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缝纫工
对于乔俊林的到来,罗用还是很高兴的,他甚至还请这一行人吃了一顿饭,表示欢迎。
这在过去可是没有过的事情,倒是这些在这里学算术的人请罗用吃过不少回,自打罗用开始教学以来,他在许家客舍点菜,就再少有自己付钱买单的时候了。
另外还有不少学生给他送东西,那些东西有贵有贱,但大体都很实用,其中最常见的就数猪羊肉,有时候罗家自己吃不完,就分给他的那些弟子们,有时候也会拿去水泥作坊那边给工人们加餐。
陈博士一行这一次也给罗用带来了礼物,主要就是一些文房四宝,罗用自己好像用不怎么上,四娘五郎现在也还是在启蒙阶段,给他们用这么好的东西实在有些奢侈,于是便都收了起来。
乔俊林给罗用带了两个手抄本,都是他自己一字一句抄写下来的,字迹清晰端正,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间才能完成。
眼下这个时候还没有活字印刷术,书本全靠手抄,要么自己抄,要么花钱买别人抄好的,无论是从时间精力上还是从价格上来说,这时候的书本都是很难得的。
半年时间不见,这时候的乔俊林又比去年夏天在长安城见面的时候,看起来稳重了许多。
每一次见面,罗用都能看到这个少年身上的成长,他成长得太快了,时间在他身上仿佛是加了速一般,现在的乔俊林,早已不是当初来找罗用学做豆腐的那个软萌倔强的少年。
所有的成长,都必然要伴随疼痛。
少年人眼中的坚毅与隐忍,总是让人心疼。罗用有时候忍不住也会想,这个人会不会在这样的加速度中飞快地成长,然后又飞快地老去……
“……前些时日我们学了用符号代替未知数的计算方法,如今又来了不少新人,怕是跟不上我们的学习进度,若是重头开始上课,便要耽误先前到来的诸位郎君许多时间,所以我想了想,决定与诸位分享一下算数在几何结构中的应用。”
罗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乔俊林就端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张炕桌后面,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听得十分认真。
许是因为近两年时间,他多是把自己关在屋中苦读的缘故,如今的乔俊林瞅着倒是白净了不少,他的五官俊挺之中不乏柔和,眼神认真执着,却又透着几分天真,当他一脸沉静地看着罗用的时候,那专注的神情,就好像是在看着全世界。
而在之后的那些日子里,罗用向他展现的,也确实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关于几何知识的教学,罗用便是从最简单的平面几何开始,最初就只是算一算周长和面积,步调放得很慢,主要是为了让新来的这几个人能有足够的时间适应阿拉伯数字和计算方式。
这一次被陈博士带来的几个学生,资质大体都还不错,出身自然是很好,而且也并非是什么不学无术之辈,他们先前就有算术基础,对于那些关于罗三郎的传说,也不是十分相信,毕竟只是个乡下少年而已,又怎么能够接触到那些真正精深的算数法,结果在上了几堂课之后,他们的想法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在教完了周长的算法之后,罗用又开始教他们面积的算法,先是教的正方形与长方形,这对于许多读书人来说都不是很难,他们日常生活中也常常会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其中比较典型的,便是关于田亩的计算。
在四方形之后,罗用又开始教三角形的面积计算方法,先是教直角三角形,这个不难,还是与四方形一样的算法,就是要除于二,等到了非直角三角形,有一些基础不够深厚的,就开始犯难了。
其实在二十一世纪,关于三角形的面积计算,也只是小学数学高年级的内容而已,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会接触到一个重要的定理,那就是勾股定理。
小学生们就只是学着而已,并不知道这一个定理在生活中究竟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更不知道在一千多年以前,这个定理还是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接触到的精深知识。
当罗用在许家客舍的厅堂之中,用一块小小的石膏,在抹过桐油的小黑板上,画出一个三角形的形状,然后又用虚线画出他的高,给这些公元七世纪的读书人们讲述勾股定理的时候,很多人的内心都是震撼的。
有人吃惊于这个计算方法的精妙于简便,有人则是吃惊于这个出身在小小山村之中,被人戏称为棺材板儿的少年郎,竟然也似读过《周髀》这本书。
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学完了三角形,就是梯形,梯形之后,就是圆形,在圆形的各项计算当中,多要设计到圆周率这个东西。
圆周率在这时候也是存在的,在九章算术中便有提及,通常被人称之为“祖率”,乃是通过割圆术计算所得。
然而当罗用以一个简单的数字,一个简简单单的算式,便能计算出一个圆的周长和面积,并且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轻易就在这个客舍之中教授给众人的时候,很多人才真正发现,原本在他们印象中十分复杂难懂的算术题,原来也可以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呈现。
就像是罗三郎先前与众人说过的一般,他教的只是一些简单的算数法,就算不是头脑十分聪明的人,也可以学以致用。
在很多人看来,这就是最最了不起的智慧了,将原本复杂的事情以一种出奇简单的方式阐释,这种化繁为简的智慧,在这世间原本就是十分难得的。
陈博士本来还只是抱着开阔眼界的心态来到西坡村,不曾想只是过了短短数日的功夫,他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学习状态。
得空的时候,陈博士常常也会劝告他的几个学生,要更加刻苦的学习才行,像今日这样的机会,今后怕是再难遇到,对一个真正渴望知识的人来说,能够这般倘佯在一片从未抵达过的知识海洋,这绝对是他一生之中最最幸运的事情。
除了这位废寝忘食的老先生,他那几个学生之中,学习最认真的,便数乔俊林了。
乔俊林在诗歌卜算方面并无多少天赋,虽然文化课程也还不错,因为学习刻骨,各门功课都掌握得相当扎实,但是真正能让他这个人显得突出的,还是他的武术,等这一次回去以后,那便还要再加一个算数。
原本在许家客舍学习的这些人之中,四娘年纪虽小,但她学得却比很多成年人都要快,除了天赋以外,这其中也有她作为罗用的妹妹,求教起来十分方便的缘由。
待乔俊林他们来了以后,先是一个求学若渴的老先生,然后很快,原本就连1234都不认识的乔俊林都跑到了她前头去,四娘这丫头终于也生出了几分紧张感,再也不觉得自己很聪明学得很快了。
罗用看着自家老妹在受到了一些打击之后,似乎也有变得稳重些许,自然也是乐见其成,他虽然是出了名的惯小孩,但绝对没有要把他们养成温室花朵的打算,该经历的风雨,总该让他们自己去经历。
回想当初刚刚醒来的时候,罗用甚至都不知道要怎么养活家中这么一大群小孩,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要低调生活而已,然而在不知不觉之间,他还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回想他在二十一世纪还是个学生那时候,曾经也学到过一个他看得懂却并不理解的成语:“舍生取义”。
在那漫长的历史长河之中,在那无数个或和平或战乱的年代,总有那么一些人,为了家国名族,为了天下苍生,置生死于度外,甚至陪上自己的家人儿女都在所不惜,这在当时的罗用看来,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
当时那个懵懂又平凡的少年,又如何能够想得倒,自己将来有一天,也会走上与那些人相同的道路。
或许他今天所做的这些事,能够让那些原本应该在悲惨之中死去的英雄豪杰,也拥有一个相对安逸和平的人生。
时代的进步从来不是理所当然,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其实也是无数先辈们付出与牺牲的过程。
而罗用却有幸在公元七世纪的时候,便提前获知了未来一千多年的智慧结晶。虽然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低调谨慎,但是当他回头去看,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走出来这般远,其实他从未放慢过前进的步伐,朝着那个生死未卜的方向,仿佛宿命一般。
当春天到来的时候,罗用与他那些弟子们一起,在山坡上播下了许多杜仲树的种子。
待到再过两年,这些杜仲树苗大致长成以后,他们大约就可以开始制作杜仲胶车轮了。
因为杜仲胶是硬胶不是软胶,作为外胎是很合适,但是内胎就没有办法了,以目前这种情况,他们只能做实芯车轮,整个车轮都用杜仲胶制作,或者是在里面填充其他材质。
然而罗用并不知道,就在他考虑着给燕儿飞的车轮升级的时候,在离石县城中的一户普通民宅之中,有一对夫妻正对着炕桌加工燕儿飞内胎的那个千层底,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二人并非完全依靠双手完成,而是自己制作了两个看起来简陋,实际上相当顺手省力的工具。
这个工具主要就是由木结构和一条千层底内胎,以及一根铁针组成,那里面还用到了几个齿轮,只要他们转动木架上的一个手柄,在齿轮与履带的带动下,那根铁针就会自己往下扎,带动线条穿过几层厚厚的麻布,那铁针一上一下,很快就能在那麻布上扎下一排排整齐的针眼。
然后他们夫妻二人,便就着麻布上面那些针眼纳上细麻线,将它制成千层底,这样的方式,能为他们节省许多力气,而且最终纳出来的针线纹路也十分均匀,所以他们家最近做出来的千层底基本上都能卖到一个比较不错的价钱。
如果罗用能够看到这个东西,他一定可以认出来,这就是缝纫机的原型。
这对夫妻原本并不是两人都做燕儿飞内胎,那丈夫本来是做竹链子的,因为与衡氏造车行有些接触,也曾见过那些用在燕儿飞上面的大小齿轮,就在这个冬天,他因为心疼自己年轻的妻子总是在纳燕儿飞内胎的时候将双手磨得红肿,几经尝试,最终就被他给做出了这么一个工具,然后他们发现有了这个工具,他们就可以相对轻松地做燕儿飞内胎挣钱了,于是他们便一起做起了这个活计。
这二人很是为自己拥有了好用的工具而感到高兴,每日里赶工挣钱,却丝毫不知道,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工具,将来会给这个社会带来多么大的便利,也丝毫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早的缝纫工。
第144章 不好意思
时间进入农历三月份以后,南方许多地方都开始进入了梅雨时节,湿冷的雨滴带来春的气息,滋润着大地,为新一年的收获带来了希望,同时,也给人们的出行造成了许多不便。
在离石县的西面,吕梁山的另一边,有一座名叫双塘村的小村子,正在悄然崛起。
这个村子隶属于太原府秦城,距离从太原府到长安城的那一条官道不远,虽然不多富裕,但是村人们多少也能依靠这一条官道挣取些许钱财,比那些穷乡僻壤之地,总归还是要强上许多。
这个既不算特别贫穷也远远称不上富裕的村子,近来之所以会发生改变,还是因为村里的一个外来媳妇。
这外来媳妇如今也是一把年纪了,长子都已经成家,她娘家本在鼓腰岭,那是个出了名的穷地方,她丈夫早年因为战乱流浪到那里,受到了她们一家的帮助,两家因此结缘。
去年冬里,她两个娘家外甥来到村里,说是自己从那西坡村的罗三郎那儿学得了一门手艺,打算以此谋生。
但是他们老家村子地处偏僻,不比双塘村交通便利,利于经营,于是便想要来他们这里发展。
那西坡村罗三郎的名号谁人不曾听闻,何况他们这村子距离官道还这般近。
在确定她的这两个外甥确实是有真手艺,人品方面也不似有问题之后,这个村子里的人很快就接受了他们,毕竟谁人都想自己的村子发展得更好,就算不能跟那西坡村一般,只要能略微改善一下他们的生活,隔段时间能给家里添顿肉便也是很好的。
就这样,那樊家兄弟连同他们村里的几个青年,从此就在双塘村住了下来。
之后他们在村里造麻纸制油纸伞,担去官道边上售卖,一炳油纸伞五文钱,一段时间下来,倒也挣了些钱,双塘村中也有不少村民帮他们剁麻推碾子的,只要那油纸伞能卖得出去,他们就有工钱挣,这一整个冬天,这个村子几乎都没怎么歇息过。
在农闲的时候可以挣些钱帛,大伙儿都很高兴,这些人原本还以为,能有这样便已经很好了
哪曾想就在今年开春前,那樊氏兄弟竟然说要把制作麻纸和油纸伞的手艺教给这个村子里的人。
站在樊氏兄弟的角度,应也会有着担心村民见了他们挣钱眼红,他们这些外乡人将来在这个村子里不好待。
再说这制作麻纸和油纸伞的手艺实在也很难瞒得住,这些村民每日里帮他们做活,基本上心里也都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候与其再去费心隐瞒,倒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而双塘村的村民显然也很领这个情,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待那樊氏兄弟,便犹如自己村的人一般,对于其他那些鼓腰岭人,也都亲近友好了许多。
“油纸伞嘞,五文钱一把。”
这一日,又有一个双塘村村人在管道边上卖伞。
昨日刚刚下过一场春雨,路面还泥泞着,今日出来卖伞的,便只有他一个人了,村人们要么就是忙地里的活计去了,要么就是在家中造纸制伞。
那樊氏兄弟几人近日接到了一个不小的订单,自家亲戚做不完,便把他们那些老乡也都叫上了,那么多人分一分,计划要在十日之内交货。
听闻这一回找他们买伞的商贾,乃是从洛阳而来,听闻那边雨水多些,油纸伞也好卖。
这官道也不比闹市,能有那车水马龙,绝大多数时候,他们这条路上是没有人烟的,一日之中若是能有十来拨人打从这里经过,也就算是比较热闹的,在这十来拨人里头,约莫得有一半都是冲那离石县去的。
那离石县从前也就是一个寻常小城,现如今往来于那里的商贾行人竟然能有这般多,这事搁从前谁又能想得到。
莫说那西坡村,就是他们双塘村,从前也没谁能够想到,今日他们竟还能做油纸伞卖油纸伞挣钱。
“你这油纸伞怎卖?”
几辆马车远远行来,路边这个村人见了,连忙扯着嗓门开始叫卖。
那几辆马车果然停了下来,其中一辆马车的侧窗被人推开来,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坐在车中问道。
“五文钱一把,诸位可是要买,近日时常落雨,买几把油纸伞放在车上也是极好的。”这村人倒是个能言善道的。
“我听闻那离石县的油纸伞也只要五文钱一把,怎的你们这里竟也要五文钱?”前面那个车夫当即道。
“几位郎君见多识广,我们村的油纸伞,正是与那西坡村的罗三郎学来,虽不是离石县出产,质量却也是不差的,不信请诸位郎君细看。”
这一把油纸伞五文钱,原本也就没有太多赚头,那樊氏兄弟早就与他们说好了,村人之间不能相互压价,要不然将来这油纸伞的买卖怕也是不能长久。
那一行人其实也不是有心想要压价,不过就是车夫随口一说罢了,那西坡村太远,既然眼前就有油纸伞,他们要买肯定还得买眼前的。
“我买四把。”车中那郎君言道。
“好嘞,四把油纸伞,二十文钱。”那村人一脸的高兴。
坐在前面的车夫一一检查过了那四把油纸伞,然后便从怀中摸出一小串铜钱,解开串钱用的绳子,数了二十枚递给他。
那村人收了钱,继续在路边蹲守,二十枚铜钱揣在怀里沉甸甸的,整个人顿时又多了几分精神。
前些时候他们村出来卖伞的人原本也不少,只是并非所有人都擅长卖东西,对于一些个老实巴交的村人来说,让他们站在路边叫卖,还不如回去出力气做伞做麻纸。
于是他们果然就回去做伞做麻纸去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还会经常过来,其中对于这项工作最最热爱的,便数眼前这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农人了。
他很会卖伞,他们家人自己造的伞,现在已经不够他卖的了,所以他最近就从左邻右舍那里拿伞来卖,每卖出去一把油纸伞,他就能挣半文钱。
今日买卖不错,大早上就被他卖出去四把伞,挣得了两文钱,要知道在他们这个地方,许多人累死累活,一日都未必能挣两文钱的。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距离天黑还有大半日的功夫,他心里算计着,今日说不定能卖到十把,若是果真如此,他明天就要给家里买一块肉来吃。
等过了一些时候,官道那一头又哒哒跑过来两匹高头大马,那村人见了,连忙又凑过去兜售他的那些油纸伞:“郎君,可要油纸伞,五文钱一把。”
然而回应他的,就只是一串渐行渐远的马蹄声而已。那村人站在后面看了看马背上的那两个人,倒也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不过他们身上穿着的这种衣服,先前倒也见过一次,据说是从长安城前往太原府送信的差役。
从他们背上背着的包裹来看,这一回倒不像是送信,而是送货,就是不知那里头装的是什么,又是送给太原城中的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