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汉子追问道。
“你那没听错?天下真有不用交世家的地方?”
“你这话说的,我老头子还没瞎没聋呢,自然是真的。”
姓熊的老者瞪了他一眼。
“我亲耳听到的!”
“只是这边地之路可不好走,要绕道关外。我一家是要去北面的投奔兄弟,有愿意的可以一并走,准备好干粮,晌午出发。”
人群有些犹豫。开始只是稀稀落落地站起几个人,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足有二三百人。
这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挣扎求存的底层庶民。生逢乱世,命贱如草,投奔哪里都是被压榨的对象。
胡人会逼迫他们做羊奴,会杀了他们做军粮,可给世家港干活何尝不是当牛做马,压榨掉最后一丝血肉?
他们或者不但要种地交租,还要承担徭役,一年的收成根本不够养活家里,却还要饿着肚子去修城墙,拉粮草,家中生得好些儿女被强买为奴,这种遭遇他们已经麻木了。
所以当今天,当听到有片地方没有世家,没有一出生便无法摆脱的身份标记,很多人都心动了。
与此同时,胡人的骑兵已经杀到了长宁关城下。
骠骑将军石崇景率军迎击,石崇景是真的智将,两万人生生杀退五万西胡联军,让入中原未得一败的左谷蠡王颜面大损。
此战胜利后,石崇景活捉了胡将塔鲁,并将俘虏的一万胡人全数砍头,算是报了同淄血案的大仇。
各政权都聚焦中原,对于塞外的管控大大削减,流民出关没遇到半分阻碍。
开始只有二百人,渐渐的,不断有人加入进来,队伍越来越庞大。
即便是吃草根咽树皮,一路风餐露宿,可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众人竟然也都坚持下来了,互帮互助,彼此建立了亲人一样的情谊。
“再往前,翻过这道山梁,后面就是乌知河了。”
熊老点了点拐杖。
“乌知河是边军的地方,我们就要到了。”
他年岁不小,一路的颠沛流离已然严重消耗了他的身体。可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老头一马当先,蹒跚地朝着向山梁上走,后面的众人有些犹豫,但很快还是跟他一起往上爬。
越是靠近边城,大家的心中便越是忐忑。
之前想的美好,可真的会有那样的地方吗?
边关的人会不会不接受他们?
若是被驱赶,他们还能去哪儿活呢?
流民们犹犹豫豫,但还是翻过了山梁。
山梁后是个宽阔的河谷,两侧高山耸立如悬崖,若不是熊老识得小路,他们根本不可能翻过来。
高耸的山崖,像壁障一样,将乌知河水牢牢困住。流民们望着河中的场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这是……大船?!
第245章
“这是……船?”
人群中, 有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船有三根桅杆,三角斜帆高高鼓起,正被人拉上岸滩。
时值隆冬, 河面已经开始封冻,这船应该是要进港休整了。
可是……这……是什么船?
流民和生活在内陆的边民不同, 他们中的很多人, 家中世代在南江古水道附近讨生活,一早便看惯了江山往来的各色船只。
可像乌知河上的这种三角帆船, 所有人都看得瞪大了眼睛, 不明白为什么一艘没有桨的船也能逆风逆水的航行。
“喂!站在山顶上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很快有边军围上来,将这群流民驱赶下山梁。
这里是位于乌知河上游的一处堡垒要塞,距离武卫城不远, 算是拱卫要冲的前哨重镇,惯常除了往来运输货物的商船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人员擅入。今天后山上出现了异乡人, 而且浩浩荡荡两三百号,一下子让堡垒要塞的气氛变得无比紧张。
边军面色沉凝, 手持陌刀, 腰配横刃,刀锋锐利无匹, 无论远战近攻都显得杀气十足。
虽然不是个个都高大威猛,但身形却比流民壮实太多, 而且大都面色红润, 肌肉虬然,和流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们以前在中原生活的时候,可是总能听说边镇苦寒, 没吃没喝,那边的人都活得面黄肌瘦,冻死饿死是常有的事。
这样的地方,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真的想来?
“爹。”
熊大山压低了声音。
“你说二叔说得是真话么?我咋看这边的军爷忒吓人,一点都不和气。”
“吓!军爷哪有和气的!”
熊老头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军爷让干啥就干啥。
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吃了那许多苦才到了边城,能安顿下来是最要紧的事,千万不能再起什么幺蛾子。
“我知,我知。”
爷俩正嘀咕的时候,那边的边军已经开始盘问众人身份了。
山顶发现了外人,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说明他们的安防有漏洞。
负责要塞的骑卫正是张三牛。他之前在鸭子凹一炮打沉了西胡人的旗舰,又借助同袍将耶萨哈船队打得七七八八,军功拿到手软。如今,张三牛已经由什长升职为骑卫,被转到祡岭东线戍守航路,军职晋升的速度快得让人眼红。
不过这回可没人说他“靠运气”了,张三牛是操作岸防炮的好手,虽然不能说是百发百中,但他的实力大家都看在眼中,人又是胆大心细、豪爽仗义的性子,谁说起他都是心服口服。
这座乌知河上游的一号要塞,被他安排得密如铁桶,今天忽然出了纰漏,可是把张三牛吓出了一身冷汗。
“查!一定要仔细的查!看看这群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到底是怎么找到那条能通上来的山沟子的?!”
张三牛震怒。
他马上安排人手去封堵漏洞,然后亲自带人在后山走了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潜入的可能之后,这才急匆匆地返回要塞。
他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然到了傍晚,小小的要塞城中飘荡着饭菜的香气。
张三牛抬起头嗅了嗅,转头问身边的兵丁。
“今天吃猪肉炖菘菜?”
一旁的兵丁连忙点头。
“是了,王头今早说栏里的猪差不多了,正好过年,杀个三头给大家改善伙食。”
“唔,”张三牛点了点头。
“老王上个月从九凌城上学堂回来,这菜就做得有模有样了,这课不白学。”
“头儿,那叫培训。”
年轻的兵丁叨逼叨。
“也就只能说是比之前好了不少,但和九凌城的食间根本没法比,人家那才叫美味。”
“去你的吧!”
张三牛瞪了他一眼。
“去了一趟九凌城领嘉奖,你这大半年都在念叨这件事,你是就记得吃了!”
他见那兵丁嘿嘿傻笑,怒其不争地拍了下对方的肩膀。
“好好一个考学堂的机会,结果你给老子考了个倒数第一,你倒是努点力,超了3号那边的李二傻子也成啊!平时蹦精蹦灵的,咋就一进学堂就打瞌睡,白瞎了念书识字的好机会!”
“嘿嘿……”
“别傻笑了。去给老子问问,那群人到底打哪儿来的?查清楚没有?”
“查清楚了。”
年轻的兵丁回报道。
“说是从佸阳和熘城逃难来的流民,一共二百四十五人,一百零三女一百四十二男,其中有七十八是老人和小孩,都是从一切从关外绕路进来的。”
“青壮倒是不少。”
张三牛摸了摸下巴。
“先都关在旧营吧,勤看着点,等我向武卫城奏报之后再做处理。”
走了两步,他忽然又停下,转头吩咐年轻的兵丁。
“你去跟老王说,让他再多准备些餐食,要是人手不够就让坞堡里闲着的去搭把手,给那些逃难来的送些吃的。”
“尤其那几个年纪大的,个个都面黄肌瘦,看着可怜。”
流民一路过来不容易,熊老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更不禁折腾,强自坚持到边城已然是上天垂怜,靠着一个执念才没有倒下。
这场景张三牛看在眼里,蓦地引发了心底的记忆。
说起来也不是很久远的事,最近的也就是三四年前,那时候他在临近祡岭的地方戍守哨卡,冬日大雪封门,哨卡却只有简陋的泥草房,风一吹雪花都会倒灌进门中。
那时候,晚上是绝对不能都睡着的,需要留一个人一整夜不停地查看同袍的情况,不然第二天一早便会有人再也醒不过来。边军那时候缺吃少穿,朝廷的粮饷经常发不到位,全靠着封家自掏腰包贴补军用,也是杯水车薪。
他们那时候的模样,和这些流民也没差别,还要拿起刀枪杀敌,饿肚子的滋味他太懂了。
所以,就算还没有筛选这群流民的身份,张三牛也不准备让他们自生自灭,至少能让他们吃上一顿饱饭,也算对得起他的良心。
生活不易,乱世中活着更是件艰难的事,希望这些流民能明白边军的苦心,不要让他失望。
于是,被带到旧军营的流民们,眼睁睁地看到边军将士抬了一个个大木桶进门,木头盖子都遮掩不住里面散发出的饭菜香。
人群中不自觉响起了吸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海一般一浪接着一浪。
“爹,他们是要给咱们饭吃吗?”
熊二山满眼希冀。
自从被带进城后,他们就被分成几组分别盘问,他和父亲兄弟们被拉进一处房子,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排石头床,没过一会儿床就暖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