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春说完转身离开了,李稚一双眼望向隐山居的方向,他原本是打算要回去了,此时却又改了主意。
深夜,谢珩处理完了公事,这个时辰他原是要歇下了,今夜却不知道怎么的没什么睡意,他一个人站在廊下多看了会儿夜雪,天寒地冻,雪花纷飞,他并感觉不到多少冷意,心中思绪沉沉浮浮,终归于一片平静。
谢晁曾经与好友闲聊时说过这样一番话,大意是讲谢家的孩子在情路上多是坎坷,导致他们一生多受折磨,甚至有几个更是英年早逝,在谢晁这一脉,谢照与桓郗两个人少年夫妻情深意笃,结果发妻病逝,谢照终身不娶。谢照有个弟弟名叫谢惔,也是有情衷难解,后来更是入了空山别了尘寰。谢灵玉与王珣,两人一见钟情,而今却徒留谢灵玉终生神伤。
人世间的事情多有不如意的,夫妻情深者少有白头,浑浑噩噩的倒是能够搭伴过完这一生,这人世间一半多的苦楚都来自于人的心中有情,谢晁说完这番话后,又对着友人说起谢珩,说这个孩子难得,是个冰雪的心肠,将来能够远离这些纠结,免受情爱的痛苦折磨,说完仍为谢灵玉伤心许久。
或许是因为最近谢灵玉的事情,谢珩不自觉地在回忆中多想了会儿,过了子夜,他转身回了屋。夜光照在漆黑的乌木地板上犹如静水,不时还有雪影,他没有打算点灯,就这么直接回房间去,刚走进卧室,他忽然停下了脚步,黑暗中安静极了,看不清他的脸色。
“出来。”
在他的身后右侧,一个身影应声从阴影处闪出来,朝着他就迅速扑了过来。
哐一声响,本想要来个惊喜的李稚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腹部传来剧痛,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整个人被踹飞了出去,砰一声撞上了房门,扇形的门拍了他的背一下,他结结实实地摔滚在了地上,“错了!我错了!”他忙抬手护着头,“大人,是我,李稚。”
谢珩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动作顿时停了,他的脚还抵着李稚的腰腹部,“怎么是你?”
李稚有点吓懵了,他差点觉得自己要没命了,感觉到对方的脚移开,他松了口气,随后就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他按着腹部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刚刚那一脚踹得他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耳朵里嗡嗡地震着,完全听不清谢珩在说什么,对方低下身扶自己,他忍了片刻,喉咙里一股血腥味,吐了点血出来。
谢珩扶着他的手停下了,很快起身去把灯点了起来。李稚脸色惨白垂着头,站都站不起来,大约是知道自己犯蠢在先,有点怕挨骂,也不敢看他,很快地擦掉了嘴角的血。谢珩一看心中就全明白了,“还起得来吗?”他重新扶住了李稚,“好了,先起来。”
“没事,我……”李稚努力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起来,但腹部那一脚实在是太重,踹得他整个人都蜷曲了,他稍微一动就疼得浑身直抽。
谢珩看出他的异样,索性将人捞了起来,抱着他在床上放下,“躺一会儿,我找个大夫过来。”
李稚忙拽住他的手臂,“我没事,不找大夫,我好了!”
谢珩看他整个人都要吓得弹坐起来,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臂不放,他只能重新坐回床上,伸手捞住了他,顺势握住了李稚的右手,帮他简单地看了下脉。
“大人您还懂岐黄之术吗?”
“从前了解过,算不上精通。”谢珩松开了李稚的手,转而覆上了李稚的腹部,“是我没留意,该想到是你的。”
李稚已经缓过劲来了,一听谢珩没有骂自己,先是愣了下,安静地躲在他怀里没再动。
谢珩解开了李稚的带钩,将外套褪下来,揭开衣服看了眼,他没说什么,手轻轻覆上去帮他揉了起来,李稚顿时睁大了眼睛,只感觉到那只冰凉修长的手地贴着自己的腹部,过了会儿却又温暖起来,那种断肠似的疼痛感真的减轻了不少。
控制不住的,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只手上。
李稚道:“大人,您怎么不骂我啊?”
谢珩还在想这孩子在想什么,半天也不说话,“我骂你做什么,我把你打伤了,这是我的错。”又问道:“好些了吗?”
李稚愣愣地道:“已经好多了。”
谢珩道:“还是找个大夫看看,我刚看你咳血了,别落下病根。”
李稚道:“不,没事,我真的没事,我已经不觉得难受了,”他抓紧了谢珩,“我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谢珩道:“你害怕看大夫?”
李稚是过了会儿才道:“没有,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我没事了。”他确实是觉得没必要,这大晚上兴师动众地找个大夫也挺麻烦的。
谢珩依旧是抱着他,怕他着凉,扯过了被子轻披在了他的身上,手继续帮他轻轻地揉着腹部。
李稚躺在谢珩的怀中,试着找了个话题,“大人,您不是个文官吗?我怎么觉得您的力气不像是文官。”
谢珩道:“我出镇过豫州,兼领过江州牧。”
李稚心道难怪,豫州牧与江州牧,都是正儿八经的武职,他顿时有种自己刚刚在找死的觉悟,“大人,我遇到了徐大人,他同我说了您让我跟着您做事,我就想着回来再找找您,我看您一直在处理公事就打算在屋子里等您,我本来是打算给您一个惊喜的。”
和谢珩心中猜的差不多,谢珩也没说什么,只问道:“还疼吗?”
李稚摇了下头,声音莫名轻了下去,“不疼了。”
谢珩低头看他一眼,低声道:“没事了。”
第41章
腹部的疼痛缓解后,李稚躺在谢珩的怀中,听着他在耳边说话,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安心感,还有些隐隐的开心,感觉到那只手继续不轻不重地帮他揉着,他心中升起个神奇的念头,觉得那一脚挨得还挺值的。
谢珩看见他写在脸上的表情,“在想什么?”这孩子怎么遇到什么事都能笑起来。
“我觉得挨这下好像还挺值得的。”
“怎么会这么想?”
李稚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这种事情一样,埋在了他的怀中,“如果能够一直这样,我觉得每天打一下好像也没事。”年纪轻轻,懂不懂事另说,但话里行间硬是有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觉悟。
谢珩听懂了他的意思,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顺手揉了下李稚的脑袋,“一天到晚说些傻话。”
李稚听他这么说,好像有只大手搓了把他的心脏,莫名更加躁动不安,胆子也更大了,“要是大人能够一直抱着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死也无所谓了。”
谢珩觉得他这小小年纪,这些不着调的话到底是跟谁学的?“你不受伤,我也会像这样对你好,不要这样想,身体是第一等重要的,要照顾好自己。你若是很喜欢我抱着你,我可以一直都抱着你,这本来也没有什么。”
李稚闻声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出奇,也不知道为什么,谢珩明明只是普通语气,可落在他耳中,他却好像听到了不得的情话一样,恨不得要即刻扑上去死死抱着他才好,这样好的一个人啊,竟然是他的,他自己都觉得不敢置信。
谢珩确定李稚没有什么大事后,也稍微放下心来。
李稚道:“大人,我听徐大人说,您打算安排我跟在您身边整理文书。”
谢珩道:“是,以后交给你的文书你都可以翻阅,有不懂的地方拿来问我就好。”
李稚道:“大人,您真的如此信任我吗?”
谢珩看了他一眼,少年的眼神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他道:“我相信你能够做好。”
李稚对着那双昏星似的眼睛,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爱意,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大人,我绝不会让您失望。”
谢珩觉得这孩子忠诚得像是个对着神明起誓的信徒,那神色仿佛只要他做不到自己所承诺的,立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低声道:“尽力去做就好了,别多想。”
李稚点了下头。
谢珩看他脸上确实没什么疼痛神色了,收回了帮他轻揉着腹部的手,“夜深了,你身体也不舒服,今晚留在这里睡吧。”
李稚立刻道:“真的吗?我可以和您一起睡?”
这张床确实是谢珩平时睡的,他原想着让李稚留在床上睡,他自己去侧居,可李稚这话一脱口而出,他立刻明白了这孩子在想什么,于是把没说完的话又收了回去,“可以。”
他话一说完,就看见李稚的一双眼睛忽然间亮得能够照出光来,完全看不出之前受伤时的虚弱感,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的神采奕奕,连谢珩也不由得顿了下。
李稚觉得他现在哪里也不疼了,腰腹不疼了,头也不晕了,原地能够直接跳起来,嘴角不自觉上扬,他也就是拼命克制着,否则简直能够笑死在这张床上。他立刻低头简单收拾了下,脱了衣服,只穿着中衣躺了回去,拽着被子往内侧挪了下,给谢珩腾出了个外面的空位置,然后他抬起头,睁着晶亮的眼睛盯着坐在床边的谢珩看。
谢珩看着他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在看到李稚二话不说迅速脱衣服的时候,他就有些难得的怔住,没说完的话也说不下去了,他慢慢又打量了李稚一眼。
李稚不明白谢珩为什么没动,忽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挪腾了两下,将自己身上的被子分过去一大半,手拽着被子掀开了一角,示意谢珩可以快些睡下了。
谢珩看了对方那副掩饰不住期待的表情,终于极轻地笑了下,他低下身伸手从床边捡起李稚刚刚脱下来就丢出去的衣服,一件件整齐叠好放在了床前的乌木立架上,顺手熄了架上的灯烛。
然后他去解腰间的玉带钩,在他的身后,李稚趴在床上,一边下意识屏着呼吸,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屋子里只有从窗外照进来的微光,雪天的夜光比平时要亮些,他看见谢珩将腰带解下来,脱了金青色的圆领衫,也全都一一叠放在木架上。
谢珩道:“睡吧。”
李稚感觉到谢珩躺在了自己的身边,床微微陷下去一些,他被那两个字撩动了下心神,好半天也没说话。
李稚穿着中衣躺在被子里,他没有丝毫的睡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了,他仍是在一动不动地侧躺着打量谢珩的侧脸,墨绿色的床帘昏昏暗暗的,夜光从窗户照进来,帘子上仿佛浮动着幽幽的水光,他像是对着一副画似的,看得直出神。
又过去了半个时辰,他眼中还是清明一片,他心想谢珩应该已经睡了,忍不住朝他靠近了些。
谢珩从来没有与人同床共枕过,他睡眠本就浅,稍微有杂音就无法入睡。枕边的李稚一直盯着他,呼吸声时不时乱一阵子,或者是被子窸窸窣窣动两下,他根本无法入睡,于是只闭目养神而已。
李稚刚一靠过来,谢珩就察觉到了,过了会儿,又靠近了些,就这样安静了良久,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慢慢地环抱住了他的腰,李稚的脸贴上了他的肩,明明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脸,但就是能知道他在暗自高兴。
谢珩没有睁开眼睛。
片刻后,左侧有均匀平稳的呼吸声传来,谢珩低下头看向终于睡着了的李稚,静静地打量了很久,伸手帮他将被角轻掖了下,没想到这动作却把李稚弄醒了,他看着李稚,李稚半睡半醒的,看见他时表情像是在做梦,忽然亲了他一下,然后抱着他埋头继续睡了。
大约是没有料到的缘故,被亲了的谢珩很久也没有动,终于,他抬手轻揉了下李稚埋在自己怀中的脑袋,笑了下。
第二天一早,吃过了早膳,谢珩还是叫了个大夫帮李稚看了看。李稚自觉得身体已经完全没有异样了,不痛不痒根本没必要看,但是一觉睡醒的他心情特别好,人也格外的温驯,谢珩说什么他做什么,老老实实地让大夫把了脉,大夫说了一大堆反正他也没记住半句,大夫走后,他重新看向谢珩,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了。
谢珩道:“好好休息两日,这几天先别忙别的了。”
李稚点了下头,脸上还是笑。
谢珩是看不懂如今的孩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对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上心,“还是要认真喝两日药,少年咳血是个忌讳,我让人备好药,你准时服就好。”
“好。”
谢珩看他还是一副盯着自己神游的样子,放轻了些声音,“听话啊。”
李稚继续点头,他试探着问道:“大人,我以后还能够和您一块睡吗?”
谢珩难得也失笑,“你想过来睡的话,直接到这边来就好。”
李稚眼睛顿时雪亮。
药送过来后,谢珩让李稚喝药,正好大清早徐立春来送文书,谢珩多吩咐了他两句,一旁李稚听他的安排,似乎是今天有人要来访。每日来谢府登门拜访的人多不胜数,谢珩却很少接见,更别提亲自叮嘱徐立春准备好接待,他不由得生出点好奇来。
徐立春走后,李稚忍不住问谢珩道:“大人,今日有贵客要登门吗?”
谢珩道:“是有个重要的人要来。”
李稚想了下,以谢珩的地位,他如此看重的人会是什么身份?思来想去,他问道:“是陛下吗?”
谢珩闻声看向他,李稚这押奖一样的表情让他笑了下,“不是,是我的一位表亲,算日子他今日该到了。”
“表亲?”
“是我的表弟,你若是好奇的话,也可以跟着见见。”
夜晚,李稚见到了谢珩所说的那位表亲,他原以为谢家的亲戚都是达官贵族,来去必有大排场,然而在谢府门口看见那人时他却很意外,青年披着一身雪,牵着一匹黑骊,抬手摘下了黑色的兜帽,那双桃花眼清明漂亮,抬眼时仿佛生出潋滟的光,但仍掩饰不住的风尘仆仆后的疲倦,能看出他应该是赶了很久的路。
年龄、气质、长相,加之上午谢珩说的话,李稚一下子就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桓家大公子桓礼。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这个人实在是长得很漂亮,李稚很难具体用某个词汇形容出眼前这个人给他的感觉,这是一种利落、飒然、直击人心的漂亮,并不阴柔,也不阳刚,非常独特,盯着人时有点轻浮、有点漫不经心。
他站在雪里一抬眼睛,简直全世界的人都会去爱他。听闻谯洲桓氏出美人,谢珩的母亲桓郗便是一例,可惜年纪轻轻香消玉殒,只留下一段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传说,要说这世上的传说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直到看见眼前的桓礼,李稚好像才隐约懂了些。
桓礼看见谢珩时,抬手打了个招呼,他没说什么,谢珩却是一眼就看明白了,当日他私心希望谢灵玉能够放下前尘往事,于是写了那封信寄给桓礼,如今只看桓礼的神色就能知道,到底是没有结果。
算了,世上的事情终究无法强求。
第42章
湖心亭中,竹帘放了下来,红泥火炉中烧着乌银炭,木案上布好了菜肴,徐立春早早命人从窖中取了酒出来,这几坛子酒还是两年前谢珩路过寒天观时带回来的,刚倒出来时昏黄浑浊,用细密的铜雀铜斗漏一滤,即刻变得清澈起来。
桓礼与谢珩对面而坐,他看上去除了些许疲倦,倒是也称不上苦大仇深,因为常年脸上带笑,一开口仍是下意识笑着的,他打量了一圈四周道:“怎么不见裴鹤啊?”
谢珩道:“去豫州办事了。”