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簿从未想过这一层,怔怔道:“云公子,大抵——”
“他会偷了我的马,回府去拿他的枪。”
萧朔垂眸:“云少将军规矩大,大概还要设法弄来身像样的衣服,花言巧语骗他那些亲兵留在京城护着我,单人独骑回北疆。”
老主簿脸色煞白,错愕愣住。
“然后,他会打一仗。”
萧朔笑了笑:“酣畅淋漓的打一仗,把这些年背着的、记着的,在心里死死压着的,全发泄干净。”
萧朔抬手推开窗户:“你当初在城隍庙,血誓是怎么立的?”
云琅靠在窗外,脸色隐约淡倦泛白,看他半晌,勉强笑了下。
老主簿万万想不到听墙角这等习惯竟也传的这么快,看着窗外:“云公子?!”
“他答应你保我的命,你答应了他什么……将过往密辛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萧朔并不看云琅,继续道:“应当不止。他生性多疑,只这样不够。”
“你应当是应了他,带着这些秘密死在北疆。”
萧朔道:“如今你既活着回来,其实就已算是背誓了,是不是?”
“……萧朔。”
云琅哑然:“你若实在心中不痛快,出来打一架……”
“你当初立的什么誓。”萧朔神色漠然,偏了下头,“是万箭穿心,还是马革裹尸?”
云琅肩背微绷了下,张了张嘴,无声垂眸。
萧朔看着他,眸底一片冷戾,择人而噬的凶兽像是随时都能撞破出来:“你走之前,把证据留给了先皇后,是吗?”
云琅扯了下嘴角:“是。”
“先帝急召你回来,不是因为不信任你。”
萧朔:“是因为你再打下去,就会把这条命生生耗死在战场上。”
云琅站得累了,倚在他窗边:“是。”
“先皇后选在那个时候引发旧案,是因为一旦开始彻查旧案,无论你是不是愿意,都必须回来。”
萧朔:“有些事,只有你回来了才能继续,才能还我一个交代。”
“都是过去的事了。”云琅抬头,“王爷——”
“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件事,能把你从战场逼回来。”
萧朔缓声:“我也不能。”
云琅眸底轻颤了下,侧过身,看向廊间雪亮月色。
他的脸色已比来时更不好,整个人淡得能消融进月影里,却又摸索了下,去握萧朔的衣袖。
“如今,北疆战事若起。”萧朔道,“无论京中如何,无论你身子养到何等程度,你还是会——”
云琅笑笑:“我还是会去。”
老主簿再忍不住,失声道:“小侯爷!”
“我还是会去。”云琅静静道,“萧朔,我不为忠君报国,不为建功立业。”
“我出身贵胄,自幼钟鸣鼎食,受民生供养。”
云琅靠着窗棂,慢慢给他数:“燕云十三城,后面便是冀州。冀州有五万户,在册二十六万八千三百七十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居乐业……”
“这些话。”萧朔道,“你当初为何不同我说?”
云琅微怔。
“云琅。”萧朔看他半晌,轻轻笑了一声,“你到现在,依然觉得我会逼你选一条路,是不是?”
云琅张了张嘴,没出声,立稳身形抬头。
“你从没想过带上我。”
萧朔看着窗外,语气极淡:“如今……我也懒得再让你改这个破毛病。”
“从今日起,我探听到的所有消息。兵部的,枢密院的,北疆的。”萧朔道,“一律给你。”
“征战沙场、克敌制胜,我天生愚鲁,学不会。”
萧朔:“可驻兵死守,拦着后方的废物自毁长城。就算是条狗拴着馒头,也该会了。”
“……”云琅干咳一声,讷讷道,“倒也不必这般……”
“云琅。”萧朔缓声,“那日你说,你我肝胆相照。”
云琅自己几乎都已不记得,怔了下,隐约想起来当时被参汤所惑,一时竟口不择言:“我——”
“既然肝胆相照,我便与你交句实底。”
萧朔抬眸:“你若举兵,我必随之。”
云琅终归没能拦住他这句话,胸口悸了下,肩背一点点绷紧,垂下视线。
“生死而已。”萧朔道,“你来挑。”
萧朔:“同归,共赴。”
第二十六章
萧朔说完了话, 便自窗前支起身。
云琅仍握着他衣袖,倏而回神,正要松开手, 却见萧朔已褪下了身上外袍。
不等云琅反应, 仍透着温温热意的外袍已翻转过来,覆在了冻得发木的肩背上。
“你——”
云琅出声,才觉嗓音哑得过分,清了两次,低头扯扯嘴角:“走, 先去书房。”
“今日不去。”萧朔道,“进来。”
“不是同你胡闹。”云琅笑笑,“你既……我说不过你。”
云琅方才不自觉摒了呼吸,眼下胸肺间阵阵隐痛, 咳了一声:“也下不去狠心, 真动手揍到你回心转意。”
萧朔脱了外袍, 右腕戴着的袖箭机关便全无遮挡的亮出来, 抬眸扫过云琅身上大穴。
“……”云琅眼看着萧小王爷要把自己钉在树上, 眼疾手快, 伸手按住:“不必。”
萧朔立在窗前, 眸色仍漠然得不冷不热, 在云琅眼底一掠,依然纹丝不动伸手等他。
“总得商量一二。”
云琅呼了口气, 将被萧朔一番话搅起的无数念头压下去, 稍撑起身:“你也知道, 方才你说的,该是最简单的办法。”
“的确简单。”萧朔神色平淡,“少将军选共死?容我一月, 打点好府中上下,遣散仆从——”
“我没力气,少同我抬杠。”
云琅懒得跟他吵,径自堵回去:“你既要换法子,总该想办法商量。”
如今在朝中,云琅寻摸了整整三日,能找着几个旧部已是极限。
云氏一门尽皆倾覆,当初镇远侯留下的旧人,都和昔日六皇子一派关系匪浅,半个都不能用。
端王当初平反得利落,萧朔的情形比他稍好些。可能搜罗出来的,却也无非都是些被贬谪冷落的闲官,派不上多大用场。
“听见你叫人给我抄朝中局势了。”
云琅倚着窗子,扯扯萧朔:“别费事了,拿过来我看。”
萧朔蹙眉,看了他一阵,回身将那封密信拿了,连盏热参茶一并搁在云琅手边。
“枢密院架空了兵部,三司抵了户部,中书门下这两年,也把吏部的事干得差不多了。”
云琅展开,大略扫了几眼,摸过茶盏喝了一口:“刑部明面上还和御史台、大理寺共掌刑狱,实际用途,大抵也就剩一个把我捞出来……”
云琅喝了两口,觉得不对,低头看了看:“你怎么也喝起参茶了?”
“那日没喝够。”萧朔拿了盏灯,搁在窗边,“刚刚吹凉,只喝了一口,便有人——”
“……”云琅耳后蓦地一烫,磨着牙瞪他:“萧朔!”
萧朔不等他问候自家伯父,像是没见云琅在窗外摩拳擦掌,自顾自转身,进了内室。
“这几天,王爷在偏殿日日都备着参茶。”
老主簿忙快步过来,小声同云琅解释:“虽不喝,也拿小炉隔水温着。”
老主簿瞄了瞄内室,悄声道:“一日没动,隔天便倒了再换一壶,都是新的。”
云琅还没从面红耳赤中缓过来,咬牙切齿:“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是京郊那几座庄子平日里采制,挑好了送来的参片。”
老主簿忙保证:“不劳烦农夫。”
云琅:“……”
“玄铁卫困在京城施展不开,平日操练,也会去庄子上。”
老主簿暗中揣摩,只道云公子这些年实在颠沛,看这些东西也自然金贵珍惜:“不少是他们采回来的,不花银子,您——”
“……知道了。”云琅按着额头,“农夫不饿。”
“是是。”老主簿连连点头,“您先进来吗?”
云琅同萧朔说了这小半日的话,都已看上信了,人还在偏殿窗外。
老主簿看着王爷亲自挪到窗边的一应物事,既犹豫要不要再端个火盆过去,又仍惦着把云公子请进来:“夜间风寒,外面着凉便不好了。”
云琅原本可进可不进,无非只是身上太乏,一时翻不动窗户,才在外头磨蹭了这一阵。
偏偏萧朔哪壶不开提哪壶,云小侯爷被激起了脾气,也较上了劲:“我不。”
老主簿满腔愁结,一时几乎想带人把王府的各处窗户也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