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平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心道这是在瞎想什么呢。
得知期末考成绩后的晚自习,班上明显没有那么安静了。考得好的同学中,有一部分已经心灵提前放假,畅想着假期要怎么疯狂一下;考得不好的同学自然没了这份心思,一脸愁苦地跟同桌说,估计放假爸妈又要压着自己补课、做题了。
和教室里的躁动形成反差的,是王小伟发现贺平意这节课格外安静。不跟他说小话、不做题,甚至连动都不动,就托着脑袋,看着一本没打开的习题册发呆。
王小伟用笔敲了敲那本沦为“目光靶子”的习题册,问贺平意:“干嘛?你考得不是挺好的么,发什么愣?”
被王小伟这一打岔,贺平意回了神。可是刚刚楼道里荆璨那张脸还是一直留在他的脑海里,怎么都挥不掉。他把习题册翻开,准备做两道题,但精神实在没办法集中,贺平意只好放弃。
“喂,”贺平意又自己思考了好久,忽然碰了碰王小伟,问他,“你有跟哪个男生关系特别好么?”
王小伟有些受不了贺平意问他这么酸溜溜的问题,他忍着鸡皮疙瘩看了他一眼,说:“你该不会想听我说,跟你关系最铁吧?”
“算了,”贺平意独自摇了摇头,“问你也是白搭,你能知道什么。”
“卧槽?”这就有点没事找事的意思了,王小伟骂了一声,扭头跟眼前的人理论,“大哥,你自己自习不干事问我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牺牲宝贵的学习时间跟你聊天,你还要人身攻击我?”
“我哪人身攻击了,你不要夸张。”
“我……”
“贺平意!王小伟!”
两个人在底下越来越放肆的小动作终于惹怒了前面在看自习的物理老师,物理老师大喝他们俩的名字,贺平意和王小伟便齐刷刷起立,戳在那跟比身高似的。在老师的训斥声中,他们拿着张没做完的卷子走出了教室。王小伟出了教室就骂骂咧咧地数落贺平意,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贺平意当然说不出什么,他捋了把头发,不答王小伟的话,反而东张西望,变着法儿地往八班的方向瞄。
忍了一会儿,贺平意攥着手里已经卷成筒的卷子,敲了两下大腿,像是下定决心般抬腿往旁边走去。
“喂,你干嘛去?”王小伟瞟了眼班里的物理老师,小声喊贺平意。
贺平意回头,拿卷子指了指八班,笑说:“去看看好学生是怎么认真上自习的。”
荆璨现在的座位已经不是最靠窗,贺平意站在墙边,朝着窗户探出一个脑袋,在八班的教室里搜索荆璨的影子。
荆璨正低着头写什么,但他没像别的学生一样弓着身子,而是挺直了背脊,只将脖子弯了下去。因为这样的姿势,贺平意自然而然又看到了从校服领口露出的那一段脖颈。
贺平意怔了一下,然后猛地把脑袋从窗边撤开,站直了身子。
他正靠着墙,仰头分析着自己到底为什么不敢直视荆璨的脖颈,就感觉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干嘛呢?一副犯了大罪在这忏悔的样子。”
王小伟平时说话不着调,可有时候却总能误打误撞、语出惊人。
比如现在。
贺平意咽了一下口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想,我这可不是犯了大罪。
那晚的月亮并不明亮,虽然圆,却有一层云罩在上面。贺平意恍恍惚惚抬着脑袋,忽觉得天上那弯月像是隐藏在暗处的一只眼睛,在逼着他审视自己的内心。
“看到了么?好学生是怎么上课的?”
王小伟说着就要往窗边探身,贺平意第一反应就是伸出胳膊,把他拦住。
“你干嘛?”王小伟纳闷。
“不许看。”贺平意的语气不怎么好。
王小伟是真的搞不懂自己同桌了:“为啥?我就看看人家上自习。”
贺平意不跟他废话,一把拽起他的胳膊就往自己班里走:“看什么看,自己没有自习上吗?”
“你他妈的……”王小伟忍不住骂,“贺平意,我发现你真的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贺平意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晚他躺在床上,对着漆黑的天花板,将晚自习课间的事想了好几遍。
“哎,”贺平意对着无人的房间长叹一声,“不对劲。”
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贺平意一直没敢细想。他只知道,那晚他的梦里都是荆璨的那截脖颈、夜色中被呛出了一层眼泪的眼睛,还有天上那轮晦暗不明的月亮。
月亮识人心,即便是不自知的心动好像也是无处躲藏的。
第三十二章
就像贺平意说的,徽河的年味比北京重多了。可能是小城市没有那么严格的要求,路边有很多摆地摊的,最多的就是卖春联、福字的,当然,还有套圈的、打气球的。
远远地看见一处套圈的地方,荆璨拉着贺平意就往那边挤。
小摊周围围着很多人,但大部分都是看热闹的,有的小孩子想玩,大人却说这东西特别不好套到,有的小孩子懂事,见爸爸妈妈不给自己买圈就不再要求,乖乖站在一边看别人玩;有的小孩子则执拗一些,一直嚷着要玩,于是,大人无奈,掏钱买了一把圈。
荆璨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有时是看别人套圈的过程,有时则只是看那一家家各异的人。贺平意就在他身旁,一直注意着他的眼神和动作。贺平意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很怕看到荆璨这样静静观察的样子,因为这时的荆璨,眼里虽有着情绪,但情绪总是跟着别人走的,他为别人高兴,为别人遗憾,像是一个旁观者,在读着一个故事——如同他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是在观察着,这个世界的人是在怎样有趣生活着的。
“荆璨。”贺平意看不下去,也不想等着荆璨主动开口了。他伸手碰了碰荆璨,侧头说:“我们比赛?”
荆璨领会了贺平意的意思,在这个街头,眼底一下子亮了起来。
十块钱十个圈,比谁套得多,再简单不过的规则。
十七岁的男孩子,不管有没有信心,在比赛之前,都还是会给自己打气。荆璨拿着第一次摸到的竹圈,同一旁的贺平意说:“我可不会输。”
贺平意看了他几秒,而后笑着点点头。
荆璨等着他反击,却没想到,贺平意指了指地上摆着的一堆物件,问:“你想要哪个?”
热血剧情可不是这么走的,荆璨心想。
“哪个都不想要,我想跟你比赛。”荆璨嘴硬地这么说着,眼睛却一直往一个四驱车上瞟。
“好,那比赛,不过这个,你还真的不可能赢我,小时候我和我……”贺平意说到这停住,眼睛动了动,看向荆璨胳膊上套着的那一摞竹圈。
荆璨奇怪,歪着头看他,疑惑:“你和谁?”
愣了一会儿,贺平意眨了眨眼,慢慢说:“我和我哥。小时候,我哥总会带我到街上玩,他很厉害,我搞不定的东西他都能给我搞定。”
“哇,”荆璨羡慕地说,“真好。”
他和荆惟没什么这样的机会,这样想想,他丝毫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
贺平意将手插在兜里,又看了那竹圈几秒,做了个深呼吸。
“好了,你快开始吧,看看你能不能赢我。”
荆璨挑挑眉:“那肯定能。”
按照荆璨的设想,应该是他带着新手光环,一击即中,此时热血动画里的背景音乐响起,周围的人都为他欢呼。
谁知,他原本信心满满,觉得只不过是把圈扔过去,没什么难度,却没想到,十个圈围着四驱车散了一地,却没有一个能把车套住。
见他丢完,老板用钩子把地上的竹圈都收了,脸上的笑别提有多放肆了。
贺平意站在荆璨身边,拿着一个竹圈在手里摆弄。
“看来是四驱车。”
胜利的背景乐没有如荆璨预期的那样,在他的镜头里响起,但是在贺平意的镜头里,却放送得格外慷慨。
老板的脸上逐渐维持不住那份兴高采烈,荆璨站在贺平意旁边,听着周围人因为他一次又一次的命中而爆发出的欢呼、尖叫声。
他转头,看着围在他们周围的热闹景象,终于明白了新年是个多么值得期盼的东西,也终于明白了,有些热闹,只有在特定的场景、和特定的人在一起才能体验到。就如同今天,如果没有了明明希望顾客套不中,却又不得不笑呵呵的老板,或是没有了路边烤红薯小摊飘来的香气,或者是没有了观众里那几个完全还不懂得要克制的小孩子,这个场景都不会那么完美。
当然,这个场景里最重要的人,是站在他身边,捧着几个四驱车,向他炫耀胜利的贺平意。
那天贺平意一共给荆璨套到了四个大小不同的四驱车。贺平意拎着一袋子奖品,拉着荆璨钻出人群。在将袋子递给荆璨之前,他忽然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赛车啊?”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男孩子喜欢车,好像是某种天性。
“小时候就是觉得很酷。”荆璨挠挠头,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高深的理由。
贺平意点点头:“我也喜欢,小时候我还自己组装四驱车。”
“真的吗?”说到这些,像是找到了同类,荆璨表现出很明显的兴奋状态,“我小时候也是,我的零花钱几乎全都用来买赛车零件了。”
“我记得有一家商场,四层有一个卖赛车零件的店,规模很大。周末的时候我妈妈总会带我去那逛,看到什么好东西就想要攒钱买下来。但是零花钱就那么多,有时候好不容易攒够了,想买的东西却没有了。我那时候特别喜欢一个马达,但是那个马达要三百多,我根本没有那么多钱,攒了好久终于攒够了去买,但是马达却早就被人买走了。”
荆璨记得很清楚,那是他第一次自己做公交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兜里揣着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三百多块钱,可是到了商店。原本放着马达的展示橱窗却空空如也,店员见他一直站在那里,便走上前,问他需要什么。
荆璨当时指了指那个已经空了的橱窗,仰头问:“请问那个马达呢?”
售货员回忆了一下,说:“已经被买走了,这个马达是限量款,现在没有货了。”
荆璨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的心情,那是他第一次明白,不是什么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得到的。时机不对,或是别人横插一脚,都可以让他永远失去他喜爱的东西。
贺平意给荆璨买了个烤红薯,荆璨剥皮时有些心急,烫到了指尖,直跺脚。贺平意便把烤红薯接过来,给他剥好。
荆璨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拿着烤红薯,跟着贺平意在这条街上玩了一个又一个游戏。他们在这里逗留的时间有些长,以至于到了荆璨该要回家的时间,都没来得及去电玩城。
荆璨很是遗憾,坐在公交上,还在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更晚的车次了吗?”
贺平意摇摇头,又安慰荆璨说:“下次再去电玩城,时间太赶也玩不好。下次找个时间,带你去玩一天。”
也没什么别的办法,荆璨只好点了点头。
徽河的火车站前架着一座长长的天桥,无论进站还是出站,都要经过。天桥的栏杆早已刻满了时间的痕迹,锈迹斑斑,漆皮脱落,像是要以并不美丽的姿态,在每一个离开或到达这座小城的人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荆璨走到天桥上朝下望了一眼,伸手拉了拉贺平意的胳膊。
”候车厅人多,咱们在这待会儿吧。”
贺平意点点头,便将两只胳膊搭到栏杆上,陪荆璨看着桥下来来往往送行、接站的人。荆璨还戴着贺平意送他的小绿帽子,短短的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但太阳留世间的最后一点暖光,还是蹭着帽檐边缘,溜到了他的鼻头上。荆璨将下巴抵在栏杆上趴着,转着目光观察着这个热闹的车站。
贺平意无意间侧头,看到的便是荆璨这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样子。
“这个车站,真的好旧啊。”看了一会儿后,荆璨感叹。
“嗯,”贺平意回过神,应了一声,“这车站可比我年纪大多了。不过东边已经在建高铁站了,等建成了,这边的人应该会少不少。”
“啊……”
旧的事物总会慢慢被新的事物取代,好像哪里都逃不过这个规律。
贺平意顿了顿,又说:“不过,估计高考之前是建不成了。你高考以后还会来这吗?”
贺平意问得突然,荆璨来不及考虑,有点纳闷地看向贺平意:“嗯?”
“通了高铁的话,这到北京也就半个多小时,如果你高考以后还会过来,就可以坐高铁了,能方便不少。”
“哦……”
荆璨这样一个音一个音地往外蹦,听在贺平意耳朵里莫名有点好笑,他推了把荆璨的后脑勺,问他:“你在这给我唱歌呢?”
这话也不知道是戳中了荆璨的哪个笑点,他一下子笑个不停,白白的下巴因着身体的颤动不住地来回蹭着栏杆。
夕阳,车站,笑。三个事物融合在一起,催生了一种柔软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