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阿岚压抑住心底里升起来的恐慌,他得学着像周燕安一样镇定,也要去做点正经事啊。
一个半小时后,周燕安回来时便看到易阿岚盘腿坐在病房地板上,面朝产妇的医疗仪器和育儿箱,身前的椅子上放在从医生办公室搬来的电脑。他在对电脑进行操作,同时又保证自己能够看到产妇和婴儿的体征情况。
“没时间做太复杂的。”周燕安把一碗面食放在易阿岚身边,随后把保温桶装好的米汤、蛋汤放在产妇床头柜上,让她醒来就可以吃。
易阿岚确实饿了,再说程序现在在自动跑,用不着他动手,便端起碗吃起来,起初囫囵吞了两口,没觉出滋味,随后才惊叹起面条的好味道。看上去只是普通的速食面条,加了一把青菜和一勺临时制作的肉丁豆干酱,但面汤十分鲜美,似乎是拿荤肉好好熬过的,杂酱也不咸不淡刚好入味。
易阿岚竖起大拇指:“厨艺真棒!”
“平时没事喜欢做点东西吃。”周燕安谦虚地笑笑,他看向电脑屏幕,大量代码刷刷而过,界面不是常规的网页,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易阿岚边吃边说:“我写了个爬虫程序,在自动抓取网络上各种大大小小论坛社区的新动态。现在互联网还能用,如果这世界还有其他人,应该会上网求助的。对了,我还发现……”
周燕安眉眼一动:“你是极客?”
“这个词太酷了,算不上。”易阿岚中断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题,自嘲道:“我是做人工智能编程的社畜,熬夜加班希望让人工智能更强大一点,好搭载机器人去解放广大劳动力,但自己恐怕短时间没法被解放的可怜人。”
周燕安点点头:“但你对黑客那一类技术应该也很精通吧?”
“只要对各类编程语言了解得够深,应用起来都大同小异。”易阿岚默认了。
周燕安轻轻拍了一下手:“很好,那你应该可以侵入医院的安保系统查看监控了?”
易阿岚一怔,是哦,看监控这么简单的事倒被他忽略了。也是因为他平时安分守已惯了,没有养成黑客意识。
易阿岚立即站起身,激动溢于言表,查看到半夜的监控视频,也许就知道这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燕安说:“之前在派出所的时候我就去监控室查看过,只可惜调取往期监控视频需要有授权的账户和密码,对此我无能为力。”
易阿岚顿时心里赧然,周燕安这种思维敏锐的人才是可以在末日里活下来的,他自己哪怕有门手艺都不知道好好使用。
产妇和婴儿睡得正香,周燕安先前又将这栋楼好好检查过,可以确保暂时安全,因此易阿岚和周燕安倒放心让她们单独待一会儿,直奔保安室。
易阿岚不是不可以远程侵入监控系统,但监控主机就放在保安室,没人守着,他只需要在主存储电脑上破解登陆密码就可以随时调取监控视频,相比之下,绕一大圈远程攻击倒是浪费时间了。
保安室的五块监控屏幕上还在敬业地监视空荡荡的医院,低画质的视频烘托出恐怖片的氛围。
易阿岚只用了短短三分钟就破解了密码,成功登入账号。在调出过往十小时的监控视频时,易阿岚摸着鼠标的手有点迟疑,他居然在害怕,害怕从视频里看到一些他不能接受的东西。
他偏头看了眼站在身旁的周燕安。周燕安仿佛知道他的胆怯,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其实易阿岚很不习惯和别人有肢体接触,但不得不说,由周燕安做出这个动作,还是给了他极大的安慰和鼓励,并且没有用多余的言语让他感觉惭愧。
易阿岚之前就根据车辆烧毁情况推测变故发生在夜里两三点左右,于是便同时倍数播放急诊大厅、门诊大厅和几个护士站和医院走廊等几个关键区域从凌晨十二点开始的监控视频。
一开始,一切正常,灯火通明,护士站有护士在值夜班,走廊偶尔有被病痛折磨到睡不着觉的病人,虽是半夜,门诊大厅来求诊的人也不少,急诊大厅排队的人就更多了,有不少是酒精中毒被扛着过来的。
易阿岚母亲岳溪明是外伤主治医师,直到一个不知是车祸还是斗殴导致奄奄一息的伤患被送到急诊科时,岳溪明才从外伤诊室里跑到抢救区,查看伤患伤情,确定是否需要进行紧急手术。
易阿岚注意到她,立即屏住呼吸,视线紧跟着视频里的身影。
变故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发生的,凌晨两点三十一分。
但易阿岚和周燕安都没看清楚那变故究竟如何演变而来,只是一眨眼,视频就跳到了空荡荡的场景,像是手法拙劣的跳帧剪辑。
易阿岚立即把视频时间点往回拉一小段,随即超慢速播放,画面一帧一帧地翻过。
然后易阿岚就看到了他永生难忘也永生不能理解的一幅场景:上一帧医生护士都还在奔跑中,那种忙碌焦急和病人的痛苦挣扎都能透过屏幕溢出来;下一帧,所有人都不见了,毫无预兆,毫无开端,毫无现象,白大褂就已然像失去攀援架的蔷薇花从半空凋落,本该在护士手中的药盘重重砸在地上,点滴瓶执着地但没有归宿地将药水滴在病床上、地板上,那一排排等候的病人忍受过的痛苦随着他们一起烟消云散,只留下轻飘飘的衣裳……浓缩了芸芸众生求存本能的医院,一瞬间寂静到既没有生,也没有死。
神说消失,他们就消失了。
第4章 32日(4)
监控视频里的寂静跨越空间、时间蔓延到这一片不算大的保安室。
易阿岚久久不能出声,只感觉寒意侵袭灵魂深处,如果不是还有一张温暖的手搭在他肩膀的话,他可能会崩溃。
他设想过很多可能,比如其实是因为新型军事病毒泄露,如同迷雾般疯狂蔓延,能瞬间吞噬人体以及其他活物;或者是激光、射线,将人分解成原子;也可能像电影里一样,不见了的那些人其实是变成丧尸,此时正躲在哪里,等着夜晚再出来择人而噬;再不济,也是有外星人驾驶飞船,撒下怪异的光,摄走地球人去做研究。
无论怎么夸张、违反常理,易阿岚都会哭着去接受。
可眼前所见到的这些,都没办法给出哪怕一个荒诞的解释。那些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没有任何异常征兆,没有化作烟雾灰尘。好像这世界不过是智能系统自动制作的一场动画,而在某一个时刻,系统出现故障,把运行人类的数据包给全都卡没了。
易阿岚困惑而茫然地看向周燕安。
周燕安同样神色凝重,好一会儿才说:“显然我们没办法从监控视频里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易阿岚将视频调回那个关键节点,又重新看了一遍从有到无的过程,除了让头皮又一次发麻再无新发现。
不过这次倒让他注意到了他本来就想说的一个问题,易阿岚指着电脑右下方的时刻表说:“你看到了吗?这里显示的是2121年5月32日,我的手机,还有刚刚在病房里的那台电脑,时间也都统一显示的是32日!我还以为只是我手机坏了。”
“我的也是,我先前居然没有意识到……”周燕安看了下自己的手机,摇了摇头,随即说:“你提醒我了,把视频再倒回去一点。”
易阿岚照做了,然后周燕安用手圈出候诊大厅那个视频里的一小块红色区域,那是叫号电子屏,在顶端有一排时间栏。只是画质不清晰,光线发散,一时看不清具体数值。
易阿岚立即对那小块画面进行画质增强,现在可以看得清晰一点了,变故未发生以前,上面明明白白写着“2121年6月1日02:34”,这才是正常的时间。但在变故发生的那一刻,这块时间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居然跳成了“2121年5月32日00:00”。
这可能是变故发生时的唯一异常情况,或许是个突破口。
周燕安问易阿岚:“怎么才能做到更改时间日期?”
易阿岚思索道:“如果仅仅是改时间数值的话,那其实不算难,我们的手机、电脑和医院这块电子屏幕都是联网的,我们的网络时间来源于国家授时中心,所以如果授时中心的时间被改动,我们所有的联网设备时间也都会随之一起调整。另外,修改NTP也就是网络时间协议里的数据、也可以做到大面积改变联网设备的时间。就是还不知道那些没有联网的闹钟一类的会不会改变时间。”
“不会。”周燕安斩钉截铁地说,“我的手机夜里没有联网,我一早起床看到过时间就是6月1日,也难怪我没有注意到手机的日期变得如此离谱。应该是在替那位产妇接生的时候,我的手机连上网络,日期随之变成32日,时间也倒退了两个多小时。这也正好解释了那会儿我准备去医院食堂时,我体感是下午两三点,手机时间却只有十二点。”
易阿岚稍稍振奋:“这至少证明了那股让人消失的神秘力量不是无所不能的,那种东西只能从互联网的源头来修改时间,对于散乱的闹钟、手表以及没有联网的电子设备无可奈何。也就是他只是改变了表面的一串数据,而不是把时间真的倒流回去或者平白无故给一个月增加了一天!”
“那究竟会是谁改的?为什么与人类消失的时间一致变动?目的又是什么?”
易阿岚摇头,事情好像更加扑朔迷离了。
这种种现实,反倒让现实更加形同虚幻。母亲消失的那一幕,易阿岚也像是隔着一层膜观看,他十分抗拒和抵制,但却没有从心底里感到悲伤和痛苦,因为他无法理解。
人类对无法理解的事情,很难为之投入除了排斥之外的真情实感。
不放心产妇和婴儿独自待太长时间,而监控视频又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门道来,易阿岚和周燕安只好返回产科楼层。
易阿岚编写的爬虫程序还在自动运行,并已经抓取到一条网络新动态。
易阿岚有点惊喜,连忙去看。
那是一个背景为粉红色、名叫“碧水江汀”的小众论坛,有个人发了个帖子:咕咕?还有咕咕在吗?我有点害怕,怎么回事呀,我怎么感觉网上所有人都消失了?咱们互联网被国外黑客攻击了?
这个帖子长久无人回复,那个人又发了一条:果然连咕咕们都不见了,三次元也见不到人,难道我是地球上最后的那一个人?嗯,我还在做梦,一定是昨晚熬夜赶榜写了一万字太累出现幻觉了,远离码字保平安。
有些字词看不懂意思,但小众论坛都这样,各有各的黑话。
易阿岚立即注册了一个账号回复。
A:你不是地球最后一个人,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与此同时,易阿岚顺手查了下对方的IP地址,跟周燕安说:“这人北水市的,离我们南林很远,看来全国,甚至于全世界都一样的情况。”
那个陌生而遥远的网友很快就回应易阿岚,从那一大串毫无意义的语气词来看,她已经濒临崩溃。
好半晌,她心情才平复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出一些文字。
==: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人吗?
A:是人,活人。
==:哇哇大哭!我都吓傻了!到底出了什么鬼啊?人呢人呢?这世界人呢?
易阿岚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只好把他看到的现状说出来。
那网友回复给易阿岚的也是差不多的内容,还拍了些照片传给易阿岚看:昔日繁华的摩登都市自昨晚入睡后再也没能醒过来;手机时间是32日下午4点,但远方的钟楼时间已经到了六点多。昏暗的天色证明钟楼的时间才是准确的。
这倒是佐证了易阿岚对时间更改的猜测。
爬虫程序又搜索到一些新的网络动态,易阿岚为了沟通方便,经过简单的解释把他们全都引到了碧水江汀论坛里。
起先大家都很混乱,忙着哭,忙着询问,忙着发泄恐慌,版面一团糟。不过好歹是看到了这世界还有其他人存在,虽然只有几个,但至少是溺水后的救命稻草,他们的情绪还是逐步稳定下来,难过地探讨以后该怎么办;个别更加理智的人,抛出各种针对性问题,企图找出就他们还存在着的共通性。
易阿岚对这七八个人都查了IP地址,各自相隔遥远。从这概率来说,华国的存在者(易阿岚没有用幸存者这个词,他不觉得那些消失的人是死者)说万里挑一恐怕还是高估了。
这一边,产妇苏醒过来,度过了眼中只有婴儿的紧张时期,她终于开始审视现实,期期艾艾地问:“我老公呢?医生呢?这……这是怎么了?”
易阿岚现在听到这些问题就头疼,由周燕安给她慢慢解释。当然,他也解释不出门道来,只能通过言语技巧性地淡化世界末日,让她对自己所处的即刻现实有所认知,也不至于在超现实事件面前垮掉心理防线。
易阿岚毫不怀疑,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有人已经疯了。
产妇听得表情哀戚,她只记得她快要生产时周围还有一群模糊的白色身影,只可惜当时疼得死去活来,完全没察觉到那群人是一瞬间消失的,中间她又几度昏迷,这段时间都过得像场拖拖拉拉醒不过来的噩梦。
周燕安很遗憾没能从她口中得到目击者的第一手资料。
在周燕安无话可说后,产妇陷入呆滞,像是在慢慢消化周燕安告诉她的事情——包括她老公、父母、医生、护士等等在内的全世界绝大部分的人都凭空消失、无影无踪,更无处去追寻。但物质都还在,吃的喝的,健康的空气,肥沃的土壤,安稳的地质环境。
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只有在瞥见婴儿箱熟睡的新生儿时,双眼才流露出一丝属于人的神采,随即是更深沉的痛苦,她的孩子一出生就面临着人类末日。
“周燕安,快过来!”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的易阿岚喊道。
周燕安过来时,看到论坛上聊得沸沸扬扬,几乎每分钟就能输出上百条信息,他随意瞟了眼,就这几个人还分成了两派。
悲观主义者认为世界完蛋了,人类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句句话都要带上凄凉的感叹。
乐观主义者以及情感淡薄的人则表示这也意味着他们以后什么都不用干,想吃什么想要什么直接上街头去拿,反正饿不死,比起影视剧里的洪水、凛冬、核辐射、丧尸,他们的世界末日舒服得像是天堂。至于怪异又不知缘由的日期和时间?算了,反正过不了多久,电会停,网络也会消失,他们过着城市牧歌的生活,回归纸质日历和老式吊钟,那时候时间就全都正常了。
易阿岚指出其中一个人的发言给他看。
Joker:哇,这里好热闹啊。
周燕安:“新面孔?”
“对。”易阿岚说,“他是自己摸索到这个论坛的,我查到他的IP是海外一个小国家……”
易阿岚话还没说完,屏幕上就跳出一个对话框,来自Joker:哈喽。
紧跟着又是一条:给个提示,我的IP是虚拟的哦,快来抓到真的我。提示二,我确实离你们国家很远啦。
易阿岚检查过,这个论坛并不存在私聊功能。而对方居然发来私聊消息,这意味在这很短的时间内,他不仅察觉到易阿岚在查他的IP信息,还立即就去修改了论坛源代码,添加了对话框。
易阿岚对周燕安说:“他才是真正的极客。”
第5章 32日(5)
如果易阿岚也是极客或黑客,搞不好会和那个神秘的Joker来一场互联网捉迷藏游戏,但他现在对国外情况更为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