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斯默默想了一下梅德拉上将常年不苟言笑的脸,实在想象不出他听见这话会有什么样的“赞同”反应。
“我们那时候其实每个人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不能有太过明显的倾向和举动。但我还是想说,萨厄·杨先生之所以能逍遥法外17年,一方面他确实厉害极了,另一方面,也有梅德拉他们的功劳。”
红枫基地被毁,正如萨厄·杨所说的,其实是毁了基地内所有跟时间实验相关联的设备装置包括能量池,事实上并没有牵连到任何一条人命。紧随其后的爆炸其实是军部这边的手笔,一方面为的是把萨厄·杨的罪名加重落实,一方面是为了打掩护。
那份所谓的失联名单,实际上是时间实验的参与者名单。
军部和一部分总领政府、安全大厦的同派势力借由“失联”这个幌子,将那些人全部转移。
遗憾的是,萨厄·杨虽然毁掉了天鹰γ星上“时间实验”那群人最大的老巢,但是只要真正的根基白银之城还在,实验设备数据重新建立恢复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我那时候有点掉以轻心,后来干了件对不起脑子的事,非常傻逼。”金一脸懊恼地道,“我后来借着研究项目的幌子试着去探了一次他们的新窝,结果被出了故障的实验舱狠狠坑了一回。”
“……”众人盯着他那张年轻的面孔,生怕他也来一句:于是我也死了。
“别用这种扫墓一样的眼神看我。”金摆了摆手,“我没死,但是作为个体的时间出现了紊乱,导致我被溯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样子。”
“体质体能呢?”
“也回到了那个时候。”
“那总比死了好。”邵珩道。
卡贝尔再次用手指在扶手上敲出类似摩斯密码一样的节奏,转换一下就是:“但他的生理寿命缩短了一大截。”
楚斯皱了眉:“能恢复么?”
金不是很在意地摇了摇头,“我这就是个意外,哪还能自由选择前进倒退啊,活着就不错了。”
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相比那些老朋友们,我已经是……最幸运的人之一了。”
“不过也许是为了补偿我被缩掉的寿命,第二年冬天我就在医院捡到了卡贝尔。”金停了一下,又道,“同时还看到了被邵敦勒令不准提前出院的你。”
“医院?”楚斯一愣。
他在医院,还被邵老爷子勒令不准出院……总共也就那么一回,就是半边身体毁损的那次。
那时候埃斯特·卡贝尔也在医院?
“所以你是……”楚斯看向卡贝尔。
对方冲他眯着眼睛笑了一下,手指敲着节奏回答:“谢谢你抓住我。”
楚斯微愕,“你是那个差点滑下去的孩子?”
卡贝尔敲着解释道:“当初被关进实验舱后,应该是必死无疑的,因为实验还没出现过哪怕一个半成品。但是事实上等我睁眼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在你负责护送的那个实验团队里了。”
金替她说:“我们猜测,应该是实验舱极低概率的成功率在卡贝尔身上留下了一点痕迹,引起了一部分的时空混乱,于是她所处的大环境时间被拉到了以后,而她作为个体的时间被拽回了以前,也就是2、3岁的时候,记忆全无,就像一个普通的受了重创的孩子。也许这当中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所以她现在还活着。”
卡贝尔又敲着补充;“当然,这毕竟是意外,以后还活不活就说不准了。”
众人:“……”
金想了想又冲楚斯道:“哎——我就是因为被实验舱坑了一回,大半年没能出门,再转眼你就血淋淋地躺进了医院,这要让你爸知道,我们的友谊大概就走到尽头了。我当时得跟邵敦装不认识,没有直接接触的机会,所以辗转联系上了梅德拉,那之后他稍微运作了一下,把你平级调动,移进了相对平稳很多的安全大厦。我们不太希望把你们这辈再牵扯进这些麻烦里,但是依然得做好打算,万一我们这些全军覆没了,好歹还有你们能撑一撑,活着就很好。”
楚斯听了这话,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来——
他本以为陌生的毫无关联的人,都在以关切的心祝福他,那些死去或活着的父辈朋友们,都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默默照看他……
金没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还在继续把最后一点说完:“总之那几年大概是最不错的几年了,后来梅德拉当了上将,也培养了一些看似跟对方一伙的卧底,尽管从人数上相比,咱们依然处于完完全全的下风,但是总算有了点儿不错的发展。我们其实一直有猜测,如果白银之城那边继续疯,引起的能量和时空紊乱越来越压不住,总要找个方式解决的,堵不如疏的道理他们不可能不懂。而最有可能被用来转移问题的,就是咱们星球。可是我们始终没能发现时间实验规模扩大的痕迹,单纯一个小小的基地,还不足以消化那么大的问题。”
“在这点上我们还是慢了一步,等到隐约反应过来的时候,白银之城那边出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毁灭级别的实验失误。”金抓了抓头发,把他脑后的鞭子都抓得乱糟糟的,“我接到消息的时候是5713年12月27日下午,那时候我正带着卡贝尔在黑雪松林,就是掐准了你休养的时间去看看你。那消息是从梅德拉那里来的,而他探到消息是那天中午。之后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们完全来不及有所反应,整个星球就被拉入了这场噩梦。”
5713年12月27日傍晚,全球警报拉响,所有人在那三分钟内慌不择路地找到就近的冷冻胶囊躺下,之后就是漫长到几乎望不到头的黑天。
“所以白银之城最终还是找到了后果转移的方法……”楚斯道。
“是啊。”金点了点头,“我跟卡贝尔从冷冻胶囊醒来后,发现了黑雪松林的这批冷冻胶囊被修改过设定,躺在里头的人会比其他人醒得晚,我想也许是我跟卡贝尔在不知不觉中暴露了,对方摸准了我们每年来黑雪松林的规律,动了点手脚。但巧得很,我们本身的个体时间就是紊乱的,时空实验引发的全球能量瞬间紊乱和相冲导致了星球崩裂,而在那个过程中,我们两个也影响到了这块星球碎片的时间,于是……就有了那么混乱的时间结果。”
金耸了耸肩,“我们猜测也正是这场巨大的紊乱和崩裂,影响到了巴尼堡事件里的那些人——当初那些疯子一样的实验团队本着不浪费的态度,把那些人全都塞进了实验舱,大概是在给那微小得可怜的成功率做分母——没想到居然有了结果,歪打正着地醒了过来,只不过他们现在的状态既不是活着,也不是死了,而是被定格在了某一个点上。”
醒过来的金试着联系了其他人,只有寥寥几个回音。他怀疑大家的冷冻胶囊可能都被动了点手脚,所以不管醒没醒都给他们发了提示讯息。
直到他收到了来自蒋期的信号。
这个死伤惨重的团队在星球分崩后,踏着不同的时间点重新聚在了一起。
“蒋在卡贝尔学生死前交给他的一份草稿中重新发现了新的隐藏线索,就是这个线索,让我们找到了真正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那个工具。”金说。
“草稿?”楚斯当即把自己的通讯器连上指挥中心的操作台,直接调出了当初他和萨厄·杨解密出来的那份文件。研究草稿和音频文件并排显示在屏幕上。
“是这份么?”
“好像还真是。”金敲了两下按键,音频文件播放起来,那个古怪的声音重复着上次楚斯听过的话:“永生成就魔鬼,死亡成就神。”
“你们时间比我们紧,所以可能没发现,你把音频文件这样处理一下——”金咬着舌尖盯着屏幕飞快地敲着按键,那模样是之前的相处中,楚斯从没见过的。
他将整个音频分解后倒放了一遍,就成了一个一个单音节。
“再根据贝内密码,哦对你们不知道贝内密码,这是我们当初内部用的一套。”金依照所谓的贝内密码的密钥将那些单音节解码,最终得到了一句话:“它们创造了魔鬼,我准备了神。”
所谓的“神”,想必就是卡贝尔给他们留下的“格盘”设计,最终被蒋期好好安放在了巴尼堡地下。
金指着屏幕说:“我们当初以为只有这一重信息,但其实还有第二重。”
他又将“它们创造了魔鬼,我准备了神”这句话再度切割,分解成了一串字母,接着换了一种密钥,将这一串字母转化成了几组数字。
楚斯一看就明白,每一组数字都代表着“第x行第y个。”
所以他二话不说照着那几组数字,在那份日记一样的草稿中找出了答案,那个答案拼出了一个名字——蒙德·霍利斯
整个指挥中心的人,在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当初冷冻胶囊的设计过程中,每当发生分歧和争吵,总有人吼着“是不是得把蒙德·霍利斯教授的棺材抬过来镇着你们这帮蠢货才能消停?!”
这个名字在日常中很少出现,但每次出现,永远跟另一个词捆在一起——龙柱。
蒙德·霍利斯是龙柱的总设计师和掌舵人。
金指着这个名字,冲已经开始冒冷汗的众人道:“蒙德·霍利斯是时间实验隐藏得最好的一位参与者,现在你们该知道白银之城是怎么把毁灭性的后果转移到咱们星球的了,通过遍布全星球每一个角落的龙柱,很可怕是不是?”
第92章 面对面
确实可怕……
看看在场众人的脸色就知道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整个时间实验就是一场由白银之城在背后支撑而起的阴谋, 他们将咱们星球作为实验场地之一, 研究该如何挣脱时间的束缚,同时借由遍布全球的龙柱系统, 把白银之城乱搞实验产生的各种毁灭性后果直接转移到我们这边?!”
邵珩整个人都是茫然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音调不可控制地扬了起来, 嗓音都劈了。
“对。”
“所以咱们星球炸成这样,就是白银之城转移损害的结果???”
“恐怕没错。你想象一下, 如果有这么一个气球——”金两只手比了个圈, “极度紊乱的能量不断冲突波动,同时时空趋于崩溃和混乱的边缘, 这一块要往前推进, 而这一块可能还在向后拉扯。因为效应来得太快, 没有任何磨合适应的时间,互不妥协的结果是什么?”
他双手朝两边一张,拟声道:“Boom!”
星球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分崩离析。
怪不得当初说地心能量反应进程因不明原因突然加速,脱离控制, 膨胀速率远超过上限值。任何正常发展下的星球都不可能陡然出现这种变化, 果然是受到了人为的强行干扰……
先前他们看到军部的战略星图时, 还疑惑过白银之城的军队为什么会以那样的形式包围在警戒线外层,像是在保护救援区不受其他星球势力的干扰,又像在别有深意地等待着什么。
他们那时候不能理解这种诡异的状态究竟是什么,现在明白了——那就像是一群鬼鬼祟祟的违规实验者,正围着培养皿,观察记录着实验进展和结果。
没准还会想着再加点试剂, 看看会不会有更多变化。
真是疯狂又恶心。
“但如果是龙柱,这他妈该怎么办?!”罗杰又开始揪起了自己的头发,这次的问题比上次令人头疼一万倍。
相当于敌方把破坏直接搞到了你的心脏,不处理,全身血液都跟着一起变质,或者说已经变质了,还会越来越严重。但如果处理……那就得把心脏摘了,血液全换。
可是心脏坏了还能换,龙柱可就无可替代了。
当初龙柱项目做了那么多年,针对的就是全球性灾难后人类的生存延续。整个系统涉及各个方面,基本上只要龙柱开启灾难模式,就能维持人类生存所需要的基本环境状态。可以说,各个星球碎片上醒来的人之所以能活着站在地面上,全部依赖于龙柱系统的保护。
一旦强行关闭龙柱,那么那些漂浮的星球碎片就会毫无遮挡地暴露在茫茫太空中,重力、旋转、引力、辐射、大气、温度等等一切问题都会相应而生,结果就是必死无疑!
“我们这两天在做的就是这种事。”金倒是不着急,他解释道:“最初我们其实是设定了一套自主系统,悄悄跟废弃的巴尼堡连接,打算的是如果真出了什么灾难性的情况,只要我们把指令发给巴尼堡,它就能自主启动地下那套装置,然后开始格盘。当时设置了一些身份验证,主要是我们几个的。后来为了以防万一,又添加了你们这一代的。”
楚斯冷不丁想到了当初他们进巴尼堡地界的时候,巴尼堡的系统自动启动,一直在检测一个S001指令源,当时还弄得他们一头雾水。
原来所谓的S001指令源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他突然能理解为什么好好的巴尼堡会被彻底封禁了,也许就是当初的敌对势力觉察到他们可能在巴尼堡动了点手脚,借着查叛乱人员的名头把巴尼堡清查了一遍,却没能查出隐藏在其中的问题,于是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态度,直接封掉了巴尼堡。
“不过我们没料到龙柱也有问题,所以原本的自主程序就不能用了,得重新进入地下,把之前的设定改动一番。”金继续说着,“我跟卡贝尔有身份掩护,可以光明正大地呆在巴尼堡,所以我负责远程给他们优化黑天鹅飞行器,卡贝尔有天然优势,负责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联络大家,不断同步最新的进展消息,并在适当时候开启隐藏的时空曲道,方便其他人进入巴尼堡地下。”
“现在在地下的那帮人中,有生物科技领域的,有智能机械领域的,有高精仪器方面的,还有曾经参与过龙柱前期设计的。那套装置原本捆绑的是时间实验基地的系统,现在需要附加上龙柱系统,通过远程格盘,把白银之城和咱们星球之间的联结彻底截断,并再在独立情况下恢复初始设置,也就是说,龙柱设计人后期悄悄隐藏进去的联结程序都会被清除,只剩下最初设计的纯粹服务于人类基本生存的环境模拟程序。”
“过程中可能发生的危险?”出于习惯,楚斯在听到一切解决方案的时候,都会先让对方列出可能出现的一切隐患,再决定是否使用这个方案。
当然,现在的境况他们大概是别无选择,只有这一种恢复方式,否则将会永远处于被动位置,任由白银之城鱼肉。一次毁灭性后果的转移就造成了星球分崩离析成现今这样,如果再来呢?如果对方索性把这里当成垃圾场,今后的一切后果都毫无顾忌地往这里丢呢?
这一批时间实验的支持者能做出这么多疯狂的事,从本质上来说就是自私的,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个星球的命运,也不在乎星球上其他人的命运。他们就像是当初冲着更多利益而迁徙的某些资本集团一样,如果所在的星球依然有利可图,他们会选择继续经营,一旦无可利用,那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里,转换阵地。
但即便别无选择,楚斯还是希望清楚地知道这个方案中可能发生的变故。
金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顿住了动作。楚斯顺着他和埃斯特·卡贝尔的目光转过头去,就见原本黑掉的大屏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重新亮了起来。
一个声音从屏幕中传过来,冷静而和缓地回答着楚斯刚才的问题:“预计耗费时间一个小时,准确地说整个格盘程序的耗时是58分12秒,成功率是97.12%,影响因素是我们这些因为时空混乱而复活的‘意外’,我们身上混乱的时间也许会影响到这个进程,或是被这个进程所影响,但是托老邵的福,这里的单人座舱都经过了调试,在进程开始后,我们会进入这个座舱,有一定程度的隔离作用。另外——在进程中,也许会出现一定短暂性时空乱序的情况,这是时间的自我调节,等到进程结束,会完善到最稳定的状态。”
说话的是蒋期。
他正站在影像中,冲着屏幕的方向说着这些话,表情温和,双眼明亮,一如不久之前离别时的模样。
楚斯身体瞬间僵硬,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叫对方一声。
他小时候就没有当面叫过几次蒋期“爸”,平日里说话永远是直接开腔,不用特地称呼。而后来的十数年,蒋期不在,他也无人可喊。所以这个称呼对于楚斯来说,生涩得有点难以开口。
尝试了数秒后,他最终还是略过称呼,“你……能看见这边?”
蒋期笑了一声,那种复杂又温和的表情变得浅淡了一些,倒是更像当年总没个正形四处搓火的他,“看不见我对着空气说么?”
萨厄·杨没有出现在影像中,但是声音却是最为清晰的,可见摄像装置依然在他身上,“我觉得你们应该面对面说上两句,所以主动暴露了。刚才影像没有调节好,声音先传了过来,看来刑讯逼供很顺利?”
楚斯不知道该在说些什么,“嗯”了一声,“差不多。”
金之前应该跟蒋期有过联系,所以隔着屏幕再见,比楚斯的反应要自然得多。他朝楚斯这边凑了凑,像是要挤进镜头一样晃了晃手,道:“蒋,我胆子向来不大,你知道的。你儿子又比较能唬人,你也知道的,所以……我就坦白从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