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看着他,“大人,您不会出什么事吧?”
谢珩反应过来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不由得失笑,“你担心我会和王珣一样?”
李稚本来就善于自己吓唬自己,一共情脑子里就停不下来,紧挨着还不够,他抬手一把抱住了谢珩,似乎要这样才能稍微放心下来。谢珩看着他这完全是孩子气的举动,心想确实是会撒娇,现在也丝毫不怕自己了,抱过一次后就要一直抱着,他抬手抚上了这孩子的背,“好了,别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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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抱紧了他不说话,“大人,我……我会护着你的,不会有这种事情。”
谢珩抚着李稚脊背的手一停,大约是因为李稚自己也觉得这话有点可笑,那声音低不可闻,但是却很清晰,谢珩低下头看去,他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会护着他,还是个这么点大的孩子,他不由得感到有意思,任由他一动不动地抱着自己的腰。
谢灵玉此次入京,一是为了亲自与谢珩说明退婚一事,二是为了来西武桁祭拜,两件事一结束,她就打算重新回青州了。她原本也没有想在盛京多逗留,离开这里太久了,回来觉得处处都很陌生,青州虽然荒凉,但却更有一种归宿的感觉。
回京这一趟,她是真心地觉得谢珩这些年不容易,这座老宅中原本熙熙攘攘,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的门庭了,祖父不在了,母亲不在了,她一到家就想走,甚至连谢照也搬去了东山,家中的侍卫全是陌生面孔,她粗略一算,上一代的那些人应该是年纪大了回乡去了,看徐立春如今也是两鬓发白,就知道岁月确实不肯饶人。
谢珩从十二岁孤身来到盛京,目送着所有人逐渐离去,这些年来,他心中大约也是孤独的吧。都说这座千年古都有着无尽的繁华风流,可她却觉得这座城像是一个牢笼,里面关着权力的野兽,每一条街道都充斥着血腥味,清凉台的士族高门家家户户大敞着门,像是一张张血盆大口,这座城是真的会吃人,不明所以的人蜂拥而至,而真正明白其残酷的人却只想着逃离,逃到山上去,逃到乡下去,当一个隐士或是道士,再或是个清静的寡妇。
谢灵玉离开盛京前,她去向谢珩辞行,却意外地又遇到了那个孩子,湖心亭里只有他一个人,在默默低身收拾着东西,谢灵玉观察了一会儿,这孩子二十不到的样子,其实也不算小了,样子文文静静的,来去两个回合,就把所有的文书整理好了。
李稚一回头,正好看见望着自己的谢灵玉,按着桌案的手停住。
谢灵玉对着他很轻地笑了下。
李稚忙起身收拾好衣服,走上前来行礼,“夫人,您是找谢大人吗?他刚刚有事出去了。”
谢灵玉道:“这倒是不巧,我原是来向他辞行的。”
李稚一听,“夫人您要离开盛京了吗?”
谢灵玉道:“事情已经了结,我想着还是尽早回青州去。”
既然谢珩不在,谢灵玉就想着等他回来,多待一会儿也无妨,她走进了亭子。李稚帮她沏好了茶。谢灵玉对这个孩子印象不错,生了些与他聊聊的心思,问他道:“你在谢府当差多久了?”
“一年多了。”
“年纪多大了?”
“今年十九。”
十九岁,多好的年纪啊,谢灵玉在心中想着,她又打量了两眼李稚,“听口音你是外乡人,你与谢大人是如何认识的?”
李稚将他是如何进入谢府的事情说了说。
谢灵玉心中有了数,“原来是这样,广阳府那位世子我倒是也有耳闻,确实是暴虐无道的性子。”广阳王府位于雍州,同为西北三镇之一,谢灵玉在青州听说过他们家那位世子的事迹,这阵子赵慎沿着雍阳关狩猎,动静闹得不小。
李稚显然很喜欢谢灵玉,怕她等得寂寞,就陪她说了会儿话,尽挑着些高兴的事情说,谢灵玉心想这孩子挺有意思的,难怪谢珩喜欢他,这孩子的眼神清澈又干净,一看就知道没有经历过人间的疾苦,心中满是热忱,和这样的人待在一块,自觉地很轻松,你不知道他莫名高兴些什么,但确实就是容易跟着他高兴起来。
少年不知愁滋味啊。谢灵玉这些年避居青州,很少与外人打交道,多说两句话就感到没来由的心累,却意外的与李稚聊了很久,她能够看出来李稚有意想要让她高兴,这点小心思尤其的可爱,她也不点破,两人不知不觉地聊到了午后。
谢灵玉起身前对着李稚道:“你是个好孩子,好好跟着你家大人做事,将来会有好前程的。”
“是。”李稚点了下头。
谢珩傍晚才回府,谢灵玉去向他告别,谢珩看出她心意已决,没有多留,“我派人护送你去青州。”
谢灵玉道:“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谢珩似乎想要多说句什么,但最终仍是什么也没有说。
谢灵玉在当时并没有领会到谢珩眼神中的意思,直到她离开了盛京,留宿在驿馆中,深夜有人敲响了楼下的大门,她看见那门口浑身披雪的年轻人,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又回想起谢珩的眼神。
门外站着的青年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右手中牵着一匹黑骊,身上裹着黑绒的披风,风雪呼啸,檐下的灯一晃又一晃地撞在门楣上,他抬手摘下了落满了雪的黑色兜帽,眉目清俊舒朗,对着她笑了下。
桓礼,谯洲桓氏大公子,她那婚约上的未婚夫,或者又说是,她的表弟。
当年得知王珣去世后,她拦下了想要自尽的陈钰,两人回到了青州守着王家的祖宅,从此再没有离开过一步。晋河王氏退出历史舞台后,接手青州的是谯洲桓氏,谢珩知道她一个弱女子孤身留在青州不容易,暗中托桓礼多照顾她,这些年桓礼从没有明说,但谢灵玉清楚他在背后默默帮了自己不少,她不是怨恨命运不公就迁怒身边人的性子,两人认识了快二十年,哪怕只是偶尔见面也熟悉了。
谢灵玉回京这一趟故地重游,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些前尘往事,此时乍一眼看到桓礼,不自觉地也生出些平时没有的感慨,当年她刚去青州,这孩子才十二岁,和谢珩同龄,一年年地看着倒没觉得有什么,这样一看,原来这孩子长得这么大了。
谢灵玉道:“是你?”
桓礼道:“我正好在宁州办事,婚约的事情,谢珩写信都告诉我了。”
谢灵玉道:“这事是我父亲误会了,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
桓礼道:“没有,是我没考虑周全,说起来这其实是我的错,谢珩同我说清楚了,这事我来处理就好。”又道,“我听说你正好要回青州,我来送送你。”
谢灵玉看了眼他这满身的雪,宁州与盛京虽然不是相隔得特别远,但也不算近,加上书信寄出的时间,这人此刻能在这里出现,可见是风雪兼程了一路。
她不是愚钝的人,相识多年,对方的心思她自然也有所察觉,桓礼十六七岁时,清明时节她去王氏祖坟祭拜,少年跟着她一起去祭奠王珣,那句脱口而出的“以后我照顾你”让她感觉到了异样,她也是那时才注意到,少年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有些蹊跷。
自那之后,她有意地保持了些距离,对方也再没有提及过这些事,她以为那只是少年的心血来潮,可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
风雪不断吹打在窗户上,驿馆中倒是安静极了,谢灵玉坐在桌前,门外的青年手中依旧牵着那匹黑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对方将落着雪的披风解下来,简单地搭在了手臂上,谢灵玉注意到他领口大半都掖进了脖颈中,大约是来时风雪太大,衣襟被吹得翻卷进去了。
对方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低头看了眼,反应过来后立刻抬手将衣襟整理了下,他重新抬头看向谢灵玉,不好意思般轻笑了下,他牵着的黑骊忽然轻轻甩头,抖落了鬃毛上的雪花。
他说:“这雪下得确实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谢灵玉道:“是啊。”
作者有话要说:
桓礼:我十六年的暗恋无疾而终,还有比我更惨的吗?
谢珩:这我有什么办法?
哥哥:没事,你也快be了。
谢珩:……
桓礼:从此这条街上,多了两个伤心的人。
第40章
桓礼送了谢灵玉一程,两人一路无话,雪夜的渡口,他看着江上那艘船渐行渐远,孤帆远影直到再也不见。
天将亮未亮,江边钓叟低低地唱着歌,很老的调子,听不太清楚字词,只依稀听见一两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年轻的桓家家主仍是牵着那匹黑骊,一直到天亮了,他回过身慢慢地往回走,身上的晶莹的积雪随之落地。
李稚如今整个人正沉浸在热恋之中,他心中恨不得离谢珩近一点,再近一点,简直要寸步不离才好,他原本是在琼林苑当差,来去跑了两天,他鼓起勇气和谢珩提了一句,能不能调到他身边去,既然是自荐,免不了要把自己吹嘘一番,他是第一次变着花样悄悄夸自己,目的还是求个升职,心中其实也有些不好意思。
谢珩当时正在用晚膳,耐心地听完了他说的,又看了他一会儿,“自然可以。”
四个字刚落下,李稚一颗心顿时像被风吹似的飘了起来,他心中高兴得不行,面上却仍是一副为自己谋算前程的认真模样,“大人,我从即日起一定好好地为谢府当差,绝不会辜负您的厚望。”
谢珩看破没说破,“好啊。”
李稚按捺不住心里的高兴,又怕表露得太明显,会显得他不是那么正派,于是说完便退了下去。谢珩也没留他,李稚一出门后果然没有忍住,立刻摸着鼻子笑了起来,他正沉浸在欣喜之中,连徐立春从侧边走过来都没看见,冬天天本来就黑得早,徐立春穿一身黑跟个没脚的鬼一样,李稚一回头冷不丁得吓了一大跳,“啊!”
徐立春早就看见他偷摸乐个不停,故意走过去的,看李稚果然吓得叫了声,他表情都没变一下,“李典簿,您高兴什么呢?看来是有喜事啊。”
李稚道:“我……没有啊,没有。”
徐立春道:“哦,对了,我刚刚来的路上,见到一只有趣的鸟雀。”
李稚心道“什么东西?”,他对这园子里有什么鸟雀完全没兴趣,但对方看起来诚心诚意地和自己攀聊,他也只能装作有兴趣的样子,“鸟雀啊。”又道,“怎么有趣?”
徐立春道:“我借着黄昏的光,看那鸟雀在枝头蹦蹦跳跳,瞧着很是可爱,我便上前想要仔细瞧瞧它在做什么。”
李稚道:“它在做什么?”
徐立春道:“对啊,它在做什么?我看它在挑挑拣拣,我一过去,它啊捡着高枝扑腾一下就飞了,可不是有趣吗?”一边说一边对着李稚笑了下,转过身继续往庭院中走,留下被取笑的李稚站在原地尴尬了半天。
李稚在心中慢慢想,我凭本事攀的高枝,你凭什么说我攀高枝?美人如花,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仅没有觉得惭愧,反而非常自信且得意的李稚转身就走了,也就是徐立春听不见他这一番腹诽,否则要大开眼界,这好好的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屋子里谢珩将刚刚李稚受到惊吓时的叫声以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不自觉地笑了下。
徐立春进来后,开玩笑道:“大公子,您是没看见那孩子刚刚得意洋洋的样子,您可不能再娇惯着他了,他也就是没有尾巴,若是有该翘到天上去了。”
谢珩道:“你也说是孩子了,孩子的天性而已。”
徐立春道:“玉不琢难成器,凡事若来的太容易,对小孩子而言怕不是什么好事。”
谢珩道:“一个孩子私心想要和喜欢的人多待会儿罢了,没必要往复杂了想,小孩子这样的心性也正常。”
徐立春道:“我倒不是说这孩子性格不好,只是觉得您似乎过分溺惯了些,您要一直把他当做孩子,他可真的要长不大了。”
谢珩道:“顺其自然就好,别磨灭了天性,我之前也在考虑将他带在身边,如此一来许多东西我能够亲自教,到底更放心些。”
徐立春有点意外,“他想要跟着您做事?”
谢珩点了下头。
徐立春确实有些诧异,倒不是说因为李稚的举动,而是谢珩的想法。
他没想到谢珩真的打算亲自调教李稚,栽培是一回事,但如此上心,确实是这么些年来头一回。他跟了谢珩将近二十年,谢珩第一次想手把手地教一个人,谢珩的政治智慧徐立春心中是清楚的,他一直觉得这位年轻的谢家家主不能被简单地称之为政客,如果说王珣那样的将军是国器,那谢珩这样的政客则是真正的国士,运筹帷幄,天下无双,这是徐立春目睹梁朝政坛二十年来的云谲波诡后,再也不会去怀疑的一件事。
谢珩不是贺陵,他从不收门生,甚至连幕僚也不怎么收,寻常人能够得到一两句指点都是天大的幸运,这孩子如今跟着谢珩,只要不是个完全没脑子的傻子,哪怕只是耳濡目染学个样子也足够受用一生。徐立春之前一直觉得谢珩对李稚的喜欢只是一种宠爱,类似养只招人喜欢的鸟雀,或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娈童,但如今看来似乎并不尽然。
徐立春与谢珩勉强算得上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见惯了人心诡谲、世间丑恶的人,谢珩更是天生的冰雪心思,世人都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他们这样的人却清醒如异端,永远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会失控半点。
徐立春知道谢珩喜欢李稚,他也很喜欢李稚,那孩子的性格确实最讨他们这种人的喜欢,单纯,真挚,但他从不觉得李稚能够影响谢珩什么,单看谢珩对待李稚的态度就能看出来,相较于刻骨铭心的深情,谢珩更多的是发自真心地希望那孩子能够高兴,他宠惯着那孩子,予取予求,温柔耐心,确实也就是对待孩子的态度,他对那孩子没有任何要求,或者说也没有任何的欲,望。
徐立春一直是这样想的,直到这一刻,他才隐约意识到他看得窄了,谢珩对李稚的宠爱暂且不提,单从栽培人才来看,谢珩对待李稚确实是要比他想象的要上心,谢珩并不是将李稚看做了一只逗趣的鸟雀,而是真的在为他铺路、为他考虑打算,甚至不是出于“这个人将来能不能用”的角度,而是希望他今后一生顺遂,不辜负这一身的才华。
世间真情难得,无论情深情浅,或者哪怕只是简单的喜欢也很好,今生能够相互陪伴已经是幸事,谢珩比谁都明白那孩子的真心有多可贵,他虽然将李稚看做孩子,但是他从没有轻视过他,给予了全部的理解与尊重。而他也知道,孩子终有一天是会长大的,该懂的事情迟早会懂。
徐立春道:“大公子既然是想将他带在身边,那是想让他做些什么呢?我心里有数,好安排下去。”
谢珩道:“他的字不错,以后帮着整理案牍誊抄文书吧。”
徐立春有好一阵子没说话,这活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这意味着李稚从今日起能够接触到任意的机密文书,尚书台、中书省、谢府来往的书信他全都能够随意翻看,梁朝的中枢要密将对那孩子彻底敞开。徐立春原本下意识还想劝说谢珩要不要再斟酌下,不过很快又想到,谢珩既然把话说出来了,心中恐怕早就深思熟虑过,他于是把话又咽回去,“是,我明日安排下去。”
事情都说完了,徐立春原本是要离开了,却又没有走,他回过身对着谢珩道:“大公子,我多嘴再说两句,您若是觉得不对,那就权当做我胡说,我是觉得,李稚那孩子确实挺好的,只是年纪太小了,人性如此,许多东西若是来的太轻易,便不会被珍惜。您不希望那孩子怕您,但我们的打理人事的都知道,想要治下,敬畏是最不可或缺的。”
谢珩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我知道。”
徐立春其实清楚谢珩心中什么都明白,可他仍是忍不住要念叨,大概唠叨这种事情,确实是上了年纪的人的通病吧,不多说两句不自在。
他起身退了下去。
李稚这边离开了隐山居,却没有离开谢府,他回了一趟琼林苑把东西收拾了下,一出门正好又撞见徐立春,徐立春见他还没走就喊住了他。
徐立春原本是打算明天再给李稚讲讲他的新活,这正好撞上了人,他就随口简单交代了一遍。李稚一听说谢珩打算让自己跟在他身边整理机密案牍,顿时惊了下,他自己就是干案牍起家的,他当然知道这差事意味着什么,他是想要找个内府的活计,但他没想到谢珩会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他,一时连呼吸都有些不稳起来。
徐立春将李稚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交代完事后,笑着道:“大人将这个差事交给了你,说明他心中很看重你,这些年来我可还从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过,你是头一个,可千万别令他失望。”说着拍了下李稚的肩,随即一皱眉道:“怎么这么瘦啊?要多吃点啊。”
李稚点了下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