愍怀太子自焚而死,太子妃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故人,送走孩子前,她微微颤抖着手,摸着长子的脸对他说,“保护好你自己,还有你弟弟。”
赵乾含着眼泪点了下头。
赵乾让黄门太监季元庭带着两岁的弟弟离开,他独自一人跟着接应的斥候来到黄州,在那里他见到了母亲所说的那个可以信任的人,出乎他的意料,等在那儿的不是他外祖父家的人,而是他的四叔,广阳王赵启。
下着滂沱暴雨的夜林中,浑身是血的赵乾坐在马车上,手中抓着黑色的缰绳,与前来救他的人对峙。
“你的母亲她……”
“死了。和父亲一起在朱雀台自焚而死。”
“你的弟弟呢?”
“也死了。”
对面的人深深地叹气,“跟我走吧。”
“窝藏罪太子遗孤,这可是送命的事情,四叔为何要帮我?”
“我与你的母亲……”对方像是仔细地斟酌了,“是故交。”
赵乾盯着对方看,他并不信任对方。
“我会为你安排好一个新的身份、一张新的面孔,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孩子,广阳王府的世子。”
十五年过去,言犹在耳。
马车迟迟地行驶过长街,绑着绷带的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赵慎垂着眼沉思,一整块漆黑的瞳仁泛着点幽光,像淬火的金。
过了会儿,他又想起另一件事,眼神柔和起来。话说那孩子怎么会出现在盛京?不得不说,确实吓了他一大跳。
元帝赵徽此人,虚伪、愚蠢、堕落、毫无用处,但他曾经有句话说的很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是骨肉血亲。
赵慎记得他当初无奈之下将弟弟交给黄门侍郎纪元庭,后来这两人就丢了音讯,直到三年后,一封来自京州的密信忽然通过旧的暗哨寄到他手中,他收到信后立刻暗中带着四个大夫去了一趟京州,当时他十五岁,身边危机四伏,做这事冒的风险极大,甚至很可能会丧命,他本不该留下任何痕迹,可当他听说那孩子的病情后,他实在不放心,没忍住站在门口张望了两眼,谁料那孩子竟然看见了他。
好在纪元庭很快随机应变,说他是神仙,那孩子病得迷迷糊糊,也真的相信了。
他仔细地打量着那孩子,他长大了一点,五官长得像母亲,其中眼睛又像父亲,那是他的手足,是他的血亲,他们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血,身上背负着同样的宿命,他们同血同源,一脉共生。
他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父母留给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也是最重要的东西了,别的他一样都没保住。
他转身离开时,那孩子忽然出声喊他,那一瞬间,他心头涌上无限酸楚,却不能说一句话,他抽出身上携带的笛子,抬手吹了支曲子,一直到那孩子睡了,他才低声问季元庭,“他如今叫什么名字?”
“李稚。”
“好名字。”
第18章
谢珩从尚书台出来后,他没有回谢府,对裴鹤道:“去一趟国子学。”
李稚上午得罪了广阳王府,回到国子学后一直心绪不宁。他在盛京待了快小一年,有关赵慎的传闻也听了不少,盛京官员一听见这名字脸色就变,用来形容他最多的几个词是:滥杀无辜、喜怒无常、残暴嗜血。
正常人做事没这样的,赵慎是真的随心所欲,对他而言杀人如吃饭一样随便,物以类聚,围绕在他身边的鹰犬也都是些恶棍、疯子之流,这帮人早就声名在外。
这种人一般不会对小人物的得罪耿耿于怀,因为大多当场教训完了,不太会专程寻仇,除非是得罪狠了,为了一件黑色的衣裳应该不至于。对这种疯子毫无办法,李稚只能告诫自己留个心眼避开他,真有第二次他怕是没今日的好运气了。
这次真是多亏谢珩出手相救,李稚心中正想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登门拜访。恰好贺陵此时不在,李稚作为学生起身出门帮老师接待客人,一走进庭院他看见对方愣了下,“谢大人?”
刚刚他还想着的人,这会儿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谢珩问道:“你老师出门了?”
李稚回过神来立刻道:“老师上午出了门,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大人您怎么来了?”又道:“大人您快请进。”
话音刚落,正巧贺陵慢慢踱回国子监,他站在堆雪的牌坊下,望着不远处那有几分熟悉的背影,“谢中书?”
谢珩闻声回头看去。
四方的堂屋中。
琥珀色的挂席卷了一半上去,庭院中的雪景仿佛是一卷屏风画,贺陵与谢珩在屋中对面而坐。李稚作为贺陵的学生在一旁侍茶。
梁朝师生规矩重,仅次于君臣之礼,老师等同于父亲,老师会客时学生如果在场,就要立在一旁伺候。贺陵虽然不讲究这些,但每次会见重要的客人,他都会带上李稚,他这个学生出身不好,做老师的也只能多照顾点,帮着递递拜帖。
贺陵心性高,对谁都是一副严肃冷漠的样子,可面对谢珩却多了几分温和之色,“谢中书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是有何事吗?”
“实不相瞒,我今日来确实是有件事想要和贺大人商量。”
“哦,是什么事?”
“我想要向先生借一个人。”谢珩说着话将视线投向一旁正在沏茶的李稚,李稚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一怔。
贺陵看出来了,“中书莫非说的是,我的学生李稚?”
“谢府正在主持编纂《金陵实录》,缺一个掌章奏文牍的典簿,我有意想要他请过去。”他看着李稚道:“不知你是否愿意在谢府任职?”
李稚哪里敢说话,这会儿他人都要傻了,“我……”他下意识看向贺陵,贺陵笑道:“谢中书问你话呢?你该回他去或是不去,拿眼睛瞧我做什么?”
李稚忙放下手中的杯盏,重新看向谢珩,“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谢珩转开视线望向对面的贺陵,像是在问他的意思,贺陵道:“学生愿意,当老师的也没有拦着的道理,何况还是个好差事。”说完又对李稚道:“以后你每隔五日送一篇策论过来,别的事情便免了,谢中书看重你,你今后好好地为谢府当差,不要出什么岔子。”
“是。”
谢珩道:“看来这事就这样说定了。”
李稚点点头,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看,“嗯。”
贺陵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当初李稚还是谢珩推荐到他这里来的,若想要李稚过去当差,谢珩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了,根本没必要当众亲自登门拜访,他如此隆重而正式地将人请过去,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从此李稚是谢府身份尊贵的门客,他为谢府当差,身上有谢府的蔽荫。
尽管典簿的职阶不高,但这桩差事所代表的政治意义却是非凡。贺陵虽然不知道谢珩为何忽然决定这么做,但于情于理这都是好事,他自然不会反对,帮着成全了这场礼遇高才的戏码。
李稚也明白过来了,他刚得罪广阳王府,谢珩这是在给他庇护,他心中震动,看着谢珩说不出一句话来,谢珩也在望着他,冬日的暖阳照进来,他静静地坐在那片水色辉光中,眼神温柔和煦。
李稚送谢珩出门,他低声道:“多谢大人。”
谢珩道:“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同我说。”
李稚点头,“是。”
马车停靠在台阶前,谢珩原本该走了,见这孩子一直盯着自己,又停下来,“我时常觉得,国子学所在的这座园林要远胜过盛京其他园林建筑,这里的雪景被列为《金陵实录·风物志》第一篇,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稚想了下,“因为这座园林是三百年前堪舆名家齐灏所筑?”
“并不全然是这样。”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片园林中有许多珠玉一样的年轻人,从他们的身上能够看出这座千年古都的气数。”谢珩语气温和,“我很高兴看见他们有这样的风貌,衷心希望他们木秀于林,不被摧折。”
李稚的眼睛刷得亮起来,眼见着谢珩要转身离开,他忽然开口喊道:“大人!”
谢珩回过头去看他。
李稚却没了声音,终于他抬起手,低声道:“恭送大人。”
谢珩望着站在雪里朝自己行礼的李稚,他莫名多站了一会儿,李稚抬起眼睛看他,双方视线交汇的一瞬间,谢珩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光,大约是因为太过激动,对方完全忘了掩饰,谢珩看见了一双极亮的眼睛,像明月从漆黑的海上升起来,那双眼中带着崇拜、带着感激、带着热烈的深情,被盯住的一瞬间,连他都下意识地顿了下。
李稚一直用那眼神望着谢珩。
谢珩轻声道:“回去吧。”
“是!”
第19章
傍晚时分,徐立春来到湖心亭,谢珩正一个人在亭子中下棋。
“大公子,尚书台刚传信过来,他们定下了新任吏部尚书人选,是吏部侍郎汪循,那边想要再问问您的意思。”
自文晏因玩忽职守被革职下放后,吏部尚书一职已经空置了小半年。这两年吏部大大小小的风波不少,尚书台的大人们其实也颇为头疼,原本这人选早就该定下的,不过前阵子不巧撞上谢府的丧事,就一直搁置下来。
谢珩在听见“汪循”这名字时,眼中浮过波澜,“这是他们自己定下的?”
徐立春点了头,“是士族一齐推出来的。如今吏部这情况,能挑选的余地本就不多,汪循是吏部老人,门第出身也看得过去,他自己已经看准这个位置,听说这阵子他在尚书台上下打点,大家也都认同他。”
“你觉得如何?”
“汪循从前在老大人手底下当过差,我记得他办事还算妥帖。”徐立春说的老大人是谢珩的父亲谢照,前些年谢照还没退仕,官任丞相,汪循在他手下当过多年的中府令,也算是熟面孔了。不过自谢珩执掌谢家后,一朝天子一朝臣,谢珩没再启用过他,算是没有跟上谢府新旧权力更迭节奏的那批老人之一。
徐立春觉得这人选还算合适,不过他很快注意到谢珩没有说话。
“大公子是觉得不合适吗?”
“既然尚书台已经定下了,又是士族众望所归,那就是他吧。”
徐立春在谢府当了四十多年的管家,已经生出了一颗玲珑心,鬼神的心思都能揣摩几分,但他没能从年轻的家主脸上看出任何东西,“是。”
谢珩继续望着那盘下了一半的棋,单纯看他的背影,会觉得他像个与世无争的隐士,或是不问世事的高门公子,但唯独很难让人联想到掌着东南生死、翻手云雨的顶级权臣。究其原因大概是他本就不像权臣,那只手中掌握着力量,却从不滥用,这是徐立春跟了谢珩这么久以来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一点,他从没见过第二个能做到的人。
这是一种神性。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徐立春脑海中想到那位走到哪里都自带腥风血雨的广阳王世子,“说起来广阳王世子此次入京倒是风平浪静,前阵子他忽然去了一趟尚书台,把那些大人们吓坏了,结果只拿了两封没用的档册又走了,像是故意吓唬人。”
“他近日在做些什么?”
“听说是日夜流连在淮河两岸的歌姬坊。”徐立春并没有特意派人去盯着,因为没有必要,那位广阳王世子行事很高调,走到哪里人群就作鸟兽散。
“赵慎,”谢珩忽然停了一下,“这个人的眼神不对。”
徐立春是第一次听见谢珩如此慎重地点评一个人,他想了下,“从前闲来无事养过一阵子黄州鹦鹉,同样的品种,同样的食水,有的文静,有的活泼,其中有只黄白花色的爱攻击人,喂养不熟,有天它将其他鹦鹉全都咬死了,不缺吃喝也没谁招惹它,我后来想想,大约是天性吧,人也一样,有的人生性嗜血好斗,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也就是所谓的疯病了。”
“让裴鹤多留意。”
“大公子是觉得他会闹出新的风波?”
“猛兽忽然安静下来,是因为什么?”
徐立春沉默一会儿,“它已经找到了猎物。”
徐立春想到猛兽的凝视,在扑杀的前一刻,猛兽是最安静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只有它和它眼中的猎物。他终于察觉到此事的严重性,“我会叮嘱裴鹤。”
谢珩没再说什么,过了会儿,他似乎想到什么,“那孩子最近怎么样?”
徐立春还在想广阳王府世子的事情,一下子没听懂。
谢珩看他一眼,徐立春忽然反应过来,笑道:“大公子说的是李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