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在望仙楼过了一夜,倒也没别的事,就是望仙楼里诸位朋友许久不见,都想见他。方老板也客气,说小汤今天话说多了,嗓子累着了,你们别叫他再说了。也许方老板是真的不想再听到“狼烟”两个字了。隔天一早,楼底下热热闹闹的,是新城发展请来的会计师团队,过来做账的。汤贞刚刚在自己房间洗漱完毕,就接到内线电话,方老板叫他到楼下去:“小汤,过来煮个面条给大家尝尝。”
当红综艺节目《汤汤美食厨房》在两岸三地播了两年多,汤贞无论去到哪里,见哪些达官显贵,都有人想尝尝他的手艺。汤贞下楼之后,才发现工作人员竟把半个厨房都搭好了,就搭在方老板的会客厅里,弄得像个摄影棚似的。
汤贞忙活了四十多分钟,客人们坐在方老板身边喝茶聊天,看着汤贞亲手给西红柿去皮切块,傅春生在旁帮他手打鸡蛋。汤贞炒了西红柿汆儿,煮好了面,正应了七月暑热天,望仙楼的厨子们也备好了蒜,给大家尝尝老北京的味道。
几位审计师也被请进来了,一听说是汤贞亲手做的面,几个人都表示很荣幸。一位审计师叫身后秘书,让他把一个叫黄健雄的小会计叫过来。“我们所有个小黄,”他接过了面碗,对傅春生和汤贞笑道,“特别懂这个吃面!”
不一会儿那位小黄来了,大夏天,他穿着西装,一头是汗。他坐在角落沙发凳上,看起来性子闷,很低调。工作人员端给他的一碗面,他接过来,拿了筷子上来就吃,嘴巴抿了抿,尝过了嘴里滋味儿,他便低头飞快吃了起来。
汤贞做了这么一锅汆儿,自己并不吃。他坐在客人们中间,笑着陪他们说话,时不时还亲手剥几个蒜瓣给他们。
那姓黄的小会计一声不吭,竟把一整碗面都吃光了。他深呼吸着抬起头,露出一张没什么辨识度的阔脸。“怎么着,再来一碗?”旁边人笑着问。
小黄也笑,他嘴边还有西红柿汁水,看见汤贞也在看他,他忙点了点头。
方老板说,以前还有机会吃小汤亲手做的小汤席。
“现在忙了,”方老板在众人面前活像汤贞一位老长辈,感慨道,“再想吃,就都是他家附近那个尤师傅做了。”
汤贞听着。
这一天,他推掉了公司所有安排,一直在望仙楼待到了傍晚。从拟定菜单,到采买、备菜、下厨,都是汤贞亲手来做,整个望仙楼的厨师班子端着高汤来给他打下手。到了夜里,方老板坐上座,汤贞每端上一道菜来,还给席上人讲讲做法,方老板抬起头来,在灯光下观察汤贞在厨房熏得沁出汗珠的脸。
“我确实挺羡慕他的,让你这么真心相待。”饭毕,方老板在办公室和电影节几位负责人谈过了事情,他抬起眼来,对独自站在他面前的汤贞说。
汤贞在席上喝了不少酒,脸颊一片红晕。
“明天几点飞巴黎?”方曦和问。
汤贞说,早上九点。
“行了,”方曦和微微笑道,“黏了我两天,可让你心满意足了吧。”
汤贞终于告辞了。来了北京三天,他就没几分钟是待在自己家里的。方曦和要派辆车送他,汤贞说他已经给小顾发过了短信:“他应该就在楼下。”
许多客人把汤贞送出了望仙楼。停车场还远,汤贞请大家不要送了。他独自往停车场走,边走边低头给梁丘云和丁导发短信。
小顾从车窗里看到他,便开门下了车。汤贞走到车前,还在低头编写短信,突然小顾走过来,小顾没有伸手帮他开车门,反而从背后一把把汤贞抱住了。
汤贞吓了一大跳,他条件反射想要躲,却感觉对方的下巴靠过来,抵在他头发上,这根本就不是小顾的身高。“小顾”从背后低下头,用力吻汤贞的脸,汤贞忽然看清了他藏在帽檐下的眼睛。
汤贞没有抗拒了,他任“小顾”紧搂着他吻他。
“先上车吧,”汤贞害怕,声音也悄悄的,和“小顾”轻声商量,“先上车好不好?”
*
周子轲越发想念巴黎。
一回到北京,汤贞就不再属于他了,“汤贞”被无数人撕扯着,只有其中轻飘飘的一小片能落到周子轲手心里。
汤贞每天都发短信,保证他会尽早回去,可事实是周子轲在家干坐一整夜,也只会等来一句“抱歉”。
如果不是这条给什么小顾的短信不小心发错到周子轲的手机上,周子轲不知道今晚又要几点才能见他。
汤贞衣服里有股油烟味儿。汤贞脱了外套,钻进厨房匆匆给周子轲煮夜宵。当冒着香气的饭菜端出来,周子轲看着汤贞笑的脸,他也发不出脾气来了。
他长到十八岁,还没有什么人能像汤贞这样接连几天放他鸽子的。
当然这种体验很新鲜,也伴随着失望、失落。周子轲应该和汤贞争吵几句吗,应该质问汤贞:你每天说想我,想见我,好不容易回北京了,我不知道你在陪谁,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你怎么有这么多事要忙?
他当然是有火气的。汤贞煮完了饭,洗完澡出来,走廊的灯也变暗了,汤贞软软的有水汽的手心贴在周子轲脸上,摸得周子轲也很难再继续绷着一张脸了。
周子轲不想吵架。这有任何意义吗?到明天一早汤贞就要走了。
可周子轲又确实觉得,恐怕只有他在珍惜这最后一点时间。
周子轲把汤贞拖过来,拖到自己腿上,他一低头就能闻到汤贞湿头发里那点洗发水味。“你到底想不想我啊。”周子轲喃喃的。汤贞仰起头,脸颊正好蹭到了小周的脸。
“想。”汤贞告诉他。汤贞目不转睛地看他。
大约汤贞自己也知道,他花了那么多时间给那么多人,只剩下最后一点点机会能和小周在一起。明明他日思夜想,做梦都在梦着小周,却只能这时候睁大眼睛,亲眼多看看他。
汤贞伸长了脖子,在小周脸颊上湿漉漉地亲了一下。
汤贞有一次在电视节目中说,他会把蛋糕上的樱桃留到最后才吃。
“阿贞是要把最好的东西留到最后才享受的人,对不对?”主持人问。
周子轲看到汤贞在电视机里笑着点头了,坐在身旁的梁丘云却说:“因为天天喜欢吃那种罐头樱桃,很甜。”
“原来都留给天天吃了?”主持人惊讶道。
周子轲捧着汤贞的脖子吻他的时候,从汤贞的鼻腔里传出了一丝细细弱弱的动静,周子轲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像极了呻吟。我不生气,周子轲想。汤贞脸色通红,趁着酒劲,他两只胳膊把周子轲的脖子紧紧抱住了,让小周留在他的身边。
*
从七月开始,周子轲的心情就一直不好。
汤贞回了巴黎,每天工作繁忙,为了那电影节,几乎连个吃饭时间都没有。他不希望小周在酒店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北京起码还有小周的同学、朋友。“毕业没有同学聚会吗?”汤贞哄孩子似的,“不和朋友出去玩?”
汤贞又说,他再过二十天就回国了:“真的。”
周子轲躺在床上听电话,闷闷不乐。
艾文涛第不知道多少次叫周子轲去踢球,周子轲终于去了。夏日炎炎,周子轲跑得飞快,一晃眼就到了球门前,一脚把球踹进去。
守门员艾文涛根本不好好防守——他怕被球砸了头,干脆蹲球门外边儿捂自己脑袋。等皮球安全落网了,他站起来拍拍膝盖,摘下手套,跑到周子轲身边。“哥们儿,”他感觉周子轲今天情绪很低落,进了球也不高兴,“咱看鞋去吧!”
体育场东头儿,有家艾文涛他们常逛的球鞋店。
艾文涛一进店就和店主招呼起来,这店主进货的门路广,总有些限量稀罕好货,因为熟,总给艾文涛他们预留着。艾文涛在展示柜前瞄了一圈,回头看见店主拿了只鞋出来,专门给周子轲看。
“……您要多大码?”店主凑近了周子轲,低声问。
艾文涛探头一瞧,发现周子轲右手捏着那只明显不是周子轲鞋码的灰色麂皮小码球鞋,左手在旁边摊开了,鞋放上去一比较。“比这个更小点。”周子轲对店主道。
“你要啊?”艾文涛瞪着眼睛问,“你给谁买啊这么小?”
周子轲回头瞧了艾文涛一眼。
艾文涛叫周子轲一同去吃泰国菜,周子轲不去。他开着车在城南瞎逛,到了饭点,不自主地进了尤师傅的餐厅。可同样一道菜,在尤师傅这儿吃和在汤贞家里吃,是两种滋味。
街边的音像店在放一首歌,女歌手在歌里唱道:“你的眼睛里有宇宙万象。”
周子轲下了车,站在音像店外,看到玻璃门上贴的印有汤贞面孔的电影海报,是一部叫做《黑堤上的蓝色雨衣》的独立电影。周子轲盯着那张海报上汤贞的眼睛,又看到玻璃门上映照出的自己的双眼。
他打开了音像店的门。
店内很吵,一排排货架边挤满了客人。进门处的宣传货架上写着:“汤贞乔贺主演林汉臣经典话剧《梁祝》新版DVD今日到货!!”周子轲在客人中间挤过来,挤过去,他神情茫然,看到都在买《梁祝》,他也拿了一盒。
汤贞到底有多少张作品在市面上流传,周子轲并不太清楚。他在货架中间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倒是总有顾客偷偷抬起眼瞧他,周子轲发现了,也不以为意。他看到这家店的货台上摆放着几张镇店之宝:有汤贞的绝版单曲《如梦》,标价一万八千人民币。还有一盒DVD套装,似乎也是汤贞的,是港版电影精选集,标价四万。
不少顾客正在展示柜外对着这些东西窃窃私语。“这套里有《花神庙》……”
“删减过?”
“没有,没被禁以前出的。”
周子轲夜里倚在自己公寓的沙发上,放下了遥控器,他给自己倒了酒喝。电视屏幕上,汤贞身穿着黑色警服,手握枪蹲守在门后等待时机。周子轲瞧着汤贞那严肃的表情,汤贞穿警服,皮带下的腰也细,周子轲低头继续撕手里碟片的包装,价格标签随着塑料膜被一道撕下来。周子轲打开一看,第一张就是那熟悉的封面。
汤贞坐在一顶百人大轿上,在人群中盘着腿,抬着头仰望天空。
《花神庙》
汤贞当晚给周子轲打去电话的时候,周子轲好像睡着了,他在电话里迷迷糊糊的,吐字也模糊不清。“小周,你是在卧室里睡的吗?”汤贞听着背景音里有点吵,仿佛有电视综艺节目开着。
“不是。”周子轲轻声道,很诚实。
“那你现在在哪里?”汤贞着急问道。
周子轲沉默了片刻。
“汤贞,”周子轲突然道,“你想不想我。”
汤贞愣了。
“想。”汤贞说。
“嗯。”周子轲重重道。
“我也想你。”他说。
周子轲从沙发上爬起来,看到电视上还在轮放《罗马在线》早年的节目,他摸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了。他走到卧室去睡。梦里,他梦到汤贞裸了一截白色的腰,像那花神。
又像换着衣服,被人发现了的祝英台。
小周,汤贞泪眼看着他说,今天不生气好不好。
周子轲把汤贞紧抱着,把身穿蓝色雨衣,慢慢行走在黑色长堤上的汤贞紧抱着。把破衣烂帽,蹲在水井边忍着寒冷吃雪的汤贞紧抱着。把手握话筒,握着梁丘云的手共同奔跑在演唱会舞台上的汤贞,把规规矩矩坐在方曦和身边,亲密参加记者会的汤贞,把人山人海中,因为王宵行的吉他声而微微失神的汗流浃背的汤贞……
全部,全部……
周子轲清醒过来。当他意识到他的嫉妒的时候,他发觉这多半是因为他和汤贞一直不在一起。他没有理由去嫉妒谁,他也不喜欢嫉妒别人。他只是想在睡醒的时候把汤贞抱着,听汤贞哄他不要赖床。可汤贞总在别人那里,总和别人在一起。
床单上有一些痕迹,是梦的痕迹,是“汤贞”的痕迹。周子轲对这一切感到很不自在。
他是很想汤贞。去巴黎之前就很想了,没想到回来以后这种想念更是被加剧到一种令周子轲自己都觉得不舒服的程度。
听到汤贞在《罗马在线》里说,他和云哥会一辈子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唱歌。周子轲会感觉怒火中烧。
看到汤贞在《如梦》的歌词日记页上写:我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在我的想象中,恋人是年纪比我大一点的人。周子轲很想一笑置之,却又忿忿不平。
汤贞在电话里说“小周,我好想你”,却又让周子轲在家中一直一直空等,只因为汤贞要去为了什么梁丘云,为了 Mattias,为了组合,为了公司,去四处奔波。
周子轲只有十八岁。北京的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周子轲还在浴室里坐着发怔。汤贞打电话来,问小周昨晚睡得好不好。
周子轲接听着电话。“不好。”他说。
“发生什么事了吗。”汤贞问。
周子轲眼望向浴室朦朦胧胧的窗外。
“二十天太长了。”周子轲心情低落地说。
巴黎距离北京一万多公里。有时和汤贞说着说着话,周子轲会忽然想起《梁祝》,想起汤贞坐在那支秋千上,一瞬就到了周子轲眼前,一瞬间又离他非常遥远。
“你和你哥也每天这么讲电话吗?”周子轲问。
汤贞愣了愣:“什么?”
周子轲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我吗?”
汤贞更茫然了:“不知道……”
周子轲垂着头,有烟灰从他指缝里飘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