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
大黄忽地一声惨叫,蹦起半丈高,围着富贵一瘸一拐地绕圈圈,一边不停把一条前腿往他大腿上搭。
“闹腾甚啊?”
曹富贵喘着粗气,抹掉额头的汗水,把小乔放下。看看周围,离着刚才遇熊的山岩洞已经挺远,他寻思着路也差不多,就把小乔的蒙眼巾摘了下来。
小乔揉揉眼,安静地站定,什么也没问,抱着大黄的爪子,摘下一个裂开口的毛栗子来。
“毛栗?”曹富贵瞧着稀奇,上手就拿,嗷一声惨叫,被扎得不轻。
“小心——”
小乔焦急的喊声还没出口,富贵哥已经把毛栗甩得老远,喃喃骂道:“扎死阿爷了!这季节毛栗子还没烂光?”
他举目四望,近处的地上棕绿色的毛栗子不多,极目所见却是一片栗子林,远远看着也看不清到底树上还有没有果子,地上大概不会少。
曹富贵兴奋起来,栗子这东西好啊!能饱肚,味道又好,还耐存储。这玩意还百搭,煮鸡炖肉加上它,又粉又糯,味道再赞没有了。
一般的栗子九、十月间果子熟,黄林村近山也有十几株,那是队员们不错眼盯牢的,刚刚熟了就被人打回家,为了争几个果子还闹过几场。后来石队长怒了,道是山林全部是公家的,栗子也全部充公卖供销社的收购站,按收成结入队里工分,年底算给大伙,这才了结。
栗子这东西要是不摘,自己掉地上,容易霉烂、风干。现在年都过了,寒冬腊月的,地上捡的这几颗栗子掰开来一看,居然还没多少失水,啃上两口还挺新鲜,倒是稀奇。
“走,我们去看看!”
曹富贵兴冲冲地拉着小乔的走,往栗子林奔去,一边叮嘱让孩子当心脚下,这玩意扎一脚那可是生痛。
大黄呜呜咽咽、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跟在两人身后,走得极慢,它的四只脚可没穿鞋子啊!
又走了半里多的路,眼前霍然是一大片栗子树林,林子中间一片裸露的山石,石缝间潺潺水流蜿蜒而出,大冬天的冒着热气,居然是一片温泉水。
山石附近没有什么草木,但远一些的地方却是绿树葱茏,松树、鹅掌楸、樟树、枫树……各种常见的乔木都有,竟然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胡桃树,也挂满了果子,最多的,当然就是栗子树,不但树上果子重重叠叠,树下都密密麻麻掉满了熟透的毛果子。
曹富贵兴奋地大致数数,这一片栗树林,有几百株上下,连着树上地上的都算在内,果子总有几千斤,队里六十几户人家,多少也能分个几十斤,顶上些日子。
“好多栗子!”小乔也惊叹,他突地想起什么,蹙起眉头低声问道:“富贵哥,要告诉队里吗?”
“你说呢?”曹富贵眉花眼笑地逗他。
小乔眉毛一横,认真道:“听你的。”
“哈哈哈!好,真听话。”曹富贵摸了一把小乔的软毛,笑嘻嘻地说,“我们家还有点吃的,队里像老酒伯那样的,都快断顿了,能帮当然就帮一把,乡里乡亲的么。可惜栗子也不多。”
说起栗子,曹富贵倒是隐约想起炼庐里似乎有几个军粮的方子,扫眼看过记不太清了,回头倒是可以研究研究。看看身旁的小乔,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低头捡地上掉落的熟栗子,带回去给石队长看。
小乔忙也弯腰帮着捡。手头没什么装东西的物事,栗子尖刺扎得富贵哥呲牙咧嘴,嗷嗷直叫,大黄早就驻足在外围,怎么都不敢进来了。
小乔一看不行,到四周转了圈,扯下把藤条树枝,快手快脚地草草编了个筐,递了过去。
“喔哟!你这手当真是灵巧。”
曹富贵高高兴兴地接过,拿根树枝当扫帚,把一堆扎手的毛球都扫进了筐里,趁着小乔低头帮忙捡果子,他又偷偷往炼庐里扫了不少毛栗,打算回去试试各种新方子。
带着小乔和大黄,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箩筐下山,回到家中,天已擦黑。
宝锋幽怨地等在大门口,仿佛一尊望夫石,看到大哥回来,他惊喜地蹿起来,一边大喊,一边回屋报信。
今朝下午屋头来了几批亲戚走动,他叫了好多声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拿到几只红包,拆开了总共才两元钱,实在伤心。本来想着还要到伯伯大小阿爷们屋里去拜年,再讨几只红包来,偏偏大哥跑得不见踪影,阿奶说要明朝等大哥一道去,害得他还要晚一夜拿红包。
曹富贵也不知道小弟的哀怨,见宝锋又奔出来迎人,馋涎欲滴地望向他背上的藤箩筐,他嘴角一歪,悄声招呼:“来,来!宝锋,阿哥给你好吃的。”
宝锋乐颠颠地跑过来,口水都止不住了,眼珠滴溜溜地盯向大哥的手。
曹富贵顺手往背箩里一捞,捞出个毛球丢到宝锋手里,宝锋的眼泪顿时就飙了出来:“嗷——”
二婶正忙着收拾东西,准备明日回娘家,看到儿子咧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身前的地上还有一颗毛栗子,她顿时脸就板了下来:“哭啥?大哥给你好东西,侬个哭包还不知好歹!”
她转眼望向富贵大侄子背上满满当当的箩筐,脸上笑意柔得要滴出水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慰问辛苦的大侄子,眼角都没夹一下委屈的儿子。
宝锋“哇!”的一声抹着眼泪跑了:“……姆妈不疼我了,我再也不要和你们好了!”
看到满满一箩的新鲜栗子,她是喜得见牙不见眼,连忙帮着侄子把东西搬到了婆婆屋里。
听说起这栗树林居然在深山里,二婶惊呼起来,连二叔都有些脸发白,阿爷吸着烟筒没说话,深深地看了一眼大孙子。
看着脸色煞白强自镇定的阿奶,富贵睁着眼睛说瞎话,解释道:“阿奶,这山也不远,那……那户山里人家就住在近旁,没有什么大野兽的。只是路难走些,我走了几趟都熟了,下次带了队里的人一道去,更加不用担心了。”
阿奶点点头,似是信了他的话。
倒是二婶脱口而出,问道:“啊?!还,还要告诉队里啊……”
阿奶的眼光掠向她,二婶尴尬一笑,讪讪道:“也是啊!队里好多人家都要断顿了,乡里乡亲的……”
自家能吃饱都全靠大侄子,如今有条活路,大侄子想着乡邻,她哪里还好意思只忖自家。
一家之长阿爷也发话了:“这桩事体,富贵忖得对,能帮总归要帮乡邻。”
商定明天去三阿爷曹书记屋里拜年时提栗子树林这桩事体,家庭会议便散了。
阿奶若有所思地留下富贵讲话,打发阿爷先去睡。
“阿奶?”曹富贵看阿奶不说话,有些惊讶地喊了声。
阿奶坐在官椅上,身姿端正,神情在昏黄的灯光下却有些恍惚,闻声她微微一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来,招招手,唤了宝贝大孙子坐到自己跟前。
“阿奶,侬有甚事体要同我讲?”
张氏摸摸富贵的脑袋,捧起他的脸,在灯光下端详,眉秀如远山,明眸含情,鼻挺如山棱,唇若丹朱,好一幅俊俏少年模样。
她眼神渐渐悠远,粗糙的手指轻轻抚着富贵嫩生生的脸颊,好半天没说话,忽地开声道:“……富贵,侬晓得,阿奶是出身丘家的大丫鬟。当年少爷……丘家的主子爷有一位在果党当军官,看着兵荒马乱,他让人秘密将老家别院的院墙全部重砌,用的砖便是拿栗子粉、麦粉还有些杂七杂八东西做的,据说是美国佬军粮配方的粮砖,能保存几十年。”
曹富贵听得嘴巴都张大了,丘家少爷,那不就是他便宜阿爷……咳咳!那谁吗?
阿奶没有看他,目光盯着虚空,似乎穿过时光看到了遥远的那一头,语声也沉重起来。
“……丘家跟着果党跑了,丘家的别院就是如今前溪村的大队部。当年他家地窖里也存了不少好东西,丘家跑时都起走了,可我想想,粮砖这种笨重个东西,兵荒马乱的,他家也不至于拆了墙带着上路。要是这些粮砖没人动过,倒也有个几千上万斤,队里应付一冬,应当是够了。”
曹富贵听得精神大振,这便宜阿爷倒是挺有心计,如今要是能起出粮砖来,也是桩赎罪救人的好事体。
至于阿奶这些年一直为啥没说这桩事,看看阿奶伤感的神情,欲言又止的样子,富贵也能想得到,一来丘家的身份太敏感,又是土豪劣绅,又是果党军官,现在还逃窜到湾湾,沾上都是一手污泥。二来自然是阿奶的出身,她那些纠结的过往,再加上自家爹出生的不明不白,哪里想要提起那个“丘”字。
现在为了救乡邻们,也顾不得许多,好在大队书记是老曹家自家人,他发一句话,哪个还敢再说三道四?
另有一桩难事,那就是丘家的院子如今的大队部,却是在前溪村,要想不惊动前溪生产队的人去起粮砖,哪里可能。可要是两个村子分了,且不说分多分少,就阿奶说的几千斤粮砖,怕是也顶不了多少日子。
曹富贵拧着眉头略一思索,忽地抬头问道:“阿奶,你说的丘家地窖在哪?有其他人知道吗?”
阿奶看着他,缓缓摇头道:“有只地窖当年……没外人开过。我告诉你在哪里。侬要是有‘门道’要用,悄悄的,不要告诉侬三阿爷,引了他们自己去挖。”
“我晓得了。”
第38章 无私
丘家不愧是当年的丘半城,不光在前溪村建着奢豪的砖瓦别院, 地窖还挖了好几只。不过在当年打土豪, 分田地时, 那几个建在别院下方的, 青砖条石砌的大地窖都给起了出来, 里面也是一片狼藉,没啥东西。丘家逃跑时把好带的金银细软都带走了,只剩下些笨重家什。
阿奶说的没外人开过的地窖,便是指当时未被劳苦群众和农户们打开的秘密地窖。
她知道的那一个,地方倒真有些讨巧, 正在前溪村与黄林村的交界处,口子虽然开在前溪村那一头,里面的洞窖却是大半都挖在黄林村这一片。
黄林村与前溪村在人民公社成立时都成了林坎大队下属的生产小队,几百年来这两个邻近村子的人有嫁有娶, 本就亲近, 大队书记曹伟岩就是黄林村曹家人,再让曹家族人“发现”地窖藏粮,哪里还能不见面分一半?
这么一来老曹家和富贵完全甩脱干系, 既救济了乡邻, 又无他人知晓前因后果, 当真再妥当不过。
曹富贵拍着大腿大赞阿奶英明,有如诸葛之亮, 兴冲冲地缠着阿奶问那地窖的具体位置。
阿奶拍了一记大孙子的脑瓜, 低声道:“叫侬二叔悄悄一道去, 黑咕隆咚的,这地窖许多年都没人进过,侬个毛手毛脚我不放心。”
老二脑子不聪明,又闷声不吭的,好在有一条——听话!听老娘的话。让他办事虽然不精明,却是踏踏实实,让她放心。有老二帮衬着富贵去探丘家的地窖,也不会让她一颗心整日吊了半空,不上不下。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老二和富贵虽不是亲生父子,也是血浓于水的叔侄,办大事哪里能只靠自身一个,再好的铁又能打几根钉?家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二嘴巴再牢靠不过,要紧事当然要一道上。
丘家那处地窖虽然不在丘家别院正屋——如今的大队部屋底下,所在却也不是什么太过僻静的地方,旁边远远近近有几户人家,也不好白日里去勘探,阿奶索性敲定让叔侄俩明晚去查看,她也好趁白日和老二好好叮嘱交待一番。
亢奋不已的富贵被阿奶打发去早点歇息,又哪里睡得着觉?想想当年“丘半城”这名号的威风,那个地窖又没被群众雪亮的眼睛查看过,一家子惶惶逃窜未必还记得把地窖里的东西给带走吧?说不定里面金银珠宝还剩着呢?发财啦,发财啦!
越想越兴奋的富贵哥美梦越做越清醒,索性钻到炼庐里去看看栗子做军粮的方子,哎呀,他富贵哥发财了,也不能忘了乡亲们么!财宝么,就不要拿出来祸害大家了,粮食这东西,管够!
翻了翻架子上的方子,果然找到了那份老宗祖用栗子当主料做军粮的配方。这东西其实就是参考“压缩饼干”的制法,用栗子面等含淀粉多、营养好又不易变质的材料混和在一起,利用“宝炉”脱水压制的强大能力,把粮食粉末给压成砖状。
据老祖宗形容,这东西样子难看,坚如砖石,营养不错,下到热水里煮成糊滋味凑和。可它保质期极长,平时还有多种功效,闲时叠起来能当凳,战时拿起能拍人,实在是行军利器,因此虽然不好吃,也收录了几经改良的配方。
曹富贵研究着这张方子,不住点头。
好东西啊!吃的么,实在能填肚就是好,要什么好味道啊!这玩意他添点葛根粉、草木灰什么的到配方里,把成品“做旧”,再放到丘家地窖里,那简直是天作之合啊!哈哈哈!
在栗子树林里,因为小乔就在身边,他能做手脚扫进炼庐时的毛栗也不多,用来做试验炼制一些仿制粮砖是够了。
宝炉光芒一闪,吐出六块城墙砖似的棕灰色长方块粮砖。
大概是因为这东西加工实在没什么技巧性和艺术,损耗的玉石灵气很少,几乎就相当于豆子榨油、麦子磨面等等原材料粗加工的损耗。
用完了那点毛栗子,曹富贵看看外面青绿一片的麦地,索性把剩下的麦粉、黄豆、葛根之类,凡是能吃的干货果实都混在一道,按着“军粮”方子的制作方法稍作调整,试制出了【粗劣军粮——狗闻了都嫌弃,但它确实顶饱】
这玩意质地坚硬,样子灰扑扑的,真和城砖也没差多少了,再难看——可它顶饱啊!
荒年还讲究什么滋味!
富贵哥大义凛然地选定用这个【粗劣军粮】配方,将自己大半的存粮都弄成了粮砖,宝炉给出的数据总共是6200公斤。曹富贵掰着指头一算,乖乖,都上万斤不止,哪怕要和前溪村的人分润,也足够队里三百来号人撑到夏收了。
回头一看阿奶给他的环佩,本来足有26格,过个年做了一堆吃食,再加二茬麦子播种,才耗了5格,这一下子上万斤粮砖制出来,哪怕每块的消耗再小,也生生把环佩的“灵气”给耗到了只剩18格。
曹富贵捧着环佩欲哭无泪,一下没收住,用得太狠了!只能寄希望于明天,希望丘家地窖里金玉满满啊!
晚上,富贵做了个好梦,梦里头金灿灿银晃晃的,全是财宝,把他给乐得呀!抓起一块金饼子就咬……嗷!
生生把自己给咬醒了,含在嘴里的哪是什么金饼子,就是他的大拇指!
望望窗外,天色不早,碧空如洗,天井里一家子老小都已经在忙忙碌碌。小乔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向临窗而立,呵欠连天的富贵哥,嘴角微微抿起。
想着身上的这一堆事,曹富贵打着哈欠披上棉袄,蹬蹬蹬下楼洗漱。
英子连忙端来一碗玉米粥,还有两只香喷喷的,足有一寸来厚,夹满了碎麂子肉和香葱的麦饼,笑吟吟地看着大哥呼噜呼噜吃下,满意地打出一个大大的饱嗝。
“咦?二婶呢?”曹富贵摸摸肚子,没见二婶,有些奇怪。
“初二走娘家呢!”宝锋舔舔嘴巴随口应道,他虽然也吃饱了,可看着大哥吃得香,总觉得自己还能再吃点。
他不喜欢外婆家,姆妈也只带他去过一回,那次他是哭着回家的,后来就再也没去过。
曹富贵摸摸脑袋恍然,娘的,他日理万机,大事小情太忙,忙得日子都忘记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