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和矩子一起铸刀以后,柳铁比之前还要沉默。他学着矩子的习惯,自己给自己准备了一个桦树皮本子和一根炭条,每次开炉都要记点什么,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本子来自己琢磨。
最近大家都说柳铁就睡在火炉前,木东来还有些不相信,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也没什么。”
柳铁抓了抓头,眼神一直瞄着火炉的送料口。
见炉温烧得差不多,柳铁先是查看了一下炉中铁液的情况,然后抓起炭笔在桦树皮上刷刷写了几行。
“你记的是什么?”
木东来好奇地问道。
“是炉中铁水的状态,还有高度。”
柳铁一边写一边回答。
“之前和矩子一起铸刀的时候,矩子曾经给我讲过一些温度,含碳量啥的,我一直没搞明白,就只是按照矩子说的做,但是步骤我都记住了。这次我想自己试试看,把每一步都分解出来看看有啥用处,搞清楚矩子到底为啥要加这些东西,不加又能差在什么地方!”
“我那时候不明白,矩子就说可以多做多观察,标本数量足够大一样总结出道理。”
说着,他把桦树皮本递到木东来面前,黑红的脸上略微放光。
“矩子说的没错啊!就那个含碳量,不是说只能百中取一的含量?我现在有点搞明白了!我们用之前炉子炼出来的铁含碳量不够百一,用高炉烧出来的又高于百一,只要把两种掺和一下,再记录下百一时候的状态,不就能推断出来合不合格了吗?”
“师父你看啊,我之前有一炉就烧的时间过长,结果里面的铁水混合后就有点硬。我现在这炉准备少烧一会儿,希望这次能出点好钢!”
第88章
木东来回家的时候, 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他以前很少在这个时间点出门。他们铁匠坊若是没有特殊事,一般都是天亮以后才上工的,熬夜是常事, 但早起的时候却很少。
所以眼前的场景,让他略感陌生。
入眼所见, 女人占了一多半。有的刚走出家门, 有的是从新食间出来,包括他家老婆子和两个闺女两个女儿, 都脚步匆匆向旧食间的方向汇聚。
据说那里就是织机班的所在。
年老的年少的都有, 大丫二丫一点都不显眼, 因为还有五六岁的混在里面,一起跟着去听课。
木东来抹了一把脸,忽然觉得现在的墨宗有点陌生。
来宗门没两天的劁猪丫头造出纺织机, 和木工班一个不知名的小子得了水泥房。他徒弟柳铁开始熬夜推算打铁含量。还有他老婆和闺女,竟然信不过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能力,想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看不上铁匠坊的小子, 以后难不成要自己立户?
木东来的疑惑还没找到答案,试刀会的结果却抢先出炉了。
出乎意料的是, 他和徐进的方案都落选了。落选的原因不是质量问题, 而是在于制造工艺太过繁琐,无法实现大批量生产。
对这一点木东来有点想不通, 千百年来铁匠都是这样干的,每一把兵器都关系着匠人的名声, 当然要精益求精。
“但如果冶炼出的钢料合格, 那锻打的过程就可以适当缩减。”
宁非是这样给他解释的。
“你们所说反复锻打的传统,那是因为原本的工艺需要用锻打控制含碳量。我们现在采用灌钢法,冶炼出的成料只要比例混合适当, 本身就符合钢的标准,自然不需要多余的加工。”
“就像这个方案。”
少年矩子举起手中的一张桦树皮。
“这个方案就在烧料这个步骤下了大功夫,所以钢料本身就胜出了。”
木东来知道,宁矩子说的就是柳铁的方案。
这次试刀都是匿名提交作品,他那天晚上看到过柳铁记录冶炼结果,知道那就是他小徒弟想出来的。
柳铁入围,木东来只惊讶了一瞬,心中隐约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结果在那儿摆着,入选的三个成品各有千秋,而且按照提交的工艺流程,可以还原复制。
没得作假,大家心服口服。
他只是有些感慨。
灌钢法打破了铁匠坊传统的冶铁工艺,他们这个老头脑没跟得上变化,现在已经有了落伍的兆头。
可这只是一个变化的开始,他有预感,未来还会更加颠覆想象。
十一月二十八,雍西关外刚刚下过一场雪,宁锯子坐着小马车晃晃荡荡走在去往定安城的路上。
今天的人设是西海来的“宁小先生”,装备不能太寒酸,车马配置是一定要有的。
朱雀大街的店还是采用“暗箱操作制”,不给梅大娘送礼那是一定拿不到货的。偏偏前不久南郡一个末流世家送了陆家几套“君子皂”,深得陆家几位郎君的喜欢,连带着家主也大大长脸。
陆家在南郡经营多年,打个喷嚏都能掀翻南江古水道的大船,更别说陆家几位郎君的喜好,从来都是引领着岐江城里风向。
于是,君子皂迅速在南郡流行了起来。尤其是陆涛钟爱的青松味,陆时己常用的翠竹味,都是南郡世家大小郎君抢购的重点。不过这东西据说是从西海国远道而来,有钱也买不着。众人还是拐弯抹角从那小世家里挖到了消息,摸到了雍西关定安城。
按照惯例,依旧是先花笔银钱打点胡人大娘子,然后再花十几倍于成本的价格偷偷拉走一批礼盒,这还是走关系从送去京城的货中贪下来的,挨刀挨得心满意足。
很快,洗护用品大礼包成了世家郎君和娘子们的心头好,只要用过一次就难以忘怀的清爽感觉,简直不能更匹配世家高洁的血脉!这真是只有高姓大阀才能用得起的好东西,尤其世家郎君最爱宽袖袍服,风一吹墨发飞扬,这才是先代名士的潇洒风仪。
如今出门身上要是不带着点皂香,小娘子都不好意思和手帕交讲话。没用牙膏洁齿而被人嘲笑的大有人在,羞得小郎君当场掩面而走,好几日都不敢出门。
不仅仅是在南郡,在阊洲,在阖霊,在京城,西海来的洗化大礼包简直掀起了一场风暴!黑市之中超出百倍的高价,即便这样还是一朝出货,几家哄抢,根本供不应求。
于是,定安城朱雀大街那家黑店忽然就火爆了起来。
这次梅大娘倒是不卖黑货了,言称主家应付不过来各家求购数量,又摸不准中原世家的脾性,干脆把货品都开放购买。不过西海国距离中原路途遥远,就算车马日夜不停也不可能供得上需求,自然还是先抢先得。
消息一出,风暴刮成了泥石流,连带着整个定安城都跟着不安生。
世家就是地方豪强的风向标,越是有钱就越想谋求社会地位。虽然短时间内不能名列世家谱系,但享受一下世家才能用的东西,那还是能用钱做得到的。
于是大小家族都派管事前往定安城,论做生意,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世家还真比不过地方豪强,有机灵的干脆在附近租了一处宅子,长期驻扎,顺便做起了黄牛倒卖的生意。
每日一早,先去附近的早点摊子上喝一碗嫩嫩的水豆腐,浇头咸香豆腐醇厚;或是一碟香干粗馍配白粥,温热饱腹,然后赶着宁村作坊开门的时辰去排库存。运气好直接能拿到现货,运气不好也没关系,只要打点好管事的胡人娘子,再缴交一些订金,下次总能搞到一些,再转手卖给各家族的管事赚一笔,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
若是胆子再打一些,干脆自己组一个商队,最近定安城里也新添了不少好东西,若是能贩运到其他地方,也能赚下不少银钱。
只是这样一来,就没人再去细究这西海商人的破绽。比如为什么宣称是西海首富家的管事,第一次进定安城的时候穿得如此寒酸,而世家专用的花皂套盒只送往京城,南郡陆家却不曾拥有?
是以这一次,再度公开亮相的“宁小先生”就来打补丁了。
手头宽裕的宁锯子买了一匹小马,又在木工房定制了一架马车。马车外厢的雕花极尽繁复,与市面出售的套盒同款,一打眼就知道是西域风格。
宁锯子吃过木驾车的苦头,对减震格外执着,为此不惜冒着生化毒气的危险,跑到铁匠坊定制了一组弹簧,安装上以后果然舒适度大大提升。
于是今日,西海国的“宁小先生”穿着纺织组刚刚缝制好的棉袍,坐着他华丽的四轮马车前往定安城。
随行的“护卫”都是宗门里有胡人血统的弟子,如今换上了统一款式的棉袍,腰间束着猪皮革带,高大健壮,十分威武。
大家都觉得这棉花做的衣服十分保暖,就算顶着塞外十二月的寒风在外面走也不觉得冷,周身都暖洋洋地舒坦。他们是第一批棉袍的试用者,很快就要在坞堡中推广,让大家都能温暖过冬。
“气派”的西海商人进了城,径直朝着朱雀大街走,一路收获羡慕的眼神无数。
朱雀大街上的“宁村作坊”,从昨天开始就清扫店房,说是为了迎接主家前来巡店。
消息一出,有些人便蠢蠢欲动,无数双眼睛盯着朱雀大街,客栈一夜爆满,尤其临街的客房供不应求,恨不能马上看清楚这西海商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晌午,封大公子带着胞弟低调出现,引起一波小骚动。不过大公子和西海商人交情好在定安城可不是秘密,不然宁村作坊也不会开张的第一天只做封府女眷的生意,这次不过是坐实了传闻而已。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辆带着薛家徽标的牛车也悄无声息的进了朱雀大街。
车上坐着的是那位薛三带来的小娘子。她本名薛卉月,族中行七,仆役下女都称呼她为七娘子。曾祖父薛壁还在世的时候,七娘子在京城的时候素有才名,若不是年岁不足,说不定还能顶了堂姑薛仪微的位置,入宫做皇后。
可惜薛壁去世,两薛分家,薛卉月一家便由嫡支变成旁系,归了恒寿薛氏。不过他们这一房倒是衡寿薛中比较出彩的一支,薛七小姐的胞弟薛辉瑭有神童之名,小小年纪已然是云浮学宫的弟子,此次姐弟俩跟着堂叔薛义枭来边城定安,恒寿薛家也是带着诚意来的。
能嫁最好,娶个回来也不是不行。封家手中的黑甲军威名太盛,都是从刀山血海中历练出的精兵强将,不由得旁人不动心。
前两日京中传来消息,投了西河王的薛义栾赠了一批刀剑给西河府军,那可都是阊洲坊压箱底的一等品,如今西河府军如虎添翼,厉兵秣马,大有争位不成就自立为王的架势。
连带着,余下两家也有点着急,都盯着恒寿薛家这块肥肉,开始向薛家二房施压。
可寿平郡王年老德薄,昏庸不济;东山王暴躁寡恩,驭下刻薄,都不是个好选项。
最理想的情况,自然是拥兵自重,支应宫中的太后娘娘另立幼君,如当年的李太后一样,挟天子以掌朝权。
可李太后手中的隆成帝是皇室嫡支血脉,登基名正言顺挑不出毛病,薛太后选中的却是个远房宗子,比不上三王血脉近便。
所以必须有强援,有手握大军的强援,方能压制得住朝中的争议。
封家是个好选择,只是他们来定安城住了半月,始终没见到封大都护,据说封伯晟月前外出巡查边城战备,一时半刻回不来。
而另一目标封大公子,却一直找不到机会接触。三堂叔和胞弟也想了不少手段,但对方就是不接茬,只让个封十二郎出面。十二郎是封家嫡系,又是三堂叔的旧识,身份上说得过去。
可他毕竟和七娘子差着好几岁,说起来还是个小孩,不懂男女之情不说,闻名京城的才女配个傻小子,这搭配薛卉月自己也不甘心,便一直这样拖延了下来。
只是近来家族催得愈紧,再拖下去怕是要出大事,无奈之下,七娘子只得咬牙出手。听说今日封大公子迎接西海商人,薛卉月一早便带着仆妇下女到了朱雀大街,就停在宁府作坊对面的小巷中。
她在牛车里整理好仪容,对着铜镜检视了半天,确定自己没有瑕疵以后,这才款款走下了牛车。
刚一下车,薛七娘子就愣住了。
只见街角对面,一个青袍少年也正从马车上走下来,眼若墨玉,相貌疏朗,正和一旁的封大公子谈笑风生。
这两个,一个高大俊美,矫悍锋锐;一个文雅洒落,风度翩翩。两种完全不同风格的男子,站在一起便格外引人注目,周遭的许多小娘子都红了脸,却还顶着害羞,不错眼地暗中偷看。
薛七娘子的眼只落在那青袍少年的脸上,一处一处细细端详,越看越觉得恍惚。
便这些眉眼口鼻,也不知道在她梦中出现过多少次。
通水河畔,芝兰玉树的少年一身白衣,一样的清贵文雅。
只是陆家的芝兰玉树,如何会出现在这荒凉的边城?!
第89章
陆时己怎么可能出现在雍西关定安城?
薛七娘子心中一片茫然。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 视线在少年脸上一遍一遍的梭巡。
五官和轮廓都是对的,世上没有人能像陆时己长得那般清隽文雅,那是陆家几百年底蕴培出的美玉, 一代代人的高姓联姻,血统精纯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