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工作时,我才能短暂地逃离这种窒息。新闻社的气氛并不沉闷,午休时能听见同事们聚在一起闲聊,虽然只是些普通的八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我焦虑的心情。
我不习惯参与进对话,只是一边听着,一边安静看手机。通知栏突然蹦出一条购物软件的广告,我顺手划掉,在慢了一拍后忽然想起一些事情。
陈锋的生日快要到了。
其实不能说是‘快到’,因为严格算下来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我以往很少会主动想起这些,连礼物也习惯在他的提醒下才去准备。而现在仅仅是看到一则毫不相干的消息,心底也会在七弯八绕之后联想到了他。
这种现象奇怪又陌生,我从来没有具体地体验过,只是感觉并不坏。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抛开纠结,我认真思考起要送他什么礼物才好。
如果说陈锋是一个没有浪漫细胞的人,那我就完全可以称得上负数。我一直认为这种事情和性取向没有必然的联系,直到结束一天的工作,也没有想出任何眉目。
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我私心觉得有些过于矫情,连仅仅是想到都会升起一丝尴尬。
我徘徊在商店门口,总感觉自己看起来很像个没有经验的小偷。店里的销售员投来了五次目光,等到第六次时我终于下定决心,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对方脸上扬起一个热情的微笑,“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我假装认真地看了一下柜台里的饰品,然后把手上的戒指摘了下来,放在玻璃台上。
“你们这里有和这个款式一样的戒指吗?”
“稍等,我帮您看一下。”
店员仔细地检查起我递过去的戒指,好在没有露出我想象中奇怪的表情。
我想这一定是个很莫名其妙的要求,但也是我目前为止能想到最有意义的礼物。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可身体却莫名驱动着我,告诉我需要为陈锋做些什么。
“抱歉先生,我们这里没有相同款式的女戒。”店员放下戒指后歉意地说。
我有些为难,抿了抿唇后还是开口问道:“男戒也没有吗?”
店员说:“没有的先生,这是LG家的款式,您要是需要的话可以去他们家的门店看一下。”
这个单词有些陌生,我顿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戒指的牌子。离开商店,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这两个字母,很快跳出一个官网地址。
我慢慢地划着,终于翻到一枚相同款式的男戒,目光凝在价格表上,屏住了呼吸。
就这么一枚朴素到没有任何修饰的银戒,竟然要足足七万?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点小钱’的范围,甚至都可以买到一枚不错的钻戒……可是陈锋到底哪来的这些钱?
我怎么也平复不下翻涌的心情,熄灭良久的不安再一次攀附上心头。
从曾经到现在,我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多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不愿告人的秘密,我不能自私地要求陈锋对我保持绝对的坦然。
可理智与情感永远也做不到平衡,当这个人变成陈锋时,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你买戒指时花了多少钱?”
回到家后我没有忍住地问出来,为了不显得刻意,还故作镇定地补充道:“今天有个同事问起来,觉得这个款式不错也想买一个差不多的,所以来问了我价格。”
陈锋看起来没有多少警惕,随性地说:“没有多少钱,也就五六千,我忘记是哪个牌子了,但价位估计都差不多。”
“你确实是五六千吗?”
他抬起头,漆黑的瞳孔望向我,“嗯,差不多。”
我手心有些泛凉,头一次发现陈锋撒起谎来也可以做到这样面不改色心不跳。
“七万和五六千是差不多吗?”我问他。
周遭缓慢地安静下来,沉默蔓延进耳里,不亚于一场无声的战役。
我在等陈锋开口,至少是一个聊胜于无的解释也好,可直到过了很久,他也只是看着我,眼底沉浮着我看不懂的深意。
那代表了我最不想看到的默认,把我的心按进了冰冷的水里。
“陈锋,我想过很多次要不要问你,可你每次不是逃避就是岔开话题,你如果不想将事实全部告诉我,就算只说一点也没关系,至少别再让我蒙在鼓里。”
大概是我流露出了某种罕见的情绪,陈锋浑身的气焰慢慢低下,他轻声说:“小曜,我不是在故意瞒你。”
我说:“那你就把事实告诉我。”
缄默良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又要逃避这个问题,陈锋的声音才在耳边低低响起。
“钱是家里给我的。”
答案很简单,甚至简单得有些不正常,我的心莫名多跳了几拍,问他:“你是说你已经和你爸妈和解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他低下头,抿了下冷硬的唇角,“不是这样。”
可当我问他为什么,陈锋又沉默下来不再开口。
他很少会露出这种趋于弱势的态度,而越是这样就越代表了问题。
我故作冷漠地说道:“你要是不想说那我也不问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问你这个问题,以后你做什么都和我无关,这样行了吗?”
“你一定要逼我吗?”陈锋深深注视着我,仿佛在极力隐忍地纠结什么,“林曜,我们别聊这些了,也别吵了行吗?”
真奇怪,从前说这些话的人似乎一直都是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他的位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好,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
我点了点头,起身要回房间,就在走出几步之后,耳边兀然闯入陈锋颤动的声音。
“我一直没有和他们和解,钱是来自我在家里公司的股份,每个月都会定期打到卡上面。”
公司,股份,这些与他从未有过联系的词语,像是拼图多出的几块硬生生塞进了边角。
太奇怪了,每一件事情都很奇怪,我回过头对上陈锋的视线,好像第一次看清这个人,第一次发现他截然不同的另外一面。
“也就是说,你每个月都有固定的收入来源?”
良久,我艰难地开口,心中无数次将这句话拆开重组,得出这个荒唐的答案。
“......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沉默了。
我又问了一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锋的嗓音微哑响起:“合同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生效,是我爸送给我的成年礼物。”
听到这个答案的一瞬间,我的身体晃了晃,好像很多相关的不相关的事情都涌上脑海,混乱地堵塞在一起,嘲笑起我的迟钝和愚蠢。
“陈锋,你现在是在告诉我,这五年来你其实并不是一穷二白,是吗?”
在这种时候,我竟然忍不住对他笑了出来。
“你当初骗我说你被家里赶出来,身无分文哪里都去不了,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能依靠,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你已经十九岁了。你知道我愧对于你,更加不可能拒绝你落魄后的要求,你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故意瞒了我整整五年吗?”
“小曜,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早以前就后悔了,只是找不到说出事实的方式。”
陈锋望着我,慢慢红了眼眶,“我已经原谅你那么多回,就只是那么一次,你也不能原谅我吗?”
我突然觉得很累。
这些年的歉意,想要给陈锋的补偿,和每天累死累活的工作究竟有多么可笑。
在我努力权衡时间,为了两个人的支出而一点点算计的时候,他却还能说出为什么不多陪陪他这样的话。我出于愧疚去改变,为了他无限让步,却完全不知道陈锋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瞒下这一切,心安理得地看我为他烦恼失眠。
我彻底看不透他了,也不想再去看透,人的内里原来都是一样的自私丑陋,我连自己都无法原谅,又怎么可能会原谅他?
第56章
陈锋断断续续解释了很多,在我耳里全都苍白幼稚得可笑。
“小曜,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察觉。我是骗了你,可我的确是被家里赶了出来,那个时候我们才刚在一起,我太患得患失……太害怕你会不要我。”
他迟缓地停顿,垂下眼遮挡住一抹狼狈与自嘲。
“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出于真心和我在一起,这个我认了,可我只是想要被你重视的感觉,想要让你能多陪陪我,这样也有错吗?”
我不禁反问:“你要的重视就是用欺骗来换的吗?”
“如果不用这种手段,你又真的会在乎我吗?”
他一句一顿地看着我说,眼角泛着细微的红血丝,好像一句话就用尽了全部力气。
陈锋太了解我了,这就是我们之间最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我一直以为自己演得很好,将浮于表面的爱意伪装成真品,从来不知道这都只是陈锋自我迁就式的纵容,或许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看透了我虚伪的内心。
可他偏偏还要骗我,骗自己,好像只要这样,假的就能成真。
我疲倦地轻叹一声,“陈锋,我们之间好像只差一句分手了。”
他猛然站起身,连带椅子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骤然沉下的脸蕴着浓重的阴云,快步上前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几乎感觉骨头都被他紧紧攥着,听见陈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不同意。”
有一瞬间,他又变回我熟悉的模样,用力反复地强调说:“我绝对不会同意。”
“你觉得这样还有意思吗?我们都演不下去了,”我咬着唇,极力平缓着声音,“你演得很累,我也很累,我们就当是在这里结束了,好吗?”
他死死望着我,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心连着骨头挖出来给我看:“对你来说是一句轻飘飘的结束,那我呢?林曜,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爱一个人?我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不堪,连一句分手都要提得那么随便?我可以不在乎你和顾鸣生,也能假装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只想要你能分一点爱给我,你连他都可以给,为什么不可以给我?每一次你都说会改,可你有哪怕一次真正做到过?”
他受伤地深深望着我,像是雨中迷途的流浪狗,期待我这个主人能再像从前那样把他带回家,哪怕再多的无奈也还是忍不住先摸摸他的头,让所有争吵都随大雨冲刷走。
可是这次我做不到了。
“既然你清楚,又何必问我呢?”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将真话诉之于口,当着陈锋的面,字字诛心。伴随每一个字音从心底蔓延至四肢骨髓,连呼吸一下都是疼。
我忍不住仰头别开视线,躲开陈锋抓着我的手。他一开始握得那么用力,可我只是轻轻一推他就彻底松开了我,好像连他自己也知道,无论是手还是其他,他都一样留不住我。
“我今晚不回来了,你好好休息。”
留下这句话,我拿上东西拉开了门,转身的刹那,我看见陈锋依然背对我,维持着刚才那个姿势。
他的身边好像下了一场雨,潮湿的冷寂浇灭了最后一丝生机,我垂下眼,用力关上门。
一开始,我只是想给陈锋买一枚戒指。
可是他送给我的回礼太过沉重不堪,终究压倒了我们之间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