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称霸山林,靠的也不是欺凌无辜弱小,世子你说呢?”
赵慎闻声看向谢珩,“山林总是很危险的,对他们而言,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要了他们的命,谁又能预料得到意外呢,是吧?”
“深山有龙,才有回响,山林不是草莽,无论是弱小还是猛兽都要按规矩行事。”
赵慎自始至终都很放松,漆黑如深潭的眼睛望不见底,偶尔露出一两丝阴鸷,他忽然笑了一声,“林中起风了,谢大公子,改日再会吧。”他最后看了一眼李稚,李稚也正好看向他,他道:“看在贵人的面子上,今日放过你了,今后若是再在盛京见着你,那会发生什么事可就说不准了。”
说完这一句,他夹了下马肚子,骑着那匹高大的黑骊驹离开,身后的金吾卫立刻跟上去,满地飞雪溅开。
李稚缓缓吐出口气,他看向马车上的谢珩,“多谢大人。”
“没事吧?”
李稚摇头道:“没事。”
“上来吧。”
李稚听出他是让自己上马车,有点意外,但还是很快照做了。马车上的空位很大,他在谢珩的示意下坐下,对方身上传来莫名温柔宁静的气息,他原本紧绷着的弦顿时松下来,抬手将自己的外套重新穿上。
谢珩看了眼李稚穿着衣服下意识发抖的手,“吓着了?”
“还好。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去一趟尚书台,正好路过。”
李稚的头上有薄汗,今天若非谢珩正好路过,他面对刚刚那情景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好,“大人,我好像得罪了广阳王世子。”
“我也正想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李稚心中也不解,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对方什么忌讳,“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同谢珩说了。
谢珩听完后思索了下,看见别人穿身黑色,感到晦气就要人家的性命,确实是那位广阳王世子能干得出来的事,也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就是触了霉头撞上了,这人每年入京都有这么一出。梁朝皇室近些年愈发式微,越是内里空虚,越是要张牙舞爪,选了个这样的疯子出来撑场面,这其中是有很多讲究的。
“这不是你的错。”谢珩心想这孩子刚刚一定吓坏了,正常人见着疯子都会犯怵,“别多想,没事了。”
那声音好像能够镇定人心,李稚逐渐冷静下来,他忽然又想起件事,京中一直有传闻,广阳王府和盛京士族素来不合,而盛京士族一向以谢家马首是瞻,双方这些年来井水不犯河水,他想起刚刚见到那人阴鸷的眼神,“大人,我是不是给您招惹麻烦了?”
谢珩听着这天真的话,轻笑了下,“没有的事。我说过了,这不是你的错。”
“我听说广阳王世子是个无法无天的人。”
谢珩直接问道:“你怕他吗?”
李稚没了声音,过了会儿,他点了下头。
谢珩的眼中映着微微茫茫的光,他伸出手去摸了李稚的头,“别怕。”
两个字飘落在李稚的耳边,一下子吹散所有的不安,那一瞬间他好像在对方那双眼中看到模糊的光影,清风拂岗,明月照江,当一切都隐去后,慢慢显现出沧海横流。那是一种真正的强势与力量,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在山海似的肃穆前,所有张牙舞爪都如脆纸般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
看看白月光,谢天仙后期心态崩了是有原因的,一个是君子无双的世家公子,一个是恶名昭著的神经病,看不懂李稚的这波操作啊。
李稚:“对不起,我选神经病。”
然后李稚和神经病一起往火坑里跳。
谢珩:“如果能重来呢?”
李稚:“还是选他!重来一万遍也选他!死也选他!”
谢珩:“好的。”
第17章
赵慎骑马入了宫,过武安门却不下马,这是一品镇国大将军才有的殊荣,放眼梁朝能有此待遇的武将不超过三个,别人靠的都是铁血战功,而他得到这特权则是因为梁朝皇室的宠信,以及他天潢贵胄的身份。
按照祖制,藩王以及藩王世子入京头一件事是入宫觐见皇帝。总侍中汪之令早已经领着几个小黄门等候在武安门外,一见到赵慎立刻上前拱手,“恭迎世子殿下!”
赵慎骑在马上,“汪侍中?”
“世子殿下一路上可还顺利?陛下教奴才们在此等候世子多时了。”汪之令讨巧地笑着,忙示意小黄门上前去牵马,那小太监刚一伸手,一声龙吟似的嘶吼给把他给震得跌退在地。
赵慎随手扯了下缰绳,身下的烈马立刻没了声音,顺从地用红鬃摩挲着他的手心。
汪之令见状心中不由得惊叹,赵慎这匹黑骊驹有个名字,叫“叶塔什”,这是塞外高原天地生养出来的野马,羌人牧民看见它如一道闪电在雷雨中的草原上奔袭,嘶吼声所到之处,所有牧马全都腿软地伏地,一时以为看见了神迹。羌人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捕捉到这匹凶悍的野马,在七年前将其进献给梁朝,“叶塔什”在草原上是天神长子的名字,翻译过来叫做“天空中的勇士”。
这匹凶悍的野马自入京后,一直没有人能驯服,它的性情格外古怪彪悍,会咬死所有跟它同栏的马,哪怕是用缰绳束缚住,它也能仅靠嘶吼把周围的马活活吓死,御马监只能单独划出一片草地来饲养它,梁朝人和游牧民族的品味大不相同,大家喜好平静和顺,认为这种会发狂咬死同类的的野马是未经驯化的凶兽,完全违背了大家尊崇的“道”,这匹马多年来一直孤零零地在御马监养老,直到赵慎牵着它走出了马厩。
一个残暴不仁的疯子,一匹残害同类的野马,盛京的官员们心中想,瞧瞧,天生绝配。
赵慎翻身下马,示意小黄门过来牵马,小黄门的模样畏畏缩缩,有点不敢伸手。那匹黑骊驹洞火似的眼睛地盯着它,下一刻脑袋就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它瞧了眼打他的赵慎,就跟人似的,撇了下嘴垂下头去,赵慎随手把缰绳丢给黄门,转身对着汪之令道:“走吧。”
梁朝的皇宫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皇宫,反倒像是天下最庄严神圣的道场,宫殿中供奉着道像与丹鼎,到处焚着紫叶挂着道幡,三宫六院中没有美人,只有几百个披着黄色或是黑色道服的道士来来去去,金碧辉煌的崇极殿被改造成天下最大的道观,红墙碧瓦浮水而出,像是蓬莱仙岛,元帝这十几年来就隐居在其中炼丹修道。
赵慎穿过长廊,踏过曲水上的白玉桥,一直来到大殿中,纱笼中出现了一个身影,来人披着黑褐色的道袍,戴着一顶芬芳的青叶冠,赤着脚一步步地往外走。
赵慎抬手行礼,“臣侄参见陛下。”
黄纱帐后出现了一张白净匀称的脸,一眼看去二十出头的样子,完全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因为常年累月不见光,皮肤光洁如玉,一丝皱纹也不见。京中传说,元帝赵徽少年时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姿仪瑰丽俊修,曾经有年他踏春出游,京中待字闺中的女子纷纷登上高楼卷上珠帘看他的样貌,见者无不惊怔,从此得了个珠帘公子的雅称。
“是令谨回京来了?”
“是。”
“一路上还顺利吗?”
“顺利。”
元帝从纱笼黄影中走出来,慈爱地打量着赵慎,“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可是累了?”
“这不算什么,多谢陛下关心。”
太监出来布茶,元帝抬手让赵慎在案前坐下。
“你的父亲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父亲旧疾犯了,他命我先行入京向陛下问安,他傍晚会抵达盛京。”
“你的父亲也太过恭谨了些,旧疾犯了就停下歇息会儿,传个信来盛京便是了,怎么还抱病赶路?”
“是父亲思念陛下,不肯在路上停歇。”
元帝想起自己那个固执的弟弟,不由得摇头,“他那是胆子小,怕我多心。这都是自家手足,有什么话不好说,偏要显得如此生分,待他入宫我定要说上他两句。”
赵慎似乎对这场景喜闻乐见,也不为自己的父亲辩解。
元帝叹了口气,幽怨起来,“你说他怎么偏就不懂我的心思呢,他是我的肱骨,若是连骨肉血亲都离了心,这时局又怎能好得起来?倒不如干脆把江山拱手送人,我去那山上当道士,他去乡下种地,各自都清静了。”
“陛下此话从何说起?骨肉血亲重要,江山社稷亦是重要。”
元帝沉默着。
赵慎问道:“看上去陛下心中是另有忧虑?”
元帝抬手抚过案上的三清铃,握住金制的手柄慢慢地摇了下,叮当两声清响,“一想到虎狼环伺,昼不能安,夜不能寐啊。”
“陛下说的是……”赵慎思索着,缓缓地说出那四个字,“建章谢氏。”
建章谢氏这个词,一般用来指代清凉台那座泼天富贵的煊赫门庭,但在某些场合,它也可以用来指代一股势力,这股势力有个从古沿袭至今的专属名称:京梁门阀。在如今的梁朝,这两者已经完全画上了等号,所以也不用担心对方会错意。
元帝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伤,“前一阵子忽闻谢晁过世,我心中剧痛,哭了两日眼泪止不住。老太傅是位忠厚长者啊,我想起他从前他入宫觐见先帝,我那时仅仅五岁,拿着本《春秋集检》去向他问字,‘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谢太傅耐心地同我讲了字,我问书中这个人他为何见到地上刚长出来的薇草会哭,太傅说:因为他看见薇草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而他却不能回去。我听完之后便哭了,老太傅说这孩子是天生的圣人,牵着我去见了先帝。”
元帝说着话又红了眼眶,赵慎却是一脸无动于衷,这人天生心肠冷硬不像正常人,自己的祖母昭懿太后去世都能照旧飞鹰走狗,何况死的不过是个谢家人。他安慰了一句,“人死不能复生,陛下不必太伤心,”
元帝长叹一声,“谢老太傅怕是最后一个为汉室尽忠死节的良臣了,如今竟连他也走了,我又失去了一位良师。”
赵慎表面上听得认真,袖中的手却把玩着靠近拇指根处的绷带,拨来又拨去,“谢太傅是个好人,不过其他谢家人可就不一定了。我听闻谢晁死后,各姓士族纷纷入京吊唁,名单列出来洋洋洒洒占了大半江山,雪花似的哨鸽飞进了盛京城,十三州郡的长官放眼望去竟全是谢氏的门生。有客有客,亦白其马,东南的孩子们唱着这歌长大,他们以后能不能分清这天下到底是姓赵,亦或是姓谢?”
这话说的实在大胆放肆,连正沉痛着的元帝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别人不敢说,臣眼中却揉不下沙子,君为臣纲,他们忘记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就要有人来提醒他们。”赵慎说着推了杯子直接起身,他抬手对着元帝行礼,“今日进京,臣见金吾卫身披白素戴礼花,自古只听闻过臣子为君守节,没听过君主为臣子守节的道理,金吾卫失了皇室禁卫的尊严,臣实觉得陛下不该对谢家人宽纵至此。”
元帝盯着他瞧,他注重养生,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但这一刻却抽了下眼角。
赵慎迎着他的视线,一脸平静无波。
过了不知多久,殿中才终于响起一道低沉叹息的声音,“这番话,还真的只有你敢说。”
元帝并没有发怒的意思,他好像又从君王的身份中抽离出去,变成了那个清心寡欲、躲在皇宫中逃避世事的道士,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又变得平和,抬手让赵慎重新坐下。
赵慎坐了回去。
“你能说这样的话,我听了心中其实很高兴,至少还有你愿意对我说实话。只是不要去外面说,传到外人的耳中,又不知要生出什么样的风波来。”元帝沉默了会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怕谢家,但我不怕。山中两虎相斗,谁先恐惧谁就输了。”赵慎直视着元帝,“我不会怕,陛下也无须忧虑。”
元帝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有着些不易察觉的欣赏,终于他轻叹道:“终究还是令谨最深得我心,你的父亲、叔叔、还有你那些扶不上墙的堂弟们,他们全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个。”元帝说着又笑起来,“这世上的事情可真麻烦啊,要我说,索性不如他日咱们二人结伴上山修道去,不再理会他们了。”
“我不去当道士,也不去种地,我要养上一千匹马,践踏死这世上所有狼子野心。”赵慎的声音轻飘飘的,他仿佛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去,慢慢地转着手里的琉璃杯子,冰冷明艳的光彩照在他的脸上,他看向元帝。
殿中静了一瞬,元帝看着眼前这个慢条斯理说着话的年轻子侄,那一瞬间,影子投在纱笼上,他仿佛看见一匹嗜血的猛兽在仰头嗅着无形的血腥,它有着毒蛇的瞳仁,鹰隼的利爪,狮子的獠牙,它在黑暗中耐心地寻找,在角落里安静地窥伺,等待着□□的那一刻。这是国之重器,也是国之煞器,元帝莫名想起赵氏供奉在上元神宫中的那柄不祥之剑,开刃必见血,不是劈向敌人,就是砍向自己。
元帝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寒意,他们真的能够握住这把刀吗?
身后的纱笼中忽然传来一阵东西倒地的声响,元帝回头看去,“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打扮成道童模样的小太监立刻伏跪在地,脸色惨白。
“回陛下,是道祖像坠地了。”
今年九月份时,江州府尹杨庐送了一副道家先祖李耳的画像入宫,从落款以及脚注来看,这画乃是五百年前晋中名画师吴道冠的真迹,吴道冠夜游洞庭湖,忽见一艘小船停在江心,船上有个衣袖当风的老人,两人谈笑一夜,天将亮时吴道冠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一只白鹤徐徐飞过江心,他这才意识到昨晚遇到的那人原来是道祖李耳,他回家后作了这副著名的道祖画像,被认为是道教圣物。
那副画像一直挂在崇极宫,刚刚却忽然震落下来,元帝一听脸色骤变,匆忙起身朝着后殿走去,“怎么做事的?”他喝退那群抖若筛糠的黄门太监,弯下腰从地上毕恭毕敬地拾起那副珍贵的画像,轻拾去上面的尘埃,“真是亵渎神灵!罪过,罪过!”
待画像重新悬挂好,一直默诵着《太上无极心经》的元帝这才稍微缓和了神色,他扭头吩咐黄门:“这三日我不服食水,留在这殿中打坐告罪,你们这帮蠢物不必进来伺候了。”
“是。”
赵慎刚刚跟着元帝进来,他抬头看向那副尊贵的道祖画像,又看了眼元帝,元帝头戴着香叶冠举着三炷香正朝着道像举拜,洞彻的烛光中,那张乍一眼看去年轻白净的脸上,原来也爬满了无数皱纹。
元帝想起赵慎还在,缓和了声音,“你先回去吧。”
“是。”赵慎隐去眼中的光。
赵慎离开皇宫,他没有骑马,改坐了马车,那匹凶神恶煞的黑骊驹气宇轩昂地跟在后面。赵慎支着下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忽然无声笑了下,带着些嘲讽。
前面是朱雀街,大雪落满了朱雀台,赵慎抬起两指揭开帘子望了一眼,眼神平静。
元和二十三年春,愍怀太子娶了卫家独女卫文君,第二年两人诞下长子赵乾,皇长孙三岁识千字,七岁辩文理,见者无不称奇,从长相到性格,他与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实在是太像了,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还有那双漆黑的眼睛,清澈仁和,说话时生出光来,让人想起落着桃花的镜湖。
愍怀太子非常喜爱这个儿子,给他取名乾,寓意是太阳,泽被万物、光芒万丈。他上哪儿都带着这个儿子,骑马、打猎、访客,父子俩形影不离,他为他请来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教他识文断字,又教他治国安邦之术。太子妃说小孩子听不懂,太子每每就笑着说:“我解释给他听,他都听懂了。”
那时朝堂庙堂风云诡谲,但太子府中始终风平浪静,赵乾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长孙,母亲总是担心他会被溺爱惯坏了,但他却完全没有沾染纨绔的习性,十岁时他和太傅在望江楼中坐而论道,一向不苟言笑的太傅季少龄感慨道他与他的父亲小时候一样,是个仁慈优雅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