波当然不敢说名字,就说睿亲王也是冒犯,君是君,臣是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就是官家今日真的一道旨意下来,把沈碧微抬进睿亲王府,那也是沈家的荣幸,沈大人沈夫人还要叩谢君恩呢。
但她这人实际,就算不能说名字,也一样把其中利弊想得清清楚楚:“你别跟我耍贫嘴,你知道是谁就行了。反正我盯着你呢,你别想犯傻,正正经经在花信宴上挑个好的是正事,霍英祯不是还在呢?你定个好亲事,沈夫人也轻松些,省得你家那边院里天天蠢蠢欲动。”
她再怎么劝,沈碧微也只一句话:“没劲。”
这死样子倒跟某个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凌波懒得管她,横竖官家也不想要她,京中的世家小姐,虽然不上朝,听自家父兄的只言片语也听够了,对宫中那位的性情是有数的。
说是比先帝仁慈多了,又疼爱睿亲王,又愧对长公主,但到底是帝王,仁慈都是对着自家人罢了。
在官家心中,自家这个侄儿,只怕行事疏懒任意的沈碧微还远远配不上呢。
因为睿亲王的缘故,沈家的晚宴十分气派体面,扬眉吐气。韩月绮重新抖擞精神,长袖善舞,把个晚宴办得如同鲜花锦簇一般,不仅席面是京中一等一的好,人客安排,焰火赏灯,乃至于听戏赏曲,和晚上夫人们的牌局,都极妥帖。连宋嬷嬷也被她留了下来,她不知道从哪找到一桌老夫人,都是会打宫中的老叶子牌的,把个宋嬷嬷喜得不能自胜,直打到三更才离席。
这是外人,对想结交的自己人,她也是下了大本钱的,魏夫人虽是清澜劝下来的,但关键时候没有离开,还为此和卢文茵闹翻了,可见情谊。韩月绮在席上就给足了魏夫人面子,因为宋嬷嬷和苏女官虽然代表着长公主,但彼此推却,都不肯做首席,韩月绮于是力劝魏夫人坐首席,又亲自敬酒,安排王少夫人陪席,自己安一圈席,又回来与王少夫人一唱一和,问魏夫人在北疆的见闻,问北戎人是什么模样的,打起仗来如何。
魏夫人心无城府,她问,她就答,说起北疆的寒冬,大雪连下三个月,水缸都冻破。衣裳不用洗,在雪堆里滚一滚就变干净,说起她收养镇北军的孤儿,没有母亲照看,只能让他们睡在马厩里,借着马的热气熬过寒夜。说起断龙口一场大败,北戎人长驱直入来劫掠,杨林城险些告破,她带着女眷转移到山上,连夜赶路,打起火把,还是被狼群盯上,她让会功夫的女眷在队伍头尾和两侧,把体弱的女眷和孩子都夹在中间,她和罗夫人一头一尾,让罗夫人带着会骑射的女眷披甲,每走出一里路就清点一次人数,射杀一头狼,就这样,仍然杀了十来头,狼群才退散……
满厅中夫人都是京中世家长大,哪里听过这个。最开始都只是凑趣附和,后来都听进去了。也明白她们那所谓的“杨林城的情谊”是怎么回事,想象她们打着火把在黑魆魆的密林中跋涉,身边群狼环伺,确实是过命的交情。
也有刁钻人,卢文茵和魏夫人掰了之后,杨巧珍立刻充当马前卒,不咸不淡地道:“真有那么惊心动魄吗?我怎么听着跟唱戏似的呢……”
被称为罗夫人的魏珊瑚性子直,立刻站起来佐证:“当然是真的,看,当初的狼牙我还做成项链佩戴在身上呢。”
于是人人都传看那项链,罗夫人得意得很:“我一个人就射死三头,夫人还杀了一头呢。夫人现在是身体不好了,以前身体好的时候,也能开三石的强弓呢。”
满厅中都赞叹,看向魏夫人的目光都充满佩服。从来是这样,男子再强,女眷自己不厉害,借到的势也不是自己的。魏夫人一直以来受尊敬都是因为她是侯府夫人,人人表面都对她恭敬,私下传扬她的各种不足,宴席做得那样粗糙,又没心计,被卢文茵捏在手心里,踩着她给自己做身份她也不知道……
谁能知道呢,原来她也曾在杨林城力挽狂澜,挽救一城的百姓安危。
就连魏珊瑚,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不由得看向一旁的清澜。清澜却似乎并未察觉,只安静地为韩月绮盛着燕窝粥。
此时此刻,正应了韩月绮的那句话,有些人帮了你,弄得举世皆知,人人都知道你欠她的情。有些人帮你,却是衬托你的出色,她自己功成身退,让你散发你的光芒。
此情此景,魏珊瑚也不由得内心有些复杂。
散场时,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叶清澜,见叶家姐妹站在廊下和韩月绮说话,叶凌波正给阿措戴雪帽,见到她的眼神,立刻冷冷地看了回来。
魏珊瑚也只能故作傲慢地昂起头,不再看她们。人生总是这样,后悔也没用,总归是木已成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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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月绮把叶家姐妹早早送走也有缘故,沈家如今渡过难关,接下来的事是内宅的事了,她们是未婚小姐,参与别人的家事,无论如何都讨不着好,她作为朋友,要主动把他们摘出去,免得伤到她们。
但叶凌波到底忍不住,等到上马车时,忍不住低声嘱咐道:“韩姐姐,别轻易放过他。”
韩月绮都被逗笑了。
“好,不放过。”
她虽然笑,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笑容的意兴阑珊——不放过又怎么样呢?光禄寺少卿的嫡女,难道还能再嫁吗?况且沈家人这样好,难道真负气出走,将自己打下的好江山让给别人吗?
况且二嫁又能嫁给谁?多半还不如沈云泽呢。父母在时,娘家固然是自己的家,父母不在了,兄弟再好,还有嫂子呢。
正如沈碧微骂的:这天下的规矩最可恶,逼着女子无家可归,去哪都是外人!
但韩月绮自有她的办法,上马车的时候清澜握了握她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
韩月绮懂她的意思。
都说她们端庄大气,都说她们是京中世家高门贵女的范本,她们生于斯,长于斯,从小学的是这个,如果连她们都应对不了这些状况的话,那京中也就没人能应对了。
都说她韩月绮是京中世家女的范本,那就看看她这个世家女的手段吧。
韩月绮办完一场迎春宴,自然是忙到深夜才散场,转去沉香阁入睡,到早上,沈夫人旁边的沈妈妈来了,一上来便满脸堆笑问道:“夫人遣我来问,少夫人昨夜睡得可好?迎春宴办得辛苦,这几日不用问安了。”
韩月绮当然懂她意思,一面用着早膳一面问道:“听闻少爷在书房罚跪,今日不知怎么样了?老爷虽然生气,身体要紧,别气坏了身体。”
“听说跪到三更才起呢,也不让回沉香阁来,只在小书房胡乱睡了,天也怪冷的,只怕落下病根来。”沈妈妈道。
韩月绮自然明白,这已经是到顶了,总不能为了这“一点错”,真打死了自家的儿子,何况还是前途无限的探花郎。所以也就顺水推舟道:“妈妈说得对,我正想去求老爷呢,还好老爷没十分认真罚,不然郎君真要吃个大苦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