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色场所外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他蹲守了几个晚上,终于等到侯桨落单。
侯桨每晚都醉醺醺的,白酒红酒一块儿喝,有时酒中还被人下了药。
要“料理”一个被酒精控制的人,这简直太简单。
他将凌晨下班的侯桨拦住,露出怪异阴森的笑。
侯桨本可以轻易将他推开,却在他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粉雪天堂是不报真名的,侯桨在这里做兼职,对外称呼是“小江”,而不是“侯桨”。
侯桨当即恁住,惊讶地看着他,“你……”
“不要害怕,我们是老乡。”侯诚说:“我看着你长大。”
侯桨双眼因为酒精而有些失焦,戒备地看着面前这个猥琐的老头。
侯诚阴恻恻地说:“你爸以为你在学校里好好念书,没想到你居然在这种地方……”
不待侯诚说完,侯桨已经拉着他朝偏僻的小巷里走去,“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侯诚耸肩,“我说了,我是你的老乡。你不记得我了?你爸经常到我家给我送汤送饭,你还跟着来过。”
侯桨似乎回忆起来了,“你是那个侯……侯诚?你怎么在这里?”
侯诚说:“你爸可能也想问,你怎么在这里?”
侯桨的脸色在昏暗的路灯下变得惊慌,“你别告诉他!”
“这样不好吧?”侯诚说:“我不想骗你爸。”
“诚叔!”侯桨本就不太清醒,处在无法正常管理情绪的状态,一听就急了,“我爸不知道,你不能告诉他!”
侯诚晾了一会儿,说:“那你要听我的话。”
侯桨的酒越发上头,“你想让我做什么?”
“跟我来个地方。”侯诚说。
侯桨有些犹豫,站在原地没动。
“如果你不来,我不仅会告诉你爸,还会告诉你学校的同学和老师。”侯诚阴笑几声,“你在哪里上学,哪一级,什么专业,你爸可是在村子里说遍了。”
侯桨咬牙,跟着侯诚从昏暗的小巷走向更深的黑暗中。
手机里传来嘈杂的声响,柳至秦声音很沉,“我们在荒山的堰塘里打捞起一具严重腐败的尸体。”
明恕将车停在路边,一掌拍在方向盘上。
从审讯室传来的同步视频里,侯桨激动万分道:“我将他按在地里,用藏在包里的锤子砸死了他!就像当年砸死杨南柯一样!哈哈哈!他那聪明的脑瓜被我敲得稀巴烂!他活该!谁让他那么对侯建军!侯建军是个好父亲,他却是个不孝的儿子!他的脑袋长来就只会算计他的父亲,不如砸碎!我将他丢进堰塘里,他现在还在那里!”
明恕推开车门,迈开腿向堰塘跑去。
而审讯室里的侯诚仍在对方远航滔滔不绝,“我本来想用另外的办法,这样才能获取不一样的‘猎魔’灵感。可是如果不用锤子,我又没有把握彻底杀死这头恶魔。嘿嘿,我照着他的脑袋砸下第一锤的时候,他就懵了,我继续砸,他的眼珠就突了出来。啊——我真想将这一幕写进我的新书!”
明恕赶到堰塘时,闻到一股浓重的尸臭。
侯桨被塞在一个编织袋里,编织袋套在废铁钢筋上。侯桨的死状比杨南柯更加惨烈,头颅完全破碎,脑浆与血液浸满了整个编织袋。
堰塘周围垃圾堆积成山,恶臭难闻,尸体在塘底腐烂,被打捞起来之前不管散发出多刺鼻的臭味,也会被四周的臭气遮盖。而此时正值夏季,几场暴雨一下,抛尸痕迹将被冲刷干净。将来就算有人无意中发现了塘底的沉尸,案子侦破起来也颇有难度。
最令人唏嘘的是,侯桨失踪多日,竟然没有一个人为他报警。
粉雪天堂不在意他的死活,只想规避风险;他的同学说,他本来就不常出现在学校,自己搞研究,自己接私活,连导师都管不着;而他的父亲因为时常打不通他的电话,时常被他冷眼相待,也没想过他已经遇害。
一个年轻人就这么被杀害了,无人关心,无人寻找,最后一个敲响他房门的是他的父亲,巴巴着来送他昂贵的打火机。
侯桨到死也不明白噩运为什么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在自白的末尾,侯诚沉溺入杀人状态中,重复作案时的话,“我杀死你这个恶魔!”
方远航愤而起身,喝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恶魔?为了写作灵感,打着‘猎魔’的名义去杀害不该死的人,你才是罪不可恕的恶魔!”
侯诚被吼得一怔,阴森地说:“你再帮我录一段视频吧,去告诉侯建军——村里没几个人关心我,你曾经给我送过饭,我感激你,所以我帮你杀死了你的不孝子,我也算是报恩了!”
方远航气得手抖,“你就是个疯子!侯村长帮助过你,你残杀他唯一的儿子,还好意思说报恩?”
还没有人告诉侯建军他的独子已经遇害,他一直守在市局,等待警察们将他的儿子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他看见杨南柯的父亲杨俊成失魂落魄地坐在大厅里,像是已经哭干了眼泪。
杨俊成抬起头,他们遥遥相望,并不知道发生在对方身上的悲剧。
杨俊成已经站不起来,侯建军颤巍巍地走过去,将身上唯一的纸巾递给对方,用沙哑到极点的嗓音说:“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回市局的路上,柳至秦说:“人性太复杂,侯桨不愿意搭理侯建军,瞧不起侯建军,但依然将侯建军看做父亲。在他租住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两份保险,都是他买给侯建军的。乡下人没有参保意识,侯建军也许都不知道侯桨给他买了疾病保险。”
明恕蹙眉看着窗外。
“侯桨为什么要去粉雪天堂那种地方,现在已经无法找到答案。”柳至秦叹了口气,“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侯建军时,他看方远航打火机时的表情。丧子之痛,可能是他再也迈不过的一道坎。”
回到市局时,天光已经大亮,明恕没有再去见侯诚。
墓心这条线查到现在,已算打了个完整的结,他与萧遇安从鲁昆、李红梅的案子抽丝剥茧,最终锁定侯诚,并挖出了两桩命案。
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侯诚是在洛城作案,余下的工作由洛城警方负责,按理说,他必须马上赶回冬邺市,继续调查罗祥甫一案。
但他忽然感到很累,脚步向后一退,以为将靠在冷硬的墙壁上,却撞进熟悉的臂弯。
他猛地回头,语气从情不自禁的依赖,变为下属面对领导的庄重,“哥……萧局!”
“累了?”萧遇安在他腰背上悄然加了个力,而后自然地收回手臂。
“还好。”他借力站直,“就是脑子现在不太灵光。”
萧遇安很淡地笑了笑,“今晚回去,路上可以睡一觉。”
“今晚就回去?”明恕眼皮一睁,“我……”
萧遇安温和地看他,“嗯?”
“我还欠花队和柳老师一顿酒。”明恕说:“还想把债清了再回去。”
“恐怕不行。”萧遇安说:“墓心这案子后续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他们将比我们更忙。”
明恕想了想,“要在全国命案嫌疑人中,寻找受墓心影响的人?”
“对。这关系到侯诚的量刑。”萧遇安道:“因为案件的特殊性,这项调查只能低调进行。墓心的社会影响已经造成了,未来还有可能出现以‘有的人本就该死’为由作案的凶手。侯诚暂时只能冷处理,任何曝光都必然引起新一波议论与关注,为墓心吸引更多的‘信徒’。”
明恕点点头,又问:“我们坐高铁回去吗?和方远航他们一起?”
起初只有明恕和方远航来到洛城,后来萧遇安陆续调了部分队员过来,与洛城的刑警联合缉凶,现在留在洛城的冬邺刑警共有二十来人。
“分批走。”萧遇安说:“今晚一趟,明天晚上一趟。”
白天的洛城市局立于阳光之中,整肃威严,所有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尸检与侯桨的就医记录证明,侯桨在三个月前的体检中,查出患有脑瘤。
这很有可能就是他在不久后前去粉雪天堂赚快钱的原因。
侯建军终于得知侯桨遇害的消息,苍老的面容像忽然凝固了一般,生机从每一次呼吸里消散。
从庆岳村赶来的村干部流着泪搀扶他,他刚一站起,就跌倒在地上。
明恕连忙赶过去,想将他扶起来,他却再也站不起来,口中低喃道:“为什么啊……”
为什么。
每天都有无数人问这句话。
而侯建军的余生,或许就将在这句话中度过。
明恕想起侯桨为侯建军买的保险,心中狠狠一空。
第29章 猎魔(29)
侯建军无法接受儿子已经遇害,浑浊的双眼一直盯着明恕。多年来明恕已经与不计其数的被害者家人打过交道,但每次面对新的被害者家人,仍是深感无奈。
俗话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刑警并不会因为见惯了不幸而麻木。
疼痛永远是深刻而鲜明的,他们最终能将侯诚一样的凶手捉拿归案,却无法还原一个完整的家庭。
和杨南柯相比,侯桨的遇害更叫人痛心。
他也许不善于表达对父亲的爱,也许是急于跳出农村,他与侯建军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从来就不亲近。可那两份保险单足以说明,侯建军一直都是他最重要的亲人。
发现自己患病之后,侯桨没有告诉周围的任何人,走投无路,竟去粉雪天堂那种地方工作,说他无知也好,愚蠢也罢,这终究是一个底层年轻人的殊死挣扎。
侯桨是想赚钱治病吗?
还是知道自己无法给侯建军养老了,所以最后燃烧一次,给侯建军攒足够多的钱?
“我估计,侯桨是想给侯建军攒一笔钱。”花崇说:“侯桨一共只去了两次医院,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他只拿了一次药,应该是放弃了。”
“如果他告诉侯建军……”明恕想了想,“老村长将田和房子都卖了的话,或许能够给他凑出治疗的费用。”
“他不会这么做。”花崇叹气,“大病可以拖垮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更别说他那样的农村单亲家庭。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不想让侯建军知道。这样就算他走了,侯建军余下的人生,起码不会过得太过贫苦。”
明恕摇头,“可他没有想过,侯建军会遗憾痛苦一辈子。”
过了好一会儿,花崇才继续道:“这可能是他能够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明恕无法反驳。
人有各式各样的挣扎与无可奈何,旁人其实没有资格去评判一个人在绝境里的取舍。
“我送侯建军去医院。”明恕起身道,“然后从医院直接出发去高铁站。”
花崇说:“你最好休息一下。”
“没事,高铁上能睡。”明恕笑了笑,“走了,下次再请你和柳老师喝酒。”
侯建军被送到医院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与明恕同路的还有洛城市局的几名刑警。将侯建军安顿好后,离高铁开车的时间也不远了。明恕正打算赶去高铁站和大家汇合,忽然听见楼上传来一阵喧哗。
一句最近经常听到的话刺激着他的神经——
“你他妈该死!该死!我打死你!”
只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楼上有患者或者家属正在殴打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