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那么害怕,当初为什么要作恶呢?
她不禁想,那些因你们而死的婴孩,死的时候有多害怕,有多痛苦,你们体会到了吗?
林皎教她对女人喊“妈妈”,对男人喊“哥哥”或者“爸爸”,声音稚嫩一些,飘一些,问他们为什么不爱自己了。
她学得很快,在她断断续续的吓唬下,乔雪华首先出现精神问题,离开冬邺市,返回老家,被撞死在老家的路上。
随之出事的是历思嘉,这个看上去事业极为成功的男人胆子其实很小,小时候有过“见鬼”的经历,对“鬼牌”惧怕多于喜爱,购买“鬼牌”单纯是为了上生意更上一个台阶。
在了解到他幼年的经历后,林皎当即决定对他动手。
吓唬历思嘉比吓唬乔雪华更容易,但这也有可能是迟小敏已经驾轻就熟。
在做这些事时,迟小敏交到了朋友——冬邺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的学生李红梅。
当然,她瞒着林皎。
李红梅长相丑陋,被同学所厌恶,可迟小敏却喜欢她、可怜她。
在李红梅身上,迟小敏看到了自己。
都是被这个社会所排斥的弱势人物,都找不到真正的容身之地,都背负着仇恨,都渴望着改变。
李红梅有户口,她是“黑户”,但和李红梅待在一块时,她终于没有那种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孤独感。
她们是同类。
只有同类能够相互慰藉。
李红梅向她倾述过生活的不如意,她将自己喜欢的书分给李红梅看,和李红梅一起聊书里的观点。
“有的人本就该死——你同意吗?”李红梅在看完一本书之后问。
“同意啊。”迟小敏说:“做了坏事的人凭什么活下来?”
“可是还有法律。法律真的没有用吗?”
“法律又不会判每一个坏人死刑,但他们做的事,已经‘杀死’了一个人。”
李红梅想了很久,“我的室友们该死吗?”
迟小敏问:“你认为呢?”
李红梅摇头,“我不知道。”
迷茫的李红梅最后还是爆发了,用四条性命回答了“我的室友们该死吗”这个血淋淋的问题。
同时,林皎发现了她交有朋友的事。
林皎向来反对她交友,她一直顺从,但她也需要陪伴。
在李红梅出事之前,大约是6月初,她就发现,林皎开始变得焦躁。
她一度认为是因为吕潮。
吕潮是他们的第三个目标,比乔雪华和历思嘉都年轻。用恐吓的方式引导他自杀不那么容易,她尝试了几次,吕潮的反应都不大。
后来,林皎让她专心对付杨丽兰,不用再管吕潮。
她怀疑吕潮是被林皎给杀了,而正是这计划外的事让林皎不安。
杨丽兰是个很好惊吓的对象,7月,杨丽兰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林皎却突然命令她离开冬邺市,去函省蓝水乡躲避一段时间。
她很不解,询问原因,林皎只是说来了不好对付的人物,计划恐怕得改变。
“不好对付的人物?”明恕粗略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杨丽兰见到的“鬼魂”突然消失、林皎让迟小敏离开冬邺市、林皎多此一举利用许吟构造“迟小敏已死”的假象,都是因为重案组的重大改变——6月,他从特别行动队回来,萧遇安空降,接替梁棹。
林皎忌惮他们,所以不得不改变计划,让迟小敏去函省躲藏。
“我不知道……”迟小敏将头埋得很低,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知道……”
方远航一时没听明白,“你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警察并非你以为的那么无用。”明恕看着迟小敏,“不知道警察会竭尽所能,为被害者伸张正义。”
迟小敏哭了,眼泪从指间不断涌出。她哽咽道:“如果我知道你们会救我们,我一定会向你们求助。”
明恕叹了口气。
迟小敏在一种畸形的环境中成长,7岁时,她就遇上了林皎。十年下来,林皎不断向她灌输仇恨、恩人、复仇、警察无用,她会和林皎一起走上复仇之路是必然的事。但从去年她向文玲求助就能看出,即便林皎已经影响了她多年,她仍然愿意信任法律、信任社会。
直到走投无路。
“等等,你承认乔雪华、历思嘉是在被你多次恐吓后精神错乱而自杀,猜测吕潮是被林皎杀死。”方远航说:“那黄妍呢?”
迟小敏擦掉眼泪,眼神十分茫然,“黄妍?”
方远航问:“她也在名单上,你们没有对她动手?”
迟小敏摇头。
方远航说:“你说你今年7月就来到蓝水乡,没有再回冬邺市,有没有可能是林皎动手杀了黄妍?而你不知道?”
半分钟后,迟小敏担忧道:“不可能。大哥送我来这里时就说过,现在情况有变化,我们暂时都不要考虑复仇了。他,他不会骗我的。”
明恕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转身再次看向迟小敏时,目光和刚才有些许不同。
“林皎为什么要亲自杀吕潮?”
很显然,林皎的这个计划就是将迟小敏作为工具,借用鬼神的假象和人内心的恐惧去营造一种难以逃脱的恐怖氛围,长此以往,人的精神会崩溃,以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们确实是自杀,却又是被人引导。
林皎是心理专家,这是他最为擅长的“杀人”方式。
如此一来,他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就能够惩罚那些购买“鬼牌”的恶人。
那他没有理由对吕潮动手,更别说黄妍那种死法。
“是我的错。”迟小敏抽泣着,“我没有做好,吕潮好像发现了我。”
明恕点头,这说得通。
林皎本不打算杀死吕潮,但迟小敏暴露了,吕潮活着,他们的计划就会败露,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解决掉吕潮,并利用吕潮长期在外旅行这一点制造吕潮失踪的假象。
可黄妍被林皎所杀的可能性不高。
迟小敏突然抬起双手,并拢平伸,“你们带我走吧。”
这是一个等待被拷上手铐的姿势,她知道自己犯了罪。
方远航看向明恕。
明恕轻声道:“给她戴上吧。”
“等一下。”迟小敏突然道:“我能上楼去拿一下东西吗?”
明恕没有问是什么,“去吧。”
十分钟之后,迟小敏下来,怀中抱着一个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鬼牌”。
方远航说:“这些是……”
迟小敏说:“是我在乔雪华、历思嘉、吕潮家里偷的。我……我很擅长做这种事。”
警方曾经在三人家中搜查过,“鬼牌”都不完整。
明恕说:“原来是被你拿走了。”
“我想将它们发在论坛上,警告那些想要购买‘鬼牌’的人——这就是作恶的下场。”迟小敏说:“但我不敢,你们会找到我。”
方远航心中五味杂陈。
明恕让方远航先带迟小敏上车,自己在房间里多待了一会儿。
迟小敏刚才的坦白其实没有什么漏洞,态度也足够真诚,但是一些细枝末节还是令他不得不在意。
就像是齿轮正在严丝合缝地转动,但里面突然混了一颗小小的沙子,不影响齿轮转动,外面也看不出来。
可是有了沙子,必然不如原来顺滑。
明恕拨通了萧遇安的电话。
“哥,我突然有个猜测。迟小敏可能根本不是林忠国当年救下来的女婴。”
第139章 狂狼(23)
“林皎需要的只是一个帮他报复的‘工具人’。”萧遇安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文件,大步在走廊上走着,说话间朝路过的队员点了点头,“至于这个‘工具人’是不是林忠国当年救下来的女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明恕单手撑在迟小敏家的窗框上,“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之前觉得很奇怪——迟小敏对‘鬼牌’的恨和对林忠国的敬都太浓烈了。林忠国是迟小敏的救命恩人,这没错,但是林忠国救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小婴孩,她什么都不知道。在7岁之前,她和一位老人生活在一起。我反复问过她,发现她对7岁以前发生的事,记得似乎不是太清楚。在这种‘不清楚’的对比下,她的敬与恨清晰得特别突兀。我怀疑那些浓烈的情感,是林皎用这十年时间,一点一点灌输给她——参照许吟,林皎是个很擅长干扰小女孩记忆和思想的心理专家。另外还有一个很突兀的点,迟小敏说,老人告诉她,是一个穿衣打扮像城里人的男人将她交到自己手上。那这个男人必然是林忠国,但林忠国为什么要将她交给一个并不能保证她安全的老人?这个老汉又为什么接受?我判断,这根本不是迟小敏真正的记忆,而是林皎灌输给她,林皎在灌输的过程中,忽略了逻辑的连贯性和完整性。”
窗户正对村西熏香肠的空坝,风从那边吹来,将树枝烧灼的烟尘味灌进房间。
明恕不习惯这种气味,转了个身,顺道将窗户关上,继续道:“林皎可以给任何不知自己身世的孤女灌输相同的记忆、感情,而在北方的偏僻村落里,多的是没有父母、对过去一无所知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到底是不是林忠国当年舍命救下的女婴,对林皎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完全有能力让被他选中的小女孩相信,林忠国是自己的恩人,自己就算豁出性命来,也要为林忠国报仇。”
萧遇安接下去要跟刑侦二队开会,时间还早,会议室没有人。他推门进去,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还有一种可能是,林皎其实找过被救的女婴,但女婴已经死了。”
明恕眉心跳了一下。
“在当时的环境下,林忠国能将女婴救出来,不一定能给女婴找到一个妥善的安置地。”萧遇安说:“他暗访肆林镇这件事就只有何茂莲一个人知道,他断然不可能将女婴交给何茂莲。换言之,林忠国根本没有一个信任的人,来让他托付这个女婴。”
明恕轻捏住拳头,“我亲自审问过‘云寇’的老大钱敏,他们当年耗了很大的力气寻找女婴,最后一无所获。连他们都不得不相信,女婴死了。”
“迟小敏是不是当年的女婴,现在有办法查。”萧遇安说:“‘云寇’那边一定有记录,丢失的女婴是哪家的孩子。做一个DNA比对就知道了。”
明恕沉默了几秒,萧遇安也没有继续说话。
风砸在本就不牢靠的窗户上,发出细碎的响声,玻璃没能挡住烟尘,明恕吸了下鼻子,喉咙发痒,突然咳了起来。
“感冒了?”萧遇安问。
“没有,村里在熏香肠。”明恕将手机用肩膀和脸夹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包纸巾,“我刚才在想,假如迟小敏真的只是被林皎选中的‘工具人’,那她的命运也太可悲了。她原本只是贫穷村子里的‘黑户’,可能是被亲生父母抛弃,也可能是被拐卖,在最近十年的政策下,她完全有可能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是林皎害了她。”
萧遇安说:“在得知林皎的身世时,抛去理性的一面,你其实很可怜他。”
被说中了想法,明恕叹了口气,“没错,但其实……他和他报复的那些人已经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了,仇恨之下,他已经被‘同化’,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发现而已。在乔雪华等人的眼里,死去的女婴不过是实现自己某个愿望——或者说贪欲——的工具,他们明知道那是一条命,仍旧花重金购买。迟小敏也不过是林皎用以报复的工具罢了。林忠国当年救下女婴,绝不会希望她被自己的儿子如此利用。”
明恕又看了一眼屋子里的陈设,转身朝院子里走去,“林皎执意为父亲复仇,自己躲在暗处,把一个女孩推到前面。这个人……”
“一个卑鄙而懦弱的复仇者。”萧遇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