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这仔儿的眼睛就是个机灵的,跟你爹一样,以后能闯荡!”
“仔儿哎,这是你七婶,你还是七婶接生的,还记得不……”
“他大奶奶,娃出生的时候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咋能记人!”
满屋子人把李青文当个小娃娃一样逗弄,一张张黝黑的脸上带着善意的笑。
好听的话一箩筐一箩筐的砸过来,李青文两辈子加起来的脸皮也禁不住,偏偏还没地方躲。
待亲戚客人陆续走了,李青文暗暗松口气,这一放松,肚子“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陈氏一拍脑门,赶紧去外头弄吃的。
爹娘都不在身边,屋子只剩下兄弟四个,李青风伸手捏弟弟的脸,“还记得四哥吗?”
李青文点头,伸手去扒拉他四哥不老实的爪子,“四哥,疼。”
“还知道疼,不傻了。”李青风十分满意。
“仔儿,饿了吧,先甜甜嘴……”李青卓把一块拇指大灰白色的东西塞到弟弟的嘴巴里。
李青文还不知道嘴里的东西是啥,就听他四哥惊呼一声,“二哥,这糖你是从哪里偷来的?娘的柜子里还是厢房的架子上面?”
“偷什么偷!”李青宏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以为二哥跟你一样天天惦记这口吃的?”
“吃不饱当然满心都想着吃的。”李青风满不在乎的翻了个白眼。
李青卓摸着幺弟的发顶,道:“咱家没有,这是我随师傅出诊,人家给的糖。老四,下次二哥再有糖,给你留着。”
李青风十四岁,也是半大小子了,虽然馋这口吃的,可也知道家里难处,摇头道:“不用了,二哥,你自己吃,山上的果子快熟了,能吃的不少。”
李青宏没说话,他记得二哥上次出诊还是上个月,这糖他应该一直没舍得吃留到了现在。
这时嘴里的硬块一角开始融化,李青文尝到了一丝丝的甜,味道有点淡,可却有些熟悉,李青文张了张嘴,“麦芽糖。”
李青卓惊喜的看着幺弟,“仔儿可真聪明!”
从小学习就好的李青文听过很多次夸赞,唯独没有因为尝出什么糖被表扬,不禁有些汗颜。
前世他生活的时代物产丰富,吃穿不愁,糖果种类繁多,各种口味都有。像麦芽糖这样的东西大都存在于成年人的回忆里,他能辨认出来,是因为老家邻居是做糖的,不单有麦芽糖,还有牛皮糖、冻米糖和字糖。
因为熬糖时候久,他小时候每天都能闻到热乎乎的香甜味道。
当然,两家亲近,他平时没少吃这些。
看着眼前那张忍耐又满是渴望的面孔,李青文把嘴里还未融开的糖拿出来,“四哥,你吃。”
这动作好像是下意识的,刚说完李青文就感觉到不对,这糖上都是他的口水……
可是李青风丝毫不在意,美滋滋的接过来,直接扔到嘴里。
李青卓和李青宏看到这一幕愣住了。
李青文也呆了,愣愣的道:“四哥,你喜欢吃,我一吼(以后)给你做……”
他说话含糊,三个哥哥没听清楚,只为他说了这么长一串话而高兴,没等李青文重复,饭好了,他娘一嗓子喊过来,哥三个推着他往外走。
一家人围坐在木桌旁,每个人面前摆着一个碗,碗里是带着点红的高粱米粥,有稀有稠,桌子中间是一盘子蒸咸菜。
除了过节和来客人,李家差不多都是这个吃食,干旱的年头高粱粥会变成小米粥,那个时候更稀。
今天李青文的粥是最多的,面前的碗和他爹的用的碗一般大,因为他今天省事了,算是特殊的照顾。
高粱米粗糙,有因为破壳不完全,咽下去喉咙都有点疼,这东西抗旱产的又多,是杨树村乃至柳山县主要作物,农家一般都吃这个。
李青文吃着不是很习惯,差点被噎到,饭汤从嘴角淌了下来。
还没等他反应,挨着他坐的李青卓习惯性的掏出一块布巾,把他嘴角擦抹干净。
李青文愣住了,他两世加起来有三十多年,竟然还要让被人擦嘴……
李家人这样照顾他十多年,早都习以为常,动作麻利的让人反应不过来。
“谢、谢谢二哥。”李青文小声说道。
因为他这一句简单的道谢,李家饭桌上又沸腾了——仔儿懂事了!
这一碗粥李青文到底没吃完,给三个哥哥分了。
李青卓在县城医馆做学徒,这次是家里有事告假回来,见幺弟没事,不敢耽误,吃完饭就要回县城。
就着热锅,陈氏烙了几个高粱面的饼子,和一包咸菜一并给二儿子带上。当学徒不容易,虽然儿子拜的师傅不错,可掌柜是个计较的,看的严,伙计和学徒口粮少,经常饿肚子,她实在是心疼。
陈氏宁愿从自己嘴里省,也不愿意儿子在外头受罪,在外头终究不如家里,山里野菜虽然老了,切碎了放在粥里也能骗骗肚子,在县城没钱可没地方弄吃的。
李青卓往外走时,李茂贤和人说完话正好回来,道:“跟师傅好好学,要听话,多干活,少说话,有事往家里捎信。”
每次离家都是这些话,李青卓认真点头,背着篓子和爹娘道别。
李青宏和李青风要送二哥,李青文也想跟着,陈氏想要开口,被李茂贤拦住了。
这么大的儿子,从前不晓得事,全家护着也就罢了,现在人清醒了,不能继续放在手里攥着,得多出去看看。
哥四个往村头走,路上的村民嘴上跟李青卓打招呼,眼睛却盯着李青文,这小子不再用哥哥拉着,自己走的挺快,还被李青卓教着招呼长辈。
还真好了啊,村民们亲眼看到,惊讶个不行,转头就找人说叨这事。
穿过一排排的土房,就看到南面一片片的田,有高粱,大豆,黍子和谷子,高高低低,都快要成熟了。
沿着田地边的土路走了差不多两里,然后南拐,过了一个两人深的大沟,李青卓停住了,“就到这吧,不要在路上玩,早点回去,别让爹娘担心。”
道别后,李青文跟着俩哥哥走了一会,再转头,只见二哥单薄的身影大半被篓子挡住了。
好似感应到他的注视,走远的李青卓忽的转身,冲他们使劲挥了挥手。
这场景和记忆中的一段重合,李青文不禁眼睛一热,低下了头。
杨树村地处大梁的西北,干旱少雨,土地贫瘠,没有河也没有水田,真真的靠天吃饭,十年六不收,年岁好的时候都吃不饱,更别提欠收的时候。
不管大人孩子,最多的记忆就是挨饿了。
李家十多亩田,不算少,但架不住家里人口多,还有好几个最能吃的半大小子,每年秋收粮食不够不说,还得买,要不是爹娘能干又节省,这日子想都没法想。
李茂贤是个有远见的,知道就靠家里这些田,一旦灾年,必遭大难,他乐得把孩子送出去学本事,有了真本领,就算不种田,以后也不会被饿死。
李茂贤被抓去建京城时,学会了木匠,有了这手艺,家里才有格外的进项。
因着陈氏的病,李家和县城回春堂的吕大夫相熟,吕大夫看中了安静又懂事的李青卓,把他带到县城做学徒,李家上下对吕大夫十分感激。
虽然莫名其妙的到了这里,李青文对家里人各种照顾心里也很受触动,他也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得像个办法赚钱才行……李青文心里头盘算着。
可回去的路上两个哥哥一直逗他多说话,练舌头,李青文思绪一再被打断,只能先作罢。
回到家,爹娘下地去了,大嫂一手抓着六岁大的侄子不让他祸害家里的鸡,一手拦着三岁的小侄子不让他吃土,忙的很。
李青风一巴掌糊在大侄子的屁股上,让他老实了,然后出门上山。
李青文像是尾巴一样跟在俩哥哥后面。
高粱地一块接着一块,都一人多高,结着红色的穗子,李青文跟着哥哥到了自家地,在地头根本看不到爹娘的影子,俩人只看地里被拔下草留的坑就知道该薅那几条垄。
确定了自己家的地的两边,李青文在哥哥旁边也占了三条垄,把高粱之间的草连根拔起来。
李青宏和李青风只想带弟弟上山转转,没想到他家的仔儿竟然会薅草,俩人惊喜极了。
看着俩哥哥眉飞色舞的样,李青文有些无奈,高粱和草差别那么大,怎么可能不会拔,他又不是个傻子……
好吧,他从前是有点呆,可现在不一样了。
第3章 梦和做糖
高粱地密,长长的叶子很锋利,不小心蹭一下就会拉出一道口子。
李青宏和李青风干惯了农活,十分灵活,轻松的很。
地里闷热,干了半遭,李青文被划了几下,没出血,但是汗淌下来,脸火辣辣的疼。
李青宏让他去地头歇着,李青文没应,把两个哥哥的布巾要回来,系在一起,做个简陋的口罩,蒙在下半张脸上,继续干活。
他前世年纪比李青风还大些,没道理看着家里人干活。
兄弟三个很快就和翻过头来的爹娘碰上,陈氏十分高兴,小儿子聪明能干,知道用布挡脸呢。
李茂贤没说话,心里头却是欣慰,小儿子刚清醒就这样懂事,不愧是李家的种。
这个时节薅草很容易,小草不用管,长了穗子的草才拔,防止草籽成熟后落在地里,明年长出来耗费地力。
这块地不大,五口人不到一个时辰就弄好了,野草也没有丢弃,捆起来背回去喂猪。
离开时,李青风回头看了看地头那几株矮小的高粱。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陈氏一瞅他这模样,便道:“想吃秸秆?咱家今年种的不甜,你六爷爷家今年种了半亩甜杆的,想吃等收了高粱再去,现在穗子还不熟呢,砍断秸秆,粮食就瞎了。”
李青风听了,这次不再回头。
“娘,咱家为啥不种甜的?”李青文问道。
“咱家仔儿说话越来越清楚了!”陈氏高兴的感叹着,脸上褶皱都平了一些,道:“那东西招孩子惦记,这个偷着咂么几根,那个要几根,一到秋收就傻眼了。”
家家户户孩子都不少,老少肚子都没有油水,糖比盐还贵,根本舍不得吃,好不容易逮着有甜滋味的,可不是想尝尝。大人明白粮食就是命根子,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只知道这玩意嚼起来甜,好吃!
见小儿子好奇,李茂贤提了提背上的草,道:“那杆子甜的高粱收成的也少些,大家就不乐意种。”
李青文点头,本来就吃不饱,自然是紧着收成多的来。
对于这甜杆的高粱,他还有些印象,并不是本地的种,是他爹求医路上听人说的。他爹脑子活泛,见到好东西就想弄回来试试,至于后面的事情,李青文就不怎么清楚了。
快到村子时,李青风指着前面半人高墙院里面的高粱,说,“这就是六爷爷家种的甜杆高粱。”
李青文:“……”
他小四哥看来真的喜欢吃甜,这都惦记上了。
“哎哟,刚才打了好几个喷嚏,我还想着谁念叨我呢,原来是四小子啊。”
土墙旁边站起来一个老头,脸上的皱纹像是树皮一般,笑眯眯的看过来,“知道你爱吃,给你留着。”
李青文跟着哥哥们喊六爷爷,李青风叫的最大声。
六爷爷看着脸被晒的通红的李青文,“仔儿也下地干活了,真是好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