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 Mattias。”小周小声说。
汤贞在电话里一点呼吸的动静也没有。
“你二十天以后回来,”周子轲说话有点鼻音,“真的会陪我吗。”
真的。汤贞在电话中对小周再三保证。真的。
汤贞不是没想过,等电影节结束,等《狼烟》如约上映了,他就向新城影业问几天假。他意识到小周在北京一个人过得很不快乐,从巴黎分开以后,汤贞又何尝不是每天都想他……只是现在在巴黎的工作太忙,白天要跑电影中心和幕后基地,夜里又要去方老板那里学习评审委员会的事。
分身乏术,解脱不开。郭小莉又连番给汤贞去电话,因为公司今年的音乐节汤贞计划缺席,通知发出去以后,现在大批赞助商撤资撤柜,又有抽到了门票的歌迷打电话来取消行程,搞得亚星非常被动。“阿贞啊,我知道这个事情已经谈过了,但是……”郭小莉轻声问汤贞,“方老板那边,我们还能不能有一点余地,再商量一下?”
汤贞尝试回绝了她一次,两次——出道五年,汤贞很少违她的意思。可这毕竟是早早与方老板谈好安排好的事情。
小周夜里又给汤贞打电话。小周慢吞吞说:“我看了你演的那个,芭比的野餐。”
汤贞很意外,小周的声音听起来像喝醉了。“怎么看了那个?”汤贞问。
“难看。”小周说。
汤贞噗嗤笑了。身边有几个新城影业的工作人员,汤贞只能快步出去听电话。
小周说:“我还看了,凉山往事。”
汤贞一愣。
“黑堤上的蓝色雨衣。”
“丰年。”
“漫长的等待。”
“不可思议王子。”就听小周的声音一本正经道。
汤贞想笑又不敢笑,他靠在窗边,看到巴黎的落日笼罩着他,仿佛是小周还在他身边。“你怎么看这个。”汤贞轻声问。
“你怎么还不回来。”小周难过道。
方曦和听了汤贞对他的请求。亚星娱乐搞那个海岛旅游,本就是他们每年最大的宣传项目。“他们倒是会对你卖可怜,”方曦和看了汤贞一眼,“是不是也想家了?”
汤贞把手机老老实实藏在口袋深处。他说:“我觉得到了邮轮和海岛上,只要时间安排出来,我还是一样可以工作。”
方曦和听他这么说,笑了。
“小梁是不是也去?”他随口似的问。
汤贞点头。
方老板伸手按桌上的内线把门外的秘书叫进来。他让她找法国合作公司安排一队保镖,摄影师,还有秘书团队,陪小汤回北京办公。“到了邮轮上,要把你的安全保护好。”方老板这么说。
这一年的七月十四日,北京时间早上四点多钟,汤贞上飞机前匆匆给小周发去短信,他说自己马上就要上飞机了,傍晚就到北京:“昨晚睡的好吗小周,晚饭想吃什么?”
第109章 小周 23
周子轲醒来就看到汤贞的短信,他飞速爬起来,立刻回拨过去,电话关机,估计人正在飞机上。周子轲茫茫然在床边待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去洗澡,嘴里咬着牙刷,他低头又把汤贞的短信看了几遍。
“小周,晚饭想吃什么?”汤贞在短信里这样问。
周子轲用沾水的手指按道:“我在家等你。”
汤贞一下飞机就被机场外山呼海啸的人潮吓了一跳。他本以为他是悄悄回来——除了方老板、郭姐和小周以外,不该有人知道,但温心告诉他:“公司提前发了声明!所有人都安心了!”
“歌迷们高兴疯了,”温心兴奋道,“在机场等了你一下午!”
“毛总本想在公司给你开接风洗尘宴,”温心接过汤贞手中的行李,“可现在好多赞助商都想见你——对了汤贞老师,郭姐告诉你了吗?她还给《狼烟》谈了新的合作——”
汤贞对周围的一切仍很茫然。“没有,”他轻声道,“她没告诉我。”
温心继续说:“谈判的时候我也在。郭姐真的很厉害,萨芙珠宝那些商家原本对《狼烟》一点也没兴趣——”
汤贞低头匆匆打开手机,当新的消息涌进来,人潮中,汤贞耳边变得寂静了。
新信息来自小周:
[我在家等你。]
新信息来自小周:
[你会回来陪我吧。]
那辆列车轰隆隆的,把所有重量都压在铁轨的脊梁上。难以逃脱。
温心说她从没见过郭姐和毛总对赞助商这么低声下气:“郭姐一向高姿态,都是赞助商们讨好她,哪有她上赶着求人……这次其实不是郭姐的责任,有几个领导非坚持到节前才宣你不来,说是临时不来的,这不是肯定会把赞助商们惹恼吗——”
车从机场一路开出来,窗外尽是追车的记者,是狗仔们贴近了的镜头。汤贞隔着玻璃看他们,听到小顾在前面回头道:“汤贞老师,郭姐已经到了。她说她先把人都接进去,叫你慢一点再进,省得有些人嘴脸不好看。”
周子轲坐在汤贞家的沙发上,天气明明是热的,他却手指尖发冷。
电视机开着,娱乐晚间新闻称,汤贞此番突然回国,正是为参加亚星娱乐于明天举办的亚星海岛音乐节:“阿贞听到了千万歌迷的呼声,为了你们,为了亚星,也为了 Mattias 的团聚,”记者嘴角片刻露出特别的笑意,“汤贞他真的回来了!”
新闻还提到,汤贞今晚正在城里一家酒店开摆传说中的“小汤席”,宴请八方。
周子轲手里捏着一根卷烟,烟没点,打火机也是冷的。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
门锁滴得一声响了,周子轲一愣,回过头。
那脚步声绵软,轻轻地走进来,听起来像要跌倒了,紧接着是木盒子撞上墙板的声音。
“你在家里吗,小周?”是汤贞的声音,还是周子轲每晚都会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声音。汤贞走进来,打开了灯。
忽然间,汤贞在灯光下与周子轲四目相对了。周子轲站起来,汤贞望着他,嘴角一下扬起来了,是个一见到周子轲就要笑的样子。
可周子轲并没有笑。周子轲孤零零站在他坐了一整晚的沙发旁边,瞧着汤贞,眼神有些冷,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汤贞明显是喝多了。隔的这么远,那股酒气也飘散到周子轲鼻子底下。汤贞背靠在一条柜子上,可能腰发软,站不直。汤贞不那么笑了,问:“吃过饭了吗,小周?”
周子轲不说话。
“是不是没听到尤师傅的门铃?”汤贞说。
周子轲看着他,仍不言语。
汤贞也许感觉到了什么,声音放得更轻了,像一只手,轻轻安抚。“看到我的短信了吗,小周,我——”
“我以为你会回来陪我。”周子轲说。
他声音里事实上没有怒气。有的只是失望。
汤贞从未听过小周这种语气。他眼睛睁大了,瞳仁因为酒醉而在光下显得透明,汤贞望着小周的脸。
“我买了双鞋,”周子轲低声说,他没说为什么买,或给谁买,或是他打算交代什么,周子轲手里还夹着支蔫了的卷烟,握着块打火机,像握一块被人随便拿来哄他的糖,周子轲深呼吸道,“放这儿了。”
他把手里东西揣进裤兜,然后从茶几捡起车钥匙来。汤贞手足无措,站在原地,汤贞看到了那只印有球鞋标志的纸袋,就搁在茶几旁边的地毯上。小周握着车钥匙朝汤贞走过来。只是几天未见,小周似乎又长大了,穿着有点紧的白色T恤,肩膀也更宽阔了——还是汤贞的错觉?
小周从汤贞身边擦肩而过,他穿过了走廊,下了玄关,换了鞋,一语不发地出门离开。
*
公寓里又恢复了那种寂静。
是汤贞在巴黎一个人住在酒店里时的寂静。
是这个家不曾有人叩门时的寂静。
手机一直在嗡嗡震动,汤贞在玄关台阶上坐下了,使劲儿想往脚上穿旧鞋子。他擦掉眼里的模糊,屏住呼吸把手机接起来。
郭小莉急切地问:“阿贞啊,大家都来公司了,你回家洗完澡了吗——”
汤贞咽了咽喉咙,鞋穿好了一半,鞋带还散在地上。汤贞让酒精弄得更头痛欲裂。“还没有……”他心虚道。
“还没有啊?”郭小莉声音也放轻了。可能是听着汤贞声音里似有哭腔,郭小莉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没怎么听过汤贞哭,还是问:“阿贞,你现在在干什么啊?”
汤贞噤声了。
郭小莉等待了一阵子,通过电波讯号,连汤贞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阿贞,”她耐心道,“今天你辛苦了,都是郭姐的错,郭姐连累你——”
汤贞一开始还安静的,是喘上气来了才说:“不,不郭姐……”
“你这次能回国,”郭小莉声音更加柔软,“能顶着方老板的压力,为了歌迷,为了公司,这么着急地赶回来……”郭小莉也有些激动了,“郭姐真的很欣慰,也很感激你。”
汤贞低下头,肩膀越发震颤了。
周子轲坐进驾驶座,用力摔上了车门。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脏被挤压得厉害。
他很少有这种感觉。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为什么有的时候周子轲越是认真,他就越是会被忽略。周子轲不习惯做那种事:像个乞丐,愤怒地索求他人的重视或偏爱。因为他发现就算求了,得到的也有可能只是欺骗。
他是要脸面的。他希望得到自然而然的爱,得到温柔妥帖的关怀。他每天都在等汤贞的电话,只要打过来了,他就能忽略很多事。仿佛他就是唯一特别的那个。他不喜欢像天平上的砝码,被迫与其他那么多人事物不停地比较,然后发现他不仅并不唯一,他甚至不怎么够分量。
他也许以为经历了巴黎的大半个月,他们的关系便从此不再一样了。周子轲猜不到汤贞的想法,他只知道对于他,心里的感觉每天都在变化。周子轲不清楚明天会发生什么,也不清楚和汤贞会有什么样的以后,他不想,他走一步便是一步了。
可汤贞,汤贞也在和他同个步调,一同面对新的一天吗。
无论曾发生过什么,只要回到了北京,周子轲就发现身边那个握着他手的汤贞消失了。汤贞站回到那个遥远的原点上,仿佛一切都只是周子轲自顾自的无用功。
公司,组合,工作,“云哥”……周子轲不用问,也知道汤贞多半又被这些事绊住了。仿佛日升月落,自然规律,周子轲很难去扭转。从四点等到十二点,似乎就是很漫长的等待了。可周子轲这会儿坐在驾驶座里,透过车前玻璃向外看,他想起他曾经在这里等过更久,那还是个冬天。
如果再往更早几年算起,周子轲甚至有整个冬天都在等待的经历。最后什么都没有等到,他倒开始习惯在车里过夜。他记得他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太阳彻底远离了地球。四处是浮冰,是被雪覆盖的山群。周子轲往山上走,山也只有空荡荡的树木可依傍了,周子轲在雪地里挖出腐朽的落叶,捧在手里,他忽然意识到冬天也许永不会结束。
门从外面打开。汤贞在玄关台阶上抬起头,他湿漉漉的眼里映着周子轲的倒影。周子轲仍是没什么表情,他看着汤贞,好像万分疲惫,无处可去。
*
凌晨五点多钟,汤贞坐在亚星娱乐会议室外的走廊上发怔。他脚上穿了一双灰色麂皮小码鞋,鞋底轻轻搭在地面。音乐节碰头会已经结束了,公司员工们大多回去继续加班,或是赶往码头,只有汤贞还等在这里。
这次音乐节的服装顾问匆匆过来,怀里抱了一件超大码的蓝色冲锋衣,交给汤贞。“汤贞老师,”她一眼留意到汤贞脚上的鞋,很是诧异,“这是在巴黎买的?”
汤贞嘴角拉起来,想笑又不太敢,赶紧把那套冲锋衣抱到怀里:“我也不太清楚。”
“我就找到一件这么大号的,”那个服装顾问把手按在冲锋衣外包装上,对汤贞道,“叫那个法国助理穿这个就可以,不用另开证明了,都是公司自己人,直接上船就行,哦对了,”她说着,又拿出一只黑色袋子,“这个是装练习生帽子的,你拿着提着它吧。”
汤贞坐在保姆车里,抱着膝盖上的冲锋衣,还有些精神恍惚。他是真的喝醉了,从飞机落地到现在,十几个小时过去,北京的一切仍令汤贞措手不及,一闭上眼睛,便感觉头皮下一阵阵地抽痛。
小周沉默地离开了家,他也许终于受够了汤贞,受够了这一次次无法实现的承诺。他打算走了,小周的性格本来就不像能忍受。可他又出现了。他并不像是原谅汤贞,只是走回来,回到这个家里。回家以后的小周神情平淡,仿佛没有任何不快的事发生过。可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沉默地听着汤贞道歉,得知汤贞第二天又要去音乐节,小周也没什么特别反应。这一切都令汤贞越发不安。
汤贞打开家门,提着手中藏在黑色袋子里的冲锋衣。汤贞走进卧室,看到小周已经在床上睡了,像一只主人不在家时,自行其是的大动物。
汤贞能做什么呢。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小周快乐起来?
汤贞是个没有自我的人,他能够始终满足于几个月前那一丁点的幸福,小周不能。小周有他的自我,有正常人的需求。汤贞一次不能满足,两次、三次……次数多了,小周迟早也要厌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