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梦呓般道:“我真的很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心里面都是你。”他似乎真的感受到了心脏的抽搐,一块双眼睛难过地看着谢珩,“你总是离我很远,我只能躲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你,但是你又离我很近,我的心里面全都是你。我心里很难受,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谢珩眼神动了下,掌心摸着他的头发,低声道:“没事了啊。”
李稚目不转睛地看着谢珩,眼睛微微发红,好久也没有再说话。
谢珩估不准李稚现在到底有几分清醒,问他:“还认识我是谁吗?”
“你是神仙。”李稚的嗓音很轻灵,像是变回了一个小孩子,“我生病了,你是来救我的。”
谢珩的眼睛蓦的深了深,“你生了什么病?”
“心里很难受,是心里生病了,胃也疼,还有头,头也很疼。”
谢珩放下了手中的药碗,抬手去试李稚的额温。
对方抬起手时,李稚只觉得刹那间有温柔的风迎面吹来,与前尘旧梦一模一样的气息,让人莫名想要潸然泪下,“你……”后面的话低不可闻。
谢珩道:“什么?”
李稚低声恳求道:“你能够抱我一下吗?”
谢珩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漆黑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抬起了手。
李稚感觉到对方的手掌放在了他的后脑勺处,轻轻地推了下,眼前波光浮动的画面刹那间分崩离析,他只觉得自己被拥入了一个前所未有过的美梦之中,一下子浑身都软了,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他被紧紧地包裹在温柔浪潮的中心,魂魄在头晕目眩中骤然幻灭,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却又觉得全世界都爱着他,他简直是彻底呆住了,连自己什么时候躺在了床上都不知道。
谢珩右手撑在了枕头旁的暗绿色的枕巾上,低头观察着身下的人,两个人在昏暗中对视着,在对方抬起手抱上他脖颈的时候,他一双黑色的眼中生出潮水般的光亮来。
“睡吧。”
李稚听见那声音轻盈落在了耳边,眼前的画面也随之模糊了起来,好像真的做了一个幻海浮生似的美梦。
谢珩一直低头看着李稚,等他彻底睡熟了,他才轻托起李稚的头,将自己的手从底下慢慢地抽了出来,他给李稚盖上了被子,顺手轻掖了下被角。他坐在床边继续看着他。
李稚下意识朝着他的方向贴靠过来,一个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谢珩刚想帮他捡起来,却在看见那东西的一瞬间停住了视线。
那是一枚金青色的花符,两指长宽,里面封着早已经干枯的白荣和兰草。
谢珩从地上拾捡起这枚熟悉的花符,脑海中记起了一件事。
梁朝每年三月三会有踏青节,这是个盛大的节日,地位仅次于上元、除夕,在这一日盛京城中会举行隆重的游神春祭,所有人无论男女都要佩戴花符祭祀青帝,许多世家大族甚至会把祖祭放在这一天。今年的三月三,谢府宴会结束后,他无意中看见李稚从他的席位上捡起了什么东西,被他发现还吓了一大跳。
手指一卷,将那枚花符轻轻地握在了手中,谢珩重新看向了熟睡的李稚,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李稚次日中午醒来的时候,宿醉让他头晕眼花,他闭着眼下意识翻了个身,抬手去按自己的额头,却忽然闻到了一股很令人安心的气息。这是……他看了眼床褥,忽然他抬起头观察了下陌生的房间,房间中并没有人,案上点着一炉安神香,片段的记忆逐渐回流到了脑海,李稚仿佛是被雷了劈了一样,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他脑子里那些画面……是做梦吧?
李稚下意识出了一脑门的冷汗,人也瞬间清醒过来,刷一下从床上起身。
第28章
长廊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天又冷了些,通连着水榭的长厅中,谢珩正在与徐立春商讨谢桓两家婚事的细节,黑湖石的茶案烹煮着一壶雨前茶,一旁是拆了封的文书。
凌乱的脚步声从堂屋中响起来,竹帘被一只手揭开,一个身影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忽然他又猛的刹住脚步。
谢珩回头看了眼,他对徐立春道:“就暂定这样吧,你先下去吧。”
徐立春自然也注意到李稚是从谢珩的寝卧中走出来,他眼观鼻鼻观心,说了声“是”就转过身退了下去。谢珩重新望向了李稚,“醒了?”
李稚听见他对朝自己说话,心莫名抖了下,他的手还抓着那席竹帘的边缘,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谢珩问道:“你是要一直躲在后面吗?”
李稚这才慢慢地松开了手,他朝着长厅中走了过去,“见、见过大人。”他甚至都不敢看对方的脸,只说了一句话,立刻低下头去。
“坐吧。”
李稚拢着衣摆在案前坐下,迟迟没有听见说话声,他尝试抬起头看了一眼,却正好对上了谢珩打量他的视线,他一下子僵住了,“大人,我……我昨晚喝多了,我不是有意、有意冒犯。”
谢珩问道:“睡得还好吗?”
李稚微微愣了下,“还、还好。”
谢珩抬手随意地沏了一盏茶,道:“我有一位长姊,名唤谢灵玉,年长我十二岁,多年来居住在晋岭,她与我是一母所生,我父亲一生没有纳妾,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因为子嗣单薄,后来过继了谢玦到自己的名下。”
李稚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和自己说这些,却也不敢打断他,安静地听着。
谢珩继续道:“十七年前,我的这位长姊嫁给了晋河王氏大公子王珣,夫妻两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可惜好景不长,两人成亲不久之后,晋河王氏卷入了红雀台案,父亲逼着长姊与王珣和离,她誓死不从,四处奔波为王氏伸冤,王氏满门株连弃市,她自此独居在晋陵,长伴青灯古佛,再也没有回过谢家。”
“谯洲桓氏与谢氏是两姓姻亲,桓家大公子桓礼与我同龄,我们既是表亲,也是多年好友,晋陵位于青州,我曾托他照顾长姊,两人日久生情,他从少年时起,心中思慕我长姊,一转眼蹉跎了十七年,他这回向谢家提亲,我父亲大喜过望,我长姊的婚事多年来一直也是他的一桩心事,如今有了个好的结果,谢桓两家都很看重这桩婚约。”
李稚终于反应过来了,“所以那桩婚事是……”
“是我长姊与桓礼的婚事,虽说暂时定下来了,但许多事情还要仔细商议,所以一直没有对外宣扬。”
谢珩心中知道,他这个年纪还没有娶妻在士族中确实罕见,每一年盛京都有他要娶妻的小道消息在风传,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闹得沸沸扬扬,桓氏那位四小姐是这两年传得最多的,无非是因为她刚好到了适婚的年纪,这回又撞上了谢桓两家的婚事,这说法便又传开了,一个误会而已。
谢珩随手将沏好的茶摆在了李稚的面前,李稚刚开始还没有察觉到哪里有不对劲,下一刻猛然意识到,谢珩刚刚这番话是专门在向他解释?
李稚心中想,他为什么……没有骂自己啊?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些碎片似的画面,暗绿色的帘帐轻轻晃动着,谢珩将他拥入了怀中,两人一起躺在了床上,那种令人头晕目眩又浑身发软的感觉让他记忆犹新,他心头一跳,莫名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谢珩看。
谢珩道:“昨晚你喝醉了,我有句话你怕是没听见,昨天我的话说重了些,我原只是提醒你一句做事要多用心,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让你不用这两日过来,是想让你在家好好休息两日,你心中不要多想。”
李稚终于低声问道:“大人,您为什么……一直这么照顾我?”
谢珩闻声打量了他一会儿,“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李稚原本眼睛是亮的,其中还带着些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期待,但在听见“孩子”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眼中迅速黯了下去,“大人,我快十九了。”
谢珩笑道:“我知道。”
李稚喉咙中像是憋着口气,忽然间喘不上来了,“我……”
光洁如镜的黑湖石上倒映出雨前茶水的白雾,一切都变得飘飘渺渺,谢珩的眼神有些幽远,他似乎在等着李稚开口继续说下去,但给人的感觉是,他心中早已经预见了他要说什么,李稚从眼神中仿佛得到了一种无形声的鼓励。
李稚忽然起身,他对着谢珩抬手行礼,“大人,我心悦于您!”
一句话掷地有声,终于说了出来,他只觉得浑身都松了一口气。不管对方究竟是如何想的,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没有当真,这一刻他只是想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不是酒醉后的一时胡言乱语,也不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而是他最真诚的一份心意。
完全想通了,他心中也镇定下来,“大人,这番话我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不会说出来,但我今日还是想说,我确实心悦于您已久,当初在宁州府寒天观第一眼见着您,我心中便一直念念不忘,我曾经误以为您是神仙,幸运的是,您并不是神仙,没有转身就消失在深山之中,这两年来我一直觉得,来到盛京是我此生做过的最对的选择,无论您心中是如何看待我,我只是想说一句话,”李稚停了下,“今生有幸,与君相逢,我愿一辈子誓死追随于您。”
说完后,他低下了头。
谢珩静静地打量着他,檐外秋雨还在一阵阵地下着,庭院中谢了一树的花。
一直也没有听见说话声,李稚抬起头看向他。
谢珩缓缓道:“你的这番话倒是让我很难接,你是想听见我说什么呢?”
手叠得极紧,李稚脑子完全是热的,简直比昨晚喝酒完还要热,胸口一股热气冲了上来,他忽然豁出去般道:“我……我想和大人在一起!生生世世也不分开!”
谢珩听见这惊天骇地的两句话的瞬间,他难得也顿住了,确实是只有孩子才能说出来的话啊,他觉得李稚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慢慢道:“生生世世也不分开?”
李稚确实已经昏头转向了,脑子热得完全无法思考,一口气道:“永远在一起,就是生生世世不分开。”
谢珩问他道:“那什么是永远在一起呢?”
“我……”李稚忽然发现他脑子好像不会转了,他低声道:“我喜欢您。”
谢珩轻点了下头,他的语气温和,像是能够安抚人心一样,“你年纪这么小,将来前程似锦,你还没有娶妻,也没有喜欢过别的人,这世上诸多风花雪月你还没有见过,你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一生已经是很漫长的事情了,生生世世更是遥不可及,你真的懂得什么是永远吗?”
李稚这会儿本就脑子乱,一时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但他直觉这回答很重要,他下意识道:“我确定,我确定我心中想要什么,我永远喜欢您。”
谢珩很轻地笑了下,他当然能看出李稚现在慌了神,只知道一味顺着他的话说,“我并不是在质疑你,你不用如此紧张,我只是想说,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要好好地想清楚。”他示意李稚重新在案前坐下。
李稚慢慢坐了回去,呼吸明显很急促,稳都稳不住,他抬头看向谢珩,在对上那双昏星似的眼睛的瞬间,他不动了。
终于,他低声道:“大人……我今天说的这番话,也许您只觉得这是小孩子的奇思妙想,甚至还很天真可笑,我知道您眼中一直把我视作孩子,但其实我真的不小了,在我的家乡京州,男子十六七岁就该娶妻生子了,这些话我在心中已经想了两年了,我今天说出来,并不是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其实我从没敢想过,您会回应我什么,我只是希望您能够知道我的心意,这就已经够了。”
李稚似乎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了,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蠢事,他的表情有些尴尬,还有些羞愧,他似乎已经明白自己被拒绝了,而且更难堪的是,对方压根是把他当成了小孩子,把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的真心话当做了小孩子的笑话,当然说生生世世听上去确实也很好笑。
但其实怎么可能没有仔细想过?少年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无数个夜晚,什么都想过了,最后才会脱口而出这四个字,越是迫切地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却反而弄巧成拙,他有种明明就差一步却被自己的愚蠢生生搞砸了的懊丧感。
李稚缓缓松开了攥着的手,他重新望向谢珩,扯出个笑容来,“大人,无论如何,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我心悦于您,一片真心。”
谢珩一直打量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李稚浑身僵直地坐了一会儿,他轻声道:“大人,那没有事的话,我先告退了。”
谢珩道:“我答应你。”
李稚轻点了下头,“多谢大人,那我……”声音戛然而止,瞳孔一瞬间放大,他猛地抬头看去。
谢珩看着他那副震惊到怔愣的表情,“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李稚一直到离开了谢府,他仍是处在一种迟迟回不过神来的状态中,魂魄似乎从七窍中飘了出来吊在头顶,他走路都感觉脚踩不到实地,看似面无表情镇定自若,实则东南西北都快分不清了,刚出门拐过了街角,一到无人处他立刻停下了脚步,背用力地撞上墙壁,他抬手按着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缓了片刻,又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毫不夸张,当听见谢珩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傻了,“这也是梦?”李稚满眼的怀疑,又一想,他什么梦敢做成这样?
谢珩……他刚说他答应自己?
答应了?
李稚失智地想,他答应了什么?他好像也没有说明白他答应了什么啊!那他是答应了什么?答应……和自己生生世世在一起?
这说法怎么听上去这么蠢啊。
李稚心道:“那他是这个意思吗?”
李稚背抵着墙壁想了半天,忽然笑了声出来,他转过头去看巷子的另一头,脸上的笑容却完全克制不住,他突然刷一下蹲下了身,半张脸用力地埋在了臂弯中,他想要收住笑,唇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就这么蹲在地上半天没动,他忽然抬起头,没有表情地道:“好了,回去了,回去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话,整理着衣服从地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手忽然一把用力地捋过旁边白墙上垂下来的绿藤,雨水和白色花瓣哗啦一声泼了下来,他迅速往前跑了。
在他身后的巷子中,奉谢珩之命前来送伞的裴鹤站在原地看完了全程,抬手慢慢抱住了手里的剑,“他疯了吗?”
“没疯也快了。”
裴鹤看了眼徐立春,“你说大公子心中是怎么想的?”
徐立春轻摇了下头。
第29章
深更半夜,杨琼正躺在床上睡觉,当迷迷糊糊地听见拍门声响起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他抓了件单衣,披头散发飘到了门口,拉开了院子的门,眼神呆滞地看着出现在他家门口的李稚,他又下意识看了眼黑透的天,“你怎么来了?”他记得这个人现在住西城,而这里可是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