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吸了一口气,把脸胡乱在手心里蹭了蹭,然后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瞅着廖初,半天不言语。
如今,他也算功成名就,过往的那些风风雨雨早已深藏心中。
他一直都觉得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再也不值一提。
可没想到,今天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杯酒,就把过往的那些坎坷磨难全都勾了起来。
幼年时的穷困潦倒,少年时的春风得意,青年时的滑铁卢,中年时的质疑……
家人的离去,妻子的陪伴……
种种太过强烈的感情都在一瞬间井喷式爆发,走马灯似的,在他心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一会儿是绝望,觉得连一秒钟都熬不过去,不如就此死了算了;
一会儿却又是八方掌声,各路称赞的话语和闪光灯令他头昏脑胀,又很有些飘飘然。
可等他真的睁开眼,却又想起那句话:
往事如风。
过去的,终究还是过去了,一切只能随风散。
廖初对此情景早有预料,只是把筷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祁安用手指头朝他点了点,拿起筷子,颤巍巍夹了一片牛舌。
咸香鲜甜,四味俱全。
牛舌这种东西,跟普通的牛肉和内脏口感又有不同。
入口便觉得弹,又极韧,但细细一嚼,却又觉得滑嫩。
祁安点头,这火候把握的绝了。
要想把牛舌做到如此滑嫩的地步,最要紧的就是火候。
火候不到,夹生,嚼不烂;
火候过了,太老,味同嚼蜡嚼轮胎……
他又去夹大葱,入口只觉鲜甜,又有牛舌本身的香气,口感十分爽滑。
“这是山东大葱吧?”
询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
有这种大葱在的菜,会带上一股奇妙的鲜甜,甚至不需要再额外加糖调味。
廖初朝他比了下拇指。
祁安又吃了两口,砸吧下嘴儿,“来碗饭就好了……”
两人一边吃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
祁安把那几种感情果酒都品了一遍,最爱的自然就是向死而生。
到了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等闲的甜蜜忧愁已经很难勾起心情波动。
“你看咱们现在也是朋友了,”他挠着光头说,“这酒……”
“可以送一瓶。”廖初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忍不住替对方的脑袋瓜子担忧了一把:
如果再这么挠下去,剩下这点儿头发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祁安顿时喜上眉梢,“好好好。”
“适量。”廖初加重了语气。
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找虐的心,向死而生这一款酒直接作用于人的内心深处,如果控制不好,很容易上瘾。
所以他每瓶酒装的都不多,大约200毫升的样子。
回头再跟戴小云说一说,夫妻俩分一分,也就没有成瘾的风险了。
转眼到了11点,廖初要下去准备午饭,得偿所愿的祁安也觉得困意上涌,连忙把新得的酒揣在怀里,溜溜达达回酒店休息去了。
因为从小就能感知到他人的情绪,廖初就慢慢养成了观察人的习惯。
他很快就发现,今天中午又迎来了一对比较特殊的客人。
那应该是一对父女。
女儿青春年少,朴素的打扮也掩盖不了浓郁的青春气息,应该是个大学生。
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年轻就是资本,年轻就是最好的妆点。
父亲约么40来岁,只是眉宇间有着深刻的川字形皱纹,整个人的气质颇为颓唐。
两人坐下之后,相对无言,竟然很有点尴尬。
几分钟后,父亲先打破沉默,说了几句,然后女儿也回了。
距离比较远,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内容,虽然尴尬的气氛有所缓解,但仍不似寻常父女亲昵。
几分钟后,两人点了菜。
都是比较常见的家常菜,难度不大。
要交点菜单之前,当父亲的还往墙上那几块金色的菜牌看了几眼。
女儿摇摇头,显然很不赞同。
“那,那下次爸爸再请你吃。”
当爹的讪讪的笑了下。
女孩儿跟着笑了笑,“没事儿,我不爱吃那些。”
顿了顿,她又小声说:“爸,这家餐馆的菜都挺贵的,下次咱们去别的地方吃吧。”
听她这么说,当爹的越发羞愧难当。
女儿从小就懂事。
可有的时候,他却希望女儿不要这么懂事。
哪有人不爱好东西的呢?
都怪自己没本事……
“你最近,还好吧?”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抓过桌上的热水杯,小心翼翼的搓着。
杯里的水是刚倒的,还有点烫,热热的温度从指尖一路传来,慢慢驱散了寒意。
女孩儿用力点头,眼里透出一点愉快的光。
“我挺好的,最近我跟同学一起开了一个网店,每个月也能卖出几幅画,偶尔还能在外面接点零活,生活费和学费您都不用给我了,我能自己挣到的。”
“那怎么能行?”当爸爸的猛地睁大了眼,结结巴巴道,“你是学画的,爸爸虽然没文化,也知道这些东西可费钱!你还小呢,就得好好用功,钱的事儿,爸爸来想办法……”
在他的固有观念中,女儿一天没出嫁,就一天还是个孩子。
爹养女儿,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爸!”
女孩忽然微微抬高了声音,眼眶也有点泛红。
“我真的可以挣钱,你,”她吸吸鼻子,“你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她都记不清爸爸身上这件棉袄穿了多少年了……
她也想替家里减轻负担,可是普通家境的艺术生想出头真的太难了。
她甚至不止一次的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个专业,这个如此费钱的专业……
可是,她是真的喜欢呀。
但是……喜欢能当饭吃吗?
还不满20岁的小姑娘,心里有点没底。
跟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茫然。
女儿的体谅,让爸爸心中欣慰至极。
可这却又从另一个角度进一步说明了他的无用,又让他心里十分难受。
父女俩这顿饭吃的十分沉重,中间只是偶尔零星的交流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无边的沉默。
吃完饭后,父女俩又面对面坐了几分钟,然后女孩就抱着书包走了。
当爸爸的却还没走。
他一个人怔怔坐在桌前,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对服务员招招手,“来一瓶二锅头。”
服务员歉意道:“真是对不起先生,我们这边没有。”
那人脸上就有点作烧。
是了,这种高档餐厅的怎么可能卖便宜的二锅头呢?
他刚要说话,却听那位服务员道:“不过先生,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您去买。”
男人惊讶的看着她,结结巴巴道:“可,可以吗?”
现在的饭店不都谢绝自带酒水吗?
这家不嫌弃自己就算了,竟然还会主动去买?
几分钟后,他真的拿到了二锅头。
而且还是很低廉的价格。
甚至比平时他在超市里买的价格更低。
他对服务员认真说了谢谢,拧开瓶盖,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口。
刚从外面拿进来的白酒,还有点凉,但很快就在酒精的作用下“烧”起来。
灼热的感觉,从口腔一路下滑,在五脏六腑内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