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经理在温心面前来来回回踱步,骂到情绪激动处,他一把嗓子都成了哭腔:“串通好了媒体,啊?还串通好了电视台,串通好了万邦那群狗日的,买了那么多通稿、网络水军,这是合起伙来坑我们啊……狼心狗肺,我日他妈的梁丘云,狼子野心!又毒又狠!那姓陈的,谁不知道当年就是他对方曦和下的手,现在又盯上我们了……他早就盯上我们了!我早该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啊……他是要把亚星一把搞死!一分钱都不会多给我们!”
“林经理,你、你冷静一点……”温心被他的大喊大叫吓坏了。
“我为什么要冷静?”林经理双目赤红,反过来问她,林经理又从温心手里抽过那张破报纸,反手甩到温心脸上,“你看看,你看看,你难道不想骂他吗??你这个小姑娘,你家老师都送精神病院了,你还没看穿这个梁丘云他妈的从头到尾就不是,就不是东西啊???”
郭小莉的秘书被媒体记者堵在外面,费了好半天工夫才被保安救了出来。她一到自己桌面上,先接到广告公司打来的好几个电话,对方劈头盖脸骂着,她唯唯诺诺应着。
这会儿她回头朝郭小莉办公室看,发现那门开着条缝,郭小莉来公司了,在办公室里。
“郭姐,Mattias 十周年活动的广告已经全部撤下了……”
秘书站在门口,看到郭小莉瘫坐在办公椅里,双眼紧闭,一只手滑落下来。
“郭姐……郭姐!!”
吕天正拈过一张报纸来,就着一盏闲茶,把报纸来回翻看。现在这新闻媒体也是厉害,这么短短时间,不仅挖出了汤贞过去几年的工作日程、用药记录,连汤贞在律所留下的遗嘱都扒了出来,拿到世人眼里曝晒。
“遗嘱详细列出了汤贞名下房产、股权、作品版权……除遗赠亲朋好友的部分外,汤贞授权他的遗嘱执行人成立‘亚星成长基金’,为中国亚星娱乐公司旗下艺人及练习生提供……”
报纸翻到下一版,当中啪啪摆出了四张独家照片,是记者乔装潜入精神病人康复中心内部,小心拍摄到的汤贞近照。照片里的人物不是“国民偶像汤贞”,也不是“过气明星汤贞”,只是一个高墙里的病人,他站得离镜头远远的,穿和其他病人一般模样的白色衣裤,像一个模糊的雪点,走在人群中。
也奇了怪了,照片里那么多人,吕天正的眼睛还是难免一下子就捕捉到那个影子,仿佛印在汤贞身上的那点白色都和旁人不同。
“吕老师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吕天正手指一紧,抬起眼来,报纸上面是梁丘云居高临下一张好奇的笑脸。
吕天正余光疾扫报纸,他道:“听说毛成瑞这两天连家都不敢回了。”
坐在远处的林大出声了:“这么多人逼债上门,把老伴儿孙堵在家里,还是怕嘛。”
吕天正听出话外之音来,他跟着一同笑。
梁丘云被陈乐山叫到身边坐下了。吕天正隐隐约约听见陈乐山在与梁丘云说些“业务重组”“高管任命”之类的话题。吕天正把眼前报纸里这些八卦是非、蜚短流长合上。他忽然对这些没多大兴趣了。
陈乐山的秘书钟坚从门外进来,道:“陈总,送来了。”
那是一份文件,由傅□□的秘书柯薇拿到门口,钟坚送到陈乐山面前。陈乐山看了封面,哈哈便笑,翻也不翻,丢给梁丘云:“是你的,迟早是你的,你就算不要,他送也送到你手里。”
梁丘云接过来一看,是一份中国亚星娱乐公司投资概要。
他也笑。
“去吧,把你们那些小宝贝儿们从水深火热的地狱里拯救出来吧。”
温心坐在郭小莉的病房外,听见隔壁病房一个男孩把广播电台的音乐频道打开了。郭小莉的秘书吓得泪眼婆娑,抓着温心问,郭姐昨晚是不是去看汤贞老师了:“发生什么了吗?”
温心惭愧地说,她也不知道。“我只听说郭姐被一些情绪激动的歌迷影迷还有记者堵了,还有人对郭姐动了手,”温心蹙着眉头,“汤贞老师的值班护士也说,郭姐就在汤贞老师那儿坐了几分钟就走了。郭姐让护士看好汤贞老师,还说外面什么消息都不要让汤贞老师听到。”
秘书愣道:“所以他现在还不知道 Mattias 解散了的事?”
温心摇头。
音乐频道里,正播放一段多年前的对谈录音。
“……当年很多汤贞的歌迷看到他和我们一起合作,觉得担心。对我们乐队进行了一系列长时间、大范围的攻击。觉得摇滚圈的都太乱,吸毒嗑药神经病都是,会把她们的偶像带坏。但其实大家都是人,性格都很真,凑在一块,趣味相投,一起做音乐,自然是朋友。汤贞很好,但他背后那个娱乐公司,手段让人不屑。”
“我们几个,特别是老王,他当时跟汤贞之间,是真的有一种交流,音乐人之间的东西,一种认同,没法描述。汤贞反正,挺没有安全感的一个人。很多人没有安全感,就容易去糟践自己,我们圈子里很多人都在糟践自己。汤贞有一回跟我们讲,他不想糟践自己。当时老王就问他,你不想糟践自己,你当偶像干什么啊。”
“哈哈哈哈。”
“其实到今天还有很多人不理解,说你们当初怎么跟汤贞搅和到一块儿去了,惹来一身腥,还吃到官司。我们也没办法。他们那个公司很坏,把我们当成,当成汤贞事业上的一个污点,其实和我们有什么……打人,我相信我们的鼓手小马不是汤贞找人打的。报纸上怎么写的我不清楚。吸毒,我当时不在汤贞他们那屋,我不好保证,但是我可以打包票,老王不是那种人。这些都莫须有,你知道吗。当时提出发合作专辑,汤贞很高兴,很投入,来我们巴黎的录音棚录音,录完一听感觉非常好,为什么一回国他们公司就不认账了呢,我们不明白。前段时间还有记者跑去斯里兰卡找老王,问汤贞的事情。老王就说,他不恨汤贞,他很同情汤贞。他知道这些记者跑过去是想听他说什么。但我们都是有底线的人。”
“论到底为什么我们当时和汤贞觉得,相互之间碰撞,可以合作,有火花。因为摇滚是一种深刻的,深刻的自我挖掘,自我表达,是一种自主、私人、自我享受的东西。汤贞不是。他要满足那么多人,满足所有人,他是要让别人去享受他的。他写一首歌出来,要先经过他们经纪公司的审查,还不是我们说普通意义上的审查,而是一点负面的,一点汤贞个人的、私人的东西都不能有,全部要弱化。汤贞这个人身上没有摇滚精神,一星半点没有,太没有了,反而构成了一种反向的极端。它反而变得十分理想主义。内在的理想,外在的理想,一种虚伪到了极致,飘在天上,燃烧生命的那么一种理想主义。传达了他自己吗,传达了。你会发现,汤贞这个人还真的就是这样的。”
“这又回到一个最初的问题上来了。人为什么需要音乐。因为想要安慰,想要一个方向,需要一种信仰。有的人在摇滚里寻找这个东西,有的人在他,在他们,在‘汤贞们’身上寻找这个东西。而汤贞在他的那条道路上做到了一个极致……”
郭小莉打完了点滴,就想要出院了。医生给她很多嘱托,她披头散发坐在床上,神情萎靡,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是温心在旁边扶着她听着。秘书给郭小莉倒来了温水,叫她怎么也喝上一口,郭小莉嘴唇裂成一道道的。“外面下雨了?”郭小莉问。温心看向窗子,瞧见那一道道水痕击落在玻璃上,把外面世界晕染得模糊不清。
秘书告诉郭小莉,公司两个同事开车过来了,来看你,接你出院:“大家今天上班路上都被媒体记者堵得厉害,现在还有没到公司的,打电话给我,说找你请假。”
郭小莉坐在床上愣了会儿。“还请什么假。”她把手伸进外套里,脚滑下床,套进高跟鞋,踩着就要走。温心劝她换医院的拖鞋。郭小莉不肯。
走过隔壁病房门前的时候,温心听见那音乐频道广播还开着,病房里人们小声议论,说刚刚这个乐队提起的汤贞,就是被他的经纪公司逼成现在这样的,才进了精神病院。
她们一行三人下到医院停车场,从电梯一出来,整个世界都啪啪啪在电梯门外面对着她们闪烁。记者问,郭小莉女士,你作为汤贞出道以来近十年的经纪人,对现在社会上对于你的这么多指控就没什么想说的吗,你后悔过吗,也忏悔过吗。狗仔在骂,骂郭小莉个离婚女人,心理变态,吃人肉,扒人皮:“汤贞变成精神病,你也不怕全家下地狱!”他骂着,郭小莉看见了他的镜头,他便成功抓拍到了她。温心在枪林弹雨中听见公司两个同事在不远处叫道:“温心!这边!”
郭小莉坐进后车座位里,门关上,只剩了四面砰砰枪炮般的撞门声。车开出停车场,前面同事叹息道:“郭姐,你这是积劳成疾啊,趁这机会赶紧回家歇歇吧,你看现在外边乱的……”
雨刮器在车前翻来覆去,抹掉窗上的雨雾,维持短暂的清明。
温心坐在郭小莉身边,她把郭小莉刚打完点滴的手握住暖着,两个同事在前头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天。
“……梁丘云不是这么说的。他是说,他跟汤贞感情好是好,但仅止于兄弟情,知道吧,兄弟情。以前好到断背那都是让咱们公司逼着演的。”
“嗨哟,可别逗我笑了。他要有那么好的演技至于五六年红不起来嘛。汤贞当年给他介绍多少资源,演一部砸一部,当人都不记得了。”
“他这人也奇怪,他确实不喜欢别人说他同性恋。”
“他喜欢犯贱。”
郭小莉问,你们把车开到哪儿去。同事回头说,都下午四点了郭姐:“囡囡今天叫学校安排人给送回家了,你回家看看去吧,别回公司了。”
“囡囡怎么了。”郭小莉问。
旁边秘书小姐咬着嘴唇,说,郭姐,在医院我没敢告诉你。
“郭姐,你前夫,带着一群记者,跑去学校接囡囡去了!!”同事在前头说。
“不过学校那边连囡囡的面都没让露,真是好学校哎,找了保安让你家小保姆带囡囡先回家了,”同事说到这,又摇头,“不过估计你家楼下现在也不太平。要不郭姐你今天带囡囡换个地方住?”
郭小莉后背落在皮制的椅背上,没有力气一样。
前面两个同事很快又聊起些别的趣闻八卦,像是肖扬的粉丝今天到话剧演员乔贺前妻樊笑的微博下面把她骂到公开道歉,因为樊主编点赞了一条暗示亚星每一代知名偶像都要去□□的微博:“肖扬现在人气冲得很猛啊!”
“哎哟。他今天上午接受采访,说不解约,说公司把他养大,没有公司就没有他的今天。结果他那些粉丝急得,到处刷屏,喊啊,肖扬,傻孩子醒醒啊!快跑啊!”
另个同事笑道:“他不怕招骂啊?”
“肯定招骂啊。都骂他被毛总潜规则——”
“哈哈哈哈!”
“人家梁丘云都为了汤贞站出来啦!你肖扬居然不帮忙,忘恩负义!还为黑心公司撑腰,迟早过气被你们公司抛弃——”
温心听着前面两个同事越八卦越乐了,在前头笑,倒是缓和了不少气氛。
这要搁到以前,郭小莉一准让她们闭嘴了。郭小莉不喜欢八卦,更不喜欢公司同事聊闲天。
“温心,”郭小莉冷不丁说,“你一会儿跟我回家,带着囡囡,咱们去看看阿贞。你也去见阿贞,别成天在餐厅里躲着不见他。”
温心低下头:“哦……”
“祁禄之前开完了林经理的会,自己回家去了,本来想让他好好休息休息。但估计这两天……”郭小莉叹气道,“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家那边怎么样,有记者骚扰他家人吗。”
温心说,好,好。
车被前头的人流堵住了。
是一群保安在驱赶手捧镜头的记者、狗仔和围观群众。开车的同事打开车窗,手指着前面楼,朝外面身披雨衣的保安嚷嚷:“我们住前面,就住那栋,住户!你得让我们过去!”
保安冒着雨问:“你们是哪一户?”
郭小莉推开车门下车。记者都被赶到了远处,耳边格外清净,她只听得到雨声。她看见周子轲打着一柄伞,站在她家楼下。两个同事、秘书,还有温心,见到周子轲本人居然出现在这里,也都吓了一跳,纷纷从车里下来。
郭小莉心力交瘁,此时此刻她该对周子轲说点什么呢。你是艺人,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不要穿着几天不换的衬衣在外面晃。你没看到这边都是记者和狗仔吗,衣领这么皱,不是教过你叠整齐吗。成天不听公司的话,明知道现在外头又闹又乱,明知道康复中心门口都是眼睛,还开车来来回回明目张胆地进出,人家护士都看见你了,全院都传遍了,报纸上都在写你,我是管不住你,拦也拦不了你,但你是偶像,是艺人,你也稍微注意一下吧。
郭小莉踩着高跟鞋,在积水的路面上走过去。她近距离瞧着周子轲,周子轲在伞下也看她。郭小莉低头拿钥匙,开了门,虚弱道:“先进家来吧。”
*
郭小莉刚从医院回来,一身疲惫。她进门前把手背上胶布撕掉,随手藏进口袋,门一打开,女儿囡囡喊道:“妈妈!”
郭小莉弯下腰,鞋来不及脱,在玄关就把扑过来的女儿抱住了。
自上周末马术表演会结束后,囡囡对郭小莉就变得依赖多了。这会儿她下巴搭在郭小莉的套装肩头,好奇地眨巴眼,盯着在郭小莉身后进门的周子轲看。
周子轲收起伞,那伞滴水,被保姆菲菲接过去。周子轲仿佛不大自在,他俯视着囡囡,又看郭小莉,这个女人刚刚在外面还强撑着一股劲儿,这会儿进了门,抱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她一身的劲儿都仿佛一泄而空。
“爸爸去学校找你了?”郭小莉小声问囡囡,摸她的脸。
囡囡看了郭小莉,低头道:“他带了很多人,说妈妈的坏话……”她又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爸爸……”
温心和两个亚星娱乐的同事从门外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保姆菲菲招呼大家先进家来。外头雨湿,大家都换了鞋,只有周子轲在原地站着,保姆菲菲很尴尬,郭小莉家玄关鞋柜里找不到一双男士拖鞋。
“菲菲,客房柜子里有一双,你拿给子轲先穿着。”郭小莉在客厅里说。
周子轲穿了双棕色的男士拖鞋,那是双很旧的鞋,穿在脚上很生硬,他走进郭小莉的客厅,走到哪里,囡囡看他到哪里。保姆菲菲抱歉笑道,家里平时很少来男客人。周子轲坐下,囡囡指着他的脚,说:“是爸爸的拖鞋……”
周子轲看她,沙发旁边台灯下面立着几张郭小莉独自抱着女儿囡囡微笑的合照,周子轲也看见了。
两个同事从兜里拿糖,逗囡囡玩。郭小莉把外套脱了,让菲菲给大家倒点热茶,郭小莉说:“囡囡第一次见子轲吧。有礼貌,叫子轲哥哥。”
囡囡转过头,脸蛋有点红,大眼睛瞧着周子轲的脸。“子轲哥哥!”她有点害羞。
郭小莉叫几个同事自己喝茶,和囡囡说:“妈妈一会儿和温心姐姐,带你一块儿去看阿贞,好不好?”
囡囡坐到郭小莉怀里,她脚沾不着地,是全身心靠在妈妈身上的:“看阿贞?我可以去看阿贞了吗?”
郭小莉把囡囡揽在身边,不自觉低下头,贴着囡囡的脸笑着问她:“想不想他啊。”
周子轲从沙发上站起来了。
郭小莉和其他几个人都抬起头。
周子轲离开客厅,到外面玄关走廊去透气。走廊墙壁上镶嵌着两排家庭照片,周子轲装作看了几眼。郭小莉放开囡囡,从客厅里出来:“子轲。”
周子轲在那些照片里瞧见了好几张傻傻正笑的脸。
是汤贞。很多很多的汤贞。
周子轲回过头,眼前这样一个郭小莉,这样一个单身母亲带着年幼的孩子和保姆,三个女性组成的家庭,叫周子轲觉得非常不适,从头到脚都不舒服。
“曹老头儿让我来看看你。”他声音里都带出敌意来了。
“曹医生?”郭小莉一愣。
温心听见声音,也从客厅出来。
温心在后面跟郭小莉说起曹医生今早也去找她,让她来看郭小莉的事。周子轲自顾自,低了头继续观察郭小莉墙上的那些照片。
连家庭合影里都没有“父亲”的身影存在,但几乎每张合影里都有汤贞。
也都有梁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