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她年少相识,她原本也聪明,否则不会被送入国君府。可惜的是,这府里的女人大多越过越清醒,她却是越来越糊涂。”
原莺年级尚小,没经历密夫人最受宠爱的那几年。原桃却亲身经历过,也曾亲眼看到,明明同样的身份,自己的母亲却被迫低头,而且不止一次。
羊夫人教育两个女儿,也派人给羊皓送信。无论如何,羊氏现在不能同郅玄交恶,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扶持一把。
“公子玄为世子,羊氏或许衰弱,家族根基仍在。若公子康上位,羊氏全族上下断无活路!”
公子鸣太过年幼,纵然有聪慧的名声,也不可能同长成的兄长相争,至少现在不行。羊夫人逐渐看明白,羊氏不应该和密氏一样出头,更好的选择是效仿栾氏。可惜时光不能倒转,唯有在今后设法补救。
说一千道一万,谁能想到公子玄醒来之后仿佛开了窍,同之前判若两人。比起羊氏,密氏和公子康才更是措手不及。
事情就怕对比。
羊皓接到羊夫人的书信,虽有几分不情不愿,对比一下密氏的处境,心情又不禁转好。
的确,公子鸣还年幼,他何需事事强出头,大可以坐山观虎斗。至于羊夫人提出的相助郅玄,羊皓却嗤之以鼻,并未放在心上。
西都城内的风风雨雨,郅玄暂不知晓。
按照原定计划,他连续数日去往工地,将建设新城的想法告知负责工程的下大夫和匠人。
下大夫出身氏族,常年居住在氏族坊内,同样不喜脏乱,和郅玄一拍即合。
匠人们却有些傻眼。
“公子,这个,仆等没有做过。”
按照郅玄的要求,城内要挖冰窖,要建公厕,要建排水管道和下水道,一改旧城不注重卫生,到了夏天就脏乱差的情况。
匠人们听完他的话,表示冰窖没问题,侧所也没问题,反正都是挖坑,在哪挖怎么挖挖多深,都是公子一句话的事。
排水管道是什么?
下水道又是什么?
铺在地下不算,还要连接起来,四通八达?
他们的祖师爷都没教过这门手艺,别说做,连听都没听说过。
匠人不是推诿,而是真的不熟悉业务。听完郅玄的要求,满脸为难之色,样子别提多可怜,就差抱着大腿哭诉:公子,仆真的做不到啊!
“公子,此事确实为难。”下大夫说道。
别说是匠人,在郅玄提出之前,他一样没听说过类似的工程。地上挖沟十分常见,没谁在地下挖沟,中都城都没有!
更何况,要在地下挖掘,现有的工具根本做不到,也没有专门烧制器具的窑,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听完下大夫的分析,郅玄也是无奈。
眼前的情况是,图纸拿出来,工程怎么做暂且不论,先要把管道和工具搞出来。想想巫医和桑医所言,郅玄十分清楚,自己又一次犯了想当然的错误。
不过,对于新城的卫生工作,他不会轻易放弃。地下挖暂时不行,那就在地面工程下功夫。
“地沟挖深,铺石块。地沟上铺石板,石板之间留出取水口,只许引入清水,不许倒污水。”
“厕要深挖,上要建棚。”
“排屋前设木桶,用于倾倒污水污物,由奴隶运出城外,早晚各一次。”
关于修路,郅玄也有自己的想法。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先将最重要的安排好,其余可以慢慢来。
下大夫和匠人们牢牢记下郅玄的吩咐,并根据经验加以完善。
考虑到下大夫之前提出的问题,郅玄决定再组织起一批人手,专门制造工具。铁器没材料,可以做青铜器。青铜器不够,石器、木器甚至骨器都可以凑合。
人要学会变通,只要能用,管他原始不原始。
忙碌的时间过得飞快,不过是一眨眼,太阳下山,到了回城的时候。
郅玄刚刚登上牛车,就见几人飞奔来报,道是在靠近边界的农田发现二十多个野人。
“身上捆着绳子,额头有印记,似是从贩卖奴隶的商队手中逃出。”
听完侍人禀报,郅玄下令打起火把,转道去往发现野人的地点。他要确认这些人的真正来历,才好决定该如何处理。
与此同时,远在赵地的公子颢,逐灭两支扰边的狄部,又一次接到北都城的来信。
信中写明漠侯妹已经动身,送嫁队伍中途会经过赵地,为免遇到狄戎骚扰,需赵颢派兵护送一程。
对只会嘤嘤嘤的小不点,北安国下不去手,狄戎却不会。在他们眼里,凡是中原的诸侯国,甭管大国小国,各个富得流油。
正事之外,北安侯不忘询问赵颢,是否已和郅玄通信,对方是什么态度,他是不是可以差人准备起来了。字里行间都是老父亲的关怀和催婚之意。
赵颢读完整封信,面无表情合拢竹简,手指在案上轻敲。片刻后,展开一卷新的竹简,手执刀笔写下回信。
随着他低头,烛火照亮白皙的侧颜。冠带垂落,带上珍珠滑过绣金的领口。
烛光下,珠身温润光滑,金线流光溢彩。
第四十二章
郅玄到时,田垄上已聚满人。火把连成长龙,将被包围的麦田照得亮如白昼。
“公子来了!”
一名国人看到车驾,聚起的人群迅速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可容牛车通过的道路。
郅玄站在车上,抬眼望去,火光包围中,二十多个男子被按压在地,全都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部分身上还带着伤痕。
“公子,这些人趁夜潜入麦田偷麦,是我女发现的!”一个年长的国人上前行礼,同郅玄讲明事情经过。
“偷麦?”
国人点点头,亲自动手抓过两人,用力掰开他们的嘴,牙齿缝隙间还塞着嚼不碎的麦壳。又从他们身上抓出两个包裹,都是用树叶包起的麦穗。
“这片种的都是麦,挂浆没多久,全让他们给糟蹋了!”国人愤愤说道,更举起拳头用力砸向一个朝他呲牙的男人,“我女发现不对,他们还想害我女!”
国人的声音中充满愤怒,话中的女子在一旁安慰,面对郅玄扫过来的目光,丝毫不见胆怯,遇到问话,也回答得落落大方。
“禀公子,听到声响,原本以为是一群野猪,才唤来同村人帮忙。不料想竟是一群野**害庄稼!”
郅地多种粟黍,麦种得不多,价自然也高。这些野人糟蹋了足足两三亩田地,连吃带拔,还故意踩踏,被发现后引起众怒。要不是郅玄来得快,这些人八成会被活活打死。
世情如此。
多数人吃不饱肚子的年月,无论在哪个诸侯国,糟蹋粮食都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女子话音落下,周围的人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讲起经过,让郅玄对整件事了解得更为透彻。
“之前可发生过此类事?”郅玄问道。
众人仔细回忆,有几人突然想起,几年前有商队路过,也曾出现逃奴。只是那支队伍规模较大,领队出身南幽国,逃奴很快又被抓了回去,并未在郅地停留多久。
“南幽国商队?”郅玄沉吟片刻,地上的野人突然发出嘶吼,竟趁国人不注意,挣扎着跳起来,一头撞向郅玄。
他的攻击太过突然,国人尚未来得及反应。护卫郅玄的甲士立即上前,以手臂挡住野人,握拳砸在对方腹部和胸口。
不想野人凶悍之极,被反扭住双臂,竟张口咬住甲士的胳膊。幸亏麻衣足够结实,否则会当场见血。饶是如此,甲士卷起衣袖,仍能看到两排泛紫的牙印。
“公子,他是逃犯!”
在野人的挣扎中,破烂的上衣撕扯开,覆在额前的乱发也甩到脑后,现出肩膀和额头的印记。
甲士移来火把照亮,当即确认他的身份,是逃犯,而且是重犯,出自北安国。
北安国?
郅玄突然间想起,在就封的路上曾路过一座荒村,村中就有藏匿的逃犯,同样出自北安国。
两者之间莫非有联系?
就在他准备让人问话时,同样被抓住的几个野人突然高喊:“公子,公子饶命!他们确是逃犯,仆等不是啊!”
“把人带过来。”郅玄愈发感到事情蹊跷。
叫嚷的野人被抓了过来,一把按在地上,郅玄都能听到对方双腿撞到石头的声响。
地上几人并不在意,抓住唯一可能活命的机会,将自身来历说得明明白白。原来他们全都出身北安国,并不是野人更不是奴隶,而是在边地种田的庶人。
“数月前有狄人扰边,县大夫将仆等召集起来充做卒伍。将牢里的犯人也放出来,当众发下武器,许他们杀胡抵罪。
不想来犯的狄人实在太多,直接冲垮了防守,开始在县内烧杀劫掠。
县大夫在乱中不见踪影,我等杀出县城,本想去送信,却是运气不好,中途被一支商队蒙骗抓捕,脸上被刻字,沦落成奴隶!”
几人越说越是愤怒,言辞间透出无比的愤恨。
欺骗他们的商队装作北安国人,实则出身南幽国,行事狠毒肆无忌惮。
各国均有律法,不能以未犯罪的庶人为奴,否则必将遭到重惩。这支商队却毫无顾忌,在他们表明身份后,照样在他们脸上刻下印记。不过他们也有忌惮,闻听公子颢返回赵地,连夜拔营启程,很快离开北安国境,进入西原国内。
“这支商队专门贩卖奴隶?”郅玄问道。
几人想了想,不确定道:“回公子,仆等被抓后,整日被关在笼子里,不得见天日。只知晓商队有百辆大车,都用草席和兽皮盖着,还能听到奇怪的叫声,像是人声,也有野兽禽鸟。”
“你们是如何逃出来?”郅玄又问。
几人互相看看,再次回忆,说道:“进到西原国,两头兽突然破开笼子,商队杀死一头小的,跑了一头大的。队伍里死了好些人,笼子也被撞坏。我们就是趁那个时候逃出来。一起逃的还有几个人,中途失散不知所踪。”
几人还道出,逃出商队后,他们本想返回北安国,却被这些逃犯挟持,还用绳子捆住他们,不许他们逃跑。
在进入郅地前,他们一直东躲西藏,靠生食小兽和野果充饥。这次实在是饿得受不了,才冒险到田里偷食麦子。
“公子,我等句句属实,公子饶命啊!”几人趴在地上不断哀求,只求郅玄能饶他们性命。
“你们可曾看清跑掉的兽是什么样子?”郅玄突然问道。
几人有些懵,片刻后才回道:“没看得太清楚,身体无比巨大,鼻前还有两角,很是吓人!”
几人用力回忆,给出所有能想起来的细节。
听完他们的讲述,郅玄有九成把握,一死一逃的都是犀牛,或许是一对母子。有很大可能,自己猎杀的犀牛就是逃走的那头。这也很好地解释出,为何传说中的犀会突然出现在郅地,而且见到人就攻击。
“你们逃走之前,可听闻这支商队要去何处?”
几人同时摇头,依稀记得商队貌似要经过几个诸侯国,至于最终目的地,他们实在不知道。
见几人再说不出什么,郅玄命人分别将他们带下去。至于剩下的野人,全都鉴别身份,逃犯关进城内大牢,庶人也暂时关押。
对于麦田的损失,这些人自然无法赔偿,郅玄准备用羊补偿国人损失的麦子。
“公子,这如何使得?”麦田主人连忙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